云初浓盯着他的眼,问﹕“你希望他活着,还是死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凤皇活着,他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如果凤皇死了,对于他来说是最大的安全,但是……他不想看到九歌的眼泪。
云初浓始终盯着他的神情,等了许久,忽而领略了什么,又冷笑说﹕“你不必担心什么,他还活着,却如同死了一样。”
他皱起眉,“此话怎说?”
“他现在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如同一具活死人。”
鸾镜轻轻吁出一口气。
“放心了?!你要怎样谢我?”
他看了眼依然停在胸前的剑尖,又看了看她,笑问﹕“你想我怎样谢你?”
“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已经不想留在宫中了。镜,带我走!离开皇城,去天涯海角都可以。”
她急转直下的要求,让他的笑容敛了几分,柔声道﹕“太子妃不必着急,等女皇登基,江山平定,我可以送您出宫,找到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为太子妃安顿——”
“我说的不是要你送我走,而是要你跟我一起走!”她从齿间挤出的句子里带着极大的挣扎,“镜,我为你做了这么多,而你,却还是要留在她身边吗?”
“是的。”
鸾镜不假思索的回答,让云初浓所有的期盼都化为虚无,她陡然撤剑,再也不想和他有更多的纠缠,平静地说﹕“好吧,那就随你。皇后娘娘就在殿中,你现在可以去邀功请赏了。”
“等一下。”他叫住想离开的她。
云初浓陡然一回头,阴冷地问﹕“怎么?难道要杀我灭口?”
他迟疑一瞬,叹了口气轻声说﹕“浓儿,我希望你以后可以过得好,不要再为别人而活了。我,不值得你的真心,我是个身背罪孽、双手染血的罪人。”
她的笑容有些凄苦,“难道我不是吗?所不同的是,你还有人爱,而我……只有孤独一人。”
鸾镜什么也无法回应,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名状的伤感。
这个女人,他利用过、同情过,也被她救过,如果她没有爱上自己,她可以平安幸福地过完这一辈子吧?!
如今,她死了丈夫,身藏弑君大罪,接下来的人生,她要怎样度过?
他想得出神,连闯入一个人都没有留意到。
对方直接撞进他的怀里,惊呼道﹕“镜,你的手在流血!”
他这才想起手背上还有一道伤口。这伤口不深,只是很长,看起来有些可怖。
他也意外低呼,“九歌,你怎么也进宫了?”
“你进来这么久,我不放心,还是进来找你才放心。你看,我不在你身边一会儿,你的手就受伤了。是谁伤你的?外面那群混帐吗?我要他们的命。”
鸾镜用带血的手拉住她暴躁冲动的身形,一笑道﹕“两军交战谁都难免受点伤,你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这伤和外面的人无关,他们没有为难我。”
“那是谁?”
他没有回答,因为内宫门口出现皇后颤巍巍的身影。
“九歌,是、是你吗?”她颤抖而惊喜的声音打断两人的对话。
九歌的眼中霎时浮现一层浓浓的水雾,她叫了一声,“母后。”然后扑向皇后的怀中。
鸾镜抬起受伤的手,伸出舌尖轻舔了一下血溃。这种腥腻的味道似乎注定要陪伴他一生啊。
许多年前,他从一处高崖坠落,几乎死去。那时,这股血腥味就缭绕在他身边,整整一个月都不散去。
不久前,云初浓用匕首刺伤他的胸膛,他又一次闻到血腥腻昧,那时候他认为,这味道是一种决裂,也是一种心伤。
今天,他第三次闻到这熟悉的气息。这次,它带来的是什么?是焕然一新的未来?还是遥不可测的变数?
