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人事物,像一锅杂乱的粥,什么味道都给她尝到了,独独缺了一种叫做美味的东西。
好像过了很久,那些人事物终于离她远去,她缓缓地睁开眼,就见夏侯彧坐在床边俯视着她。
“哭什么?”
“我哭了?”莫湘蕾摸了摸自己的脸,两频还有湿意,说明了她的确是刚哭过。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哭什么,不过那不重要,想起在那个梦之前听到的话,她噢了声,然后也不看他,坐了起来就准备下床。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我刚刚收的包袱呢,我应该走了。”莫湘蕾轻声说着,然后转头看着他。
他已经换了一身的衣裳,膝盖是看不到,但她都从昏迷中醒来了,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他应该找大夫包扎好了。毕竟他怎么说也是一个侯爷,不至于找不到大夫的。莫湘蕾带着点愧疚的想着。
她只顾着看他的腿,没发现她开口说要走时,夏侯彧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走?走去哪儿?”
夏侯彧像是关心地问着,可在门口的方圆瞧见了他投射过来的冰冷眼神,赶紧退了下去,紧接着把门窗死锁,一个人站在外头把风。
唉!他也是很不想这样的,感觉像是纨绔子弟的走狗,帮着主子欺负良家女子……可是主子那样的眼神他很久没见过了,为了保住小命,还是得乖乖照做啊!
莫湘蕾见他没拦着她走,反而还自己拄着拐材,慢慢的坐到桌边喝茶,不禁想他大概是放弃了。
毕竟要找一个不嫌弃他的应该不难找,所以放弃了她这样一个脸长得不好,脾气也不怎么样的女子,的确是聪明的决定。
一个虽然让她有点失望,但的确聪明的决定……
可很快地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房门打不开,就连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从外面给锁了,他们就这样被关在这屋子里。
或许是在梦里又重新经历了那些难受的事,面对这出乎意料的状况,她并没有像争执后那么激动。
她冷静地把包袱放在椅子上,然后坐到桌前,位置就跟两人谈要不要成亲的时候一模一样。
“侯爷,我们不合适。”她说,可是眼睛却看着桌上另外一个空杯子,不敢看着他。
然而虽然艰难,但这些撇清关系的话仍像背熟的针法口诀似的,背出了第一句,后面的句子就能顺畅的自动流泄而出。
“你知道的,我毁了容,之前还有过一门亲事,甚至为了赚点银两,我还卖身为奴过,后来我嫌那儿不清静,又赎身出来,可还是在各个大户人家里接绣娘的活。”莫湘蕾顿了顿,觉得自己欲盖弥钐,彷佛很在意才会解释得这么清楚。
夏侯彧看着她,她似乎忘记自己的面纱了,从起身到现在,她没问过也没去找过面纱,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这些我都知道,可我的腿也瘸了,就跟你说的,腿瘸的配个破相的,咱俩谁都不亏。”
莫湘蕾扯了扯嘴角,有点认真地否定了这句话,“还是不同的。”
夏侯彧这回没有急着追问,而莫湘蕾似乎也不想卖什么关子,像是回忆又像是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似的随口道:“我是被师傅收养的,之前左书云说我跟个小叫花子一样其实也没说错,如果不是师傅的话,我可能比小叫花子还要不如。
“在师傅面前我说我忘记了前事,可其实我都记得,后来随着我慢慢长大,我真的以为我忘记了,可是方才不知怎么地就想起来了……也对!那样的日子,谁能够轻易忘记呢。”
她的眼神有点飘渺,明明她的表情很平静,可夏侯彧却感觉到哀伤与无奈,他本来还因她莫名其妙说要离开而愤怒,此刻,怒火却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疼。
“侯爷知道青楼也分三六九等吗?您一定没去过最下等的窑子,京城里的嫖客上门还得看花魁看姑娘有没有几分才华,可那种地方……只要是女的,只要标客出得起钱,就没什么不成的。
“那是很脏的地方,连说出口都觉得脏了口,可我却是在那样的地方出生的,然后长到七八岁,有一天老鸨忽然就有了我的卖身契,我就要像个货物一样给人挑挑拣拣,可我不想……”
她看过太多被卖进来的姑娘日以继夜的被男人玩弄,不是病了最终死了,就是放弃了一切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而落在那种连七八岁孩子都能下得了手的人手里,她怎么也讨不了好,就是死也太凄惨了。
所以她跑了,用簪子把那个男人扎了一个口子,也用簪子毁了自己的脸然后趁乱就跑了。
就只是一张脸而已,她能够舍得的,也亏得那伤,后来在逃跑的路上,扮小叫花子可方便多了,没有人会想接近一个快烂了半边脸的小乞丐。
“后来我从那个镇上跑了,直到被师傅发现捡了回去。师傅对我很重要,虽然师傅也有自己的难处走不出来,可她对我是好的,把她所有的本事都教给我,只是她死得太早了。”
莫湘蕾笑了笑,却尝到了一点咸味,可她不管,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夏侯彧,认真的说:“所以我觉得侯爷你还是该好好想想,我其实真的不适合,就算我让师傅和其他大师傅教了那么多年,学了该怎么站,该怎么坐,就是到宫里也不会失礼,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终究是窑子里出生的孩子,就是装得再高贵,那也是一个壳子。”
否则她也不会因为他无赖的话语,就忍不住眼眶泛红,忍不住想逃离了。
她很怕,很怕让人以为谁都可以对她不尊重。
尤其是早上睡醒后发现自己是躺在他的怀中时,她总是怕对上他的眼,怕从他的眼里看见了鄙夷,而刚刚他那样轻佻的口吻,更是加深了她的恐惧。
夏侯彧看她说着说着,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下来,可她脸上还是装作平静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疼慢慢地蔓延开来。
他无法想象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怎么有勇气毁了自己的脸……小小年纪的她究竟承受了多少的痛苦才不惜这么做?