景新三十二年秋初之际,震惊凤朝的景新之乱以二皇子被杀为结局,轰然开场,又轰然落幕。
这一次由皇太女九歌公主指挥,抓捕了跟随凤星桐的乱党一百二十七人,但是九歌并没有把他们全都治罪,她以令人吃惊的宽容态度释放了大部分的人。她的理由是——凤朝还要继续,仇恨毋需蔓延。
就在这一年黄叶挂满枝头的时候,因为凤皇病重不能主政朝事,以鸾镜王爷为首的皇亲贵族、文武群臣,连上三道请表,力请九歌公主尽快登基称帝,稳固江山。
九歌再三推辞,终于勉强答应。
当黄叶飘落,冬雪将至的时候,凤朝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大典。
九歌遂成为凤朝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皇,国号改为“銮境”。
第8章
鸾镜已有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九歌这位女皇算不上懒惰,只是不够用心。登基之后,她上朝归上朝,实际上下朝之后,国事都交给他处理。
若不是他坚持反对,她甚至想封他一个“摄政王”的头衔。
“摄政王是在国主年幼、不能主政时,迫不得已而立的一个王位,现在你都十八岁了,再立摄政王就成了笑话。”
九歌只好悻悻然地放弃这个念头,而她的逃避职责也害了她自己。
鸾镜天天忙于政务,实在抽不出时间和她见面说话,她也不好公然将他留宿在皇宫内。两人聚少离多的情况,使得她非常烦恼。
“你若是多用点功,你我都会有好日子过。”累得只能靠在软榻上看奏折的鸾镜如此说道。
九歌趴在他身侧,手指摸着他的额头,心疼地说:“唉,看来世上没有清闲日子可以过,如果当初我继续当公主,就让二哥去当这个皇帝……”
“那你我不会有今天。”他笑着推她一把,“行了,你忘了今天有外国使节要来见你吗?你该去应付一下,别赖在我这里。”
“那今晚和我一起吃晚饭。”她走时下了道“旨意”。
“倘若这些奏折看不完,我就只能抗旨了。”鸾镜苦笑打趣。
她对他耸耸鼻子,做了个威胁的手势,然后走出殿门。
过了片刻,有名宫女在门口禀报,“王爷,太后娘娘想见您。”
鸾镜抬起头,只见皇太后已站在宫门口了。他连忙站起身,谦恭地微笑长揖,“见过太后娘娘。”
皇太后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此刻的沉寂使得四周的空气彷佛都变得凝滞。
“鸾镜王爷,”皇太后轻声开口,声音冷淡至极,“如果我请你离开九歌,你要什么样的条件做为交换?”
鸾镜直起身,眉心一蹙而展,不假思索的吐出一句话,“任何条件,都不能。”
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条件,都不能将九歌从他的身边拉走。
皇太后对于他的回答并不吃惊,很快又说了下一句,“那么,我会把九歌从你的身边带走。”
她的自信和坚决,超乎鸾镜的意料。
蓦然,有一种沉重的坠落感揪住了他的心尖。
九歌是绝对不可能离开他的,即使用千万匹战马来拉,也拉不走她。太后深知女儿的脾气,那她此刻能有如此的自信,只说明一件事——她掌握了能将九歌带走的关键。
是……那件事吗?
九歌匆匆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只见宫门口幽幽伫立着一道纤细的人影。显然,那人是在等她。
她一愣,随即堆起笑容,她亲热地笑迎过去,开着玩笑道:“嫂子,今天没在宫中读你那些城墙砖一样厚的书吗?”
云初浓也笑着,但是笑中有些冰凉。“陛下,我给您带来了一封信。”
“信?什么信?”九歌疑惑地接过她递过来的信。
说是信,其实是一张纸,而这张纸竟然是由无数碎片拼接而成的。
“这纸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皱着眉,发现连辨别上面的字迹都有些困难。
云初浓幽幽说道:“这是陛下病倒之前收到的一封信,被人撕碎了,我捡了起来,重新黏好。”
“父皇病倒前的一封信?”九歌倏然一惊,明白过来这信里应该藏有什么秘密。
她逐字逐行地去看,渐渐,脸色由涨红变得苍白,嘴唇也在不住颤抖起来。
“不,这、这不可能!”她被激怒地再次将这信纸撕个粉碎。“这信上的话都是造谣!”
“陛下如果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去查,或者,直接去问鸾镜王爷,他对陛下如此“情深义重”,应该不会欺瞒陛下的吧?”
云初浓的话音里,那种阴阴冷冷的味道让九歌听得十分难受。
她大声道:“我当然会查!谁也休想骗我!”
她如风般反身跑了回去。
鸾镜还在和皇太后对峙,他在思索着下一句话该怎么说、下一步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九歌如旋风般冲了回来。她的头发有些散落,头上的金冠都歪了,但是最让他诧异的,是她的目光和表情,与她刚才出门前的巧笑嫣然判若两人。
那是一种近乎疯狂、愤怒、困惑和质疑的表情,那表情他从未在她的脸上见过。
他的心陡然提起,一股冷气从背脊窜上。
九歌一步步逼近到他身前,咬着牙,逼出三个字——
“你、是、谁?”
“我……是谁?”
久久的沉默之后,鸾镜轻轻吐出这三个字,脸上浮现一抹嘲讽似的笑容。“九歌,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尤其,在你的母后刚刚威胁过我之后。”
九歌波澜起伏的眼波又被他的话震碎了许多,“威胁?”她赫然转身,直勾勾地看着站在旁边的太后,“母后,您威胁他什么了?”
皇太后阴沉着脸,直言道:“我要他离开你!”
“母后!”她难以置信地叫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需要您替我安排。”
“九歌!你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底有多危险吗?”皇太后也急了,“初浓和我说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你知道我第一时间想的是什么?就是你的安危啊!”
“初浓?”九歌一震,“云初浓?她和母后说了什么?”
皇太后瞪着鸾镜,“她给我看了一封信,一封原本给你父皇的信——”
“是这封信吧。”她举起手,在她的指尖还捏着一张碎纸片。
皇太后一惊,“怎么,你……”
九歌垂下头,片刻的静默后,她沉声道:“母后,请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鸾镜皇叔说。”
“九歌,你不能再被这个人迷惑了。如果信上所说属实,那他……该是多可怕的人物。你父皇的病倒,太子的死,只怕都与他脱离不了干系!”
九歌娇躯轻颤,但她只是没有半点语调地重复一遍要求,“请母后离开。”
皇太后恶狠狠地盯着鸾镜,一字一字地道:“不要以为你可以只手遮天。若让我知道你的确做了对不起我们凤朝的事情,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殿门重重地关上,只剩下九歌和鸾镜面面相对。
无声的沉默比起连珠炮似的质问更让人心悸。
九歌将那片碎纸缓缓举到鸾镜的面前,冰凉的眼神,彷佛暴风雨将要来到前的夜风,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镜,我要你解释给我听,这纸上的内容是否属实?”
鸾镜瞥了一眼那片纸,淡淡地笑:“这纸上什么都没有,你让我解释什么?”
九歌将纸片缓缓翻转,虽然已经碎裂得不能看出它原来的样貌,但上面还残留着两个字清晰可见——
身亡。
她将这两个字递到鸾镜的面前,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反应,但是鸾镜的眼波没有一丝紊乱,彷佛这两个字对于他来说全无意义。
“身亡?很不吉利的两个字,说的是谁呢?”
“这应该是你讲给我听才对啊。”九歌的嘴角僵硬如石,“这张纸你没有见过是吗?那让我讲给你听……这上面说,我的皇叔鸾镜……在四年前,已经在返回京城的路上……染病身亡。”
臣奉圣命登长月岛,查靖锦余党,暗访数十日,岛屿荒凉,未见反贼,唯惊见靖锦墓碑之侧另有墓穴,碑名乃刻“鸾镜”。后寻访王府旧人,知鸾镜自幼体弱,受命返京途中染病身亡,后尸骨运回,与父邻葬。故京中鸾镜是何人假扮,亟待查实……
鸾镜静静听着,等她用让人室息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居然笑了,依旧是春风化雨、冰雪初融般的笑容,“身亡?那么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鬼魂吗?”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九歌逼近一步,直视着他的眼,“你、是、谁?”
他轻吐一口气,伸出手去托住她的脸颊,俯下身,“九歌,我们历经生死,千难万险,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虽然你二哥已经不在了,但并不代表你的王位无人觊觎。我在你身边这几年,有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自己仔细想想就会明白。
“再者,送这封信给你的人是谁?又是什么目的?你可曾想过?你盛怒之下,跑来质问我,无妨,我不会生气,也不会和你计较。但是陷害我、企图破坏你我感情的那个人,是不是正躲在暗地里偷笑呢?”
九歌的眼波震荡,苍白的脸色忽然涨红,突然间,她猛地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的腰,不停地说着,“对不起,镜,对不起,我不该轻信对方这点谎言,胡乱地猜忌质疑你。
“对不起、对不起,你千万千万别怪我,自从大哥走后,父皇病倒,二哥也死了,这世上我曾看重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我越来越不敢轻信周围的人,如果再失去你,我宁可死掉。”
鸾镜叹口气,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柔声安抚,“没事,只要你我误会冰释,一切都没关系。”
“我这就去找云初浓算帐!”九歌越想越气,忽然跳起来,咬着牙说﹕“是她把这封信给了我看,同时又拿给母后看,企图低毁你的名誉,对你造谣中伤,我绝不能饶了她!”
“不行。”他拽住她,“你还是这么冲动。九歌,这件事不会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你有没有想过,她中伤我为的是什么?她为什么要离间我们的感情?”
她一怔,脸色阴沉下来,“我知道。”
“你知道?”
“她喜欢你。”她缓缓吐出这四个字,神情冷峻,“不许反驳,我知道我的猜测没错,我曾经见过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你,还眼带泪光的从我面前走开,要不是那晚你……故意岔开这个话题,也许我不会再允许她靠近你。”
鸾镜笑叹道﹕“好吧,算你聪明。”
“这么说,你承认了?”她挑起眉毛,“她好大的胆子!我大哥才死了多久,她居然就对你有所觊觎,不能得手就使出这样的毒计企图陷害,这样的恶毒女人,你还要帮她说话吗?”
“我不是帮她说话,而是想要提醒你,她是你大哥的未亡人,你要用什么理由制裁她?说她企图勾引我这个鸾镜王爷吗?整个凤氏皇朝在这一年历经的风风雨雨还不够多吗?记不记得我对你说的话,该给凤朝一个休养将息的机会了。其实所有的仇恨在一百年之后都不再是仇恨,那么,计较眼前这点得失,又有什么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