“我明白了,刚刚是我错了,我想着赶快和你亲近,所以孟浪了。”他抬手想为她擦泪,可是又怕这样的动作伤害到她,那只手就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格外的尴尬。
他还是错估了她内心的恐惧,他还是太过急躁了,结果反倒把她更往外推了。他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就不会让自己再犯第二次的错。
莫湘蕾看着那只手,抿了抿唇,“不是你的错,也怪我那时候酒醉,就这样答应了你说的婚事……我们和离吧,不然你休了我也行。我们本来就不成的,你就算腿瘸了,可还是候爷,还有当皇后的姊姊,就算那些高门贵女不成,可是找一个家世普普通通,但清白的姑娘却是可以的,至少比起我……好多了。”
夏侯彧知道不能再惹得她厌烦,头一回没反驳她的话。
莫湘蕾见他没说话,像是松了口气,她拎着包袱想往外走,但门还是关得死死的,她扭头看着他,“这门能开了?”
“嗯。”夏侯彧点点头,然后唤了方圆开门。
方圆听里头没有吵闹声,还以为事情都谈妥了,结果一开门,就是莫湘蕾背着包袱站在那儿,让他瞬间傻住,一脸慌张地看着自家主子。
这是怎么了?怎么谈了半天夫人还是要走啊?
莫湘蕾提脚要走,但夏侯彧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出声劝着,“要下雨了,还是等过两天再走吧!”
她停下脚步,看了看天色,犹豫着是不是要让自己的家当一起去淋雨。
他看出了她的犹豫,淡淡的说:“如果你急着要走等雨停就能走,但如果不见外的话,有两件事还得麻烦你操办才成。”
“什么事?”
“一是过几日是我家人的忌日,我今年本来要亲自上山去祭拜的,可如今脚伤成这样,是走不上山了,就想托你帮我捎几卷我自个儿抄的经文,还有帮我准备些素服和祭品一起送上去。”
莫湘蕾知道他是变相留着她,可她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毕竟这一屋子的男人都很粗枝大叶,要说细心的把祭品准备齐全恐怕是妄想,还有上供的素服一般都是自家人做的,外头人怕晦气,少有帮人做这种东西的,他们怎么会做?
这些事情其实对她来说并不费什么功夫,就当跟他好聚好散,帮他一把也不是不成。
她低着头想了会儿,点头答应了,又接着问:“那另外一件事呢?”
“事到如今,我就不怕你笑话了,安乐侯府……的确是有些入不敷出了,库房里还有这些年宫里的赏赐,不能动用的已经另外收好了,可有一些我们用不上或者是不知道该办的,就想着拿去当了或卖了换点银两。
“这件事情我自个儿不好出面,其它人对这方面又不怎么擅长,怕让人糊弄了,我看你像是多少懂一点,就想劳烦你在走之前,替我把那些东西折成银两。”
夏侯彧一脸坦荡地这么说,看起来有几分可信。
莫湘蕾本就认定侯府很穷,更是没有怀疑。
她想了想,这事情也不算难,又点点头。
夏侯彧见状道了声谢,慢慢地拄着拐杖离开,方圆一脸焦急地跟在他身边,回头看莫湘蕾进了房间,想要问些什么又不敢问,直到走远了,连屋子都看不见了,他才终于鼓起勇气。
“主子……真要让人走啊?”都已经成亲了!
夏侯彧看着已经开始落下点点雨滴的天空,“我就嘴上答应了,可这人不是没走吗?”他挑了挑眉,眼底尽是精明。
“可刚刚夫人说要走,您也没拦啊!就不怕夫人真的就这么走了?”方圆小声的咕哝着。
“她要真的走了,难道我就不能再想法子阻拦?”夏侯彧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她刚刚大概是抱持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说出自己的身世来历,可他听了,却只是更心疼她,至于她所想象的厌恶或者是其他心情却是没有的。
再说了,既然已经拐了人成亲,那些事情早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了。
他说什么都会留下她。
方圆点点头,忍不住又提了个问题,“那……做法事的事情也还要办?”主子刚从蛮族那回来没多久,才上山做过法事而已。
“刚刚都拜托她了,怎么不办?”他嘴角噙着笑,哪里有伤怀的情绪。“就让爹娘和兄长们瞧瞧她。”
“那库房里的东西……真要拿去当了?”虽说他们的确是太节俭了些,但也不到入不敷出,堂堂侯府还是皇后的娘家居然过日子过到要去典当东西过活……
这肯定会成为京城里的一大谈资吧!
“反正放在那儿也没用,只是生灰,还不如拿去换点银两来。”夏侯彧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丢人的。那些没用的东西要真能够换了银子,又能够帮着留住人,一物两用,有什么不好?
说句老实话,他打那些东西的主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还会客气。
方圆眼角一跳,可看着自家主子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忍不住想为莫湘蕾哀叹会儿。
谁不好招惹,招惹上了他家主子,那可是看着笑模样,但是对别人狠,对自个儿更狠的角色,他看上的人,哪里会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想走得干净潇洒,那才是作梦呢!
方圆一向觉得莫湘蕾斗不过自家主子,可在头一回跟莫湘蕾出门卖东西换银子后,他就觉得要更正一下自己的看法,此局胜负难料。
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爱财,而且坑钱本事这么高明的姑娘。
尤其是在看到莫湘蕾拿着一匹从库房里挖出来的旧布料,上布庄吹嘘自己有独门织法时,他突然觉得自己难怪成不了像主子这样的人了。
光这胆量,他就差了一大截啊!
第5章(2)
莫湘蕾不知道方圆的想法,她装得一脸淡然,对着布庄掌柜的说:“掌柜的可瞧好了?这布确实是宫里传出来的,在夜里,因为这独特的织法,行走之间,布料会有淡淡的荧光闪烁,所以又有一个特别的名号,叫做夏夜星。掌柜的不妨多想想,咱们谈好了一桩生意,接下来才好谈谈另外一桩嘛!”
说着,她的眼神又瞄向自己带来的另外一匹布料,看起来清透如纱,可是又比纱更薄,说是薄如婵翼也不为过,上头带着隐隐约约的丝纹,似乎透光一照,就能透过布看见自己的手。
老掌柜一脸的纠结,这桩生意他自然是想做成的,毕竟刚刚在暗室里,那布料会闪闪发亮不是做假的,要不他也不会坐在这里听着这姑娘瞎扯了。
而且打前锋的都是这么罕见的布料了,旁边摆着的那匹布料只怕更胜一筹……
这让他心底如被猫抓过一般,恨不得赶紧拿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绝顶的好料子。
莫湘蕾一派淡然,眼神里更是充满自信,就像那布料真的是什么宫里秘传技术私造出来的绝品,而方圆默然地站在后头,脸上面无表情,尽量不去想那两匹布料到底是怎么来的。
那天方圆开了库房,要让莫湘蕾清点库房里的东西,看有哪些能够换钱,他本以为她会挑一些金玉器皿,文玩古董,谁知她看到头一匹布料后就两眼发光——而那匹布正是方才她口中的“夏夜星”。
当时看起来灰扑扑的,甚至因为放得久了,有些地方的丝线看起来已经黯淡无光,摸起来甚至发脆了,但她却一口咬定这可是最值钱的部分。
方圆本想着是莫湘蕾弄错了,可没想到,她接着就让他去收粗布回来,最好是那种放着都没人要的粗布,收上一个库房就差不多了。
方圆那时侯还担忧着会不会接下来都要穿粗布衣棠,但现在想想他觉得那时的自己果然太天真了。
那匹“夏夜星”就是宫里赏赐的老布料,摊开后还发现被虫驻了一大片,结果夫人用金银丝线不知道动了什么手脚,又用了差不多的布料补上,最后那布料一摊开,在昏暗的地方,随着摆动居然就会散发点点如流萤的光。
就这一改,这布料一下子就从当铺里头的一匹五百钱变成了一匹要价五十两银子,还是数量有限,卖了这回就没下回的单笔买卖。
至于那一库房的粗布则全都被夫人扔在池子里泡了水,也不知道是加了什么东西下去泡,几天时间过去,那些粗布像是烂了,他都已经做好浪费一笔银子的准备了,谁知道她让人把布给捞上来后,晾晒干爽了,那粗布就跟脱胎换骨一样,被阳光一照,宛如大片的蝉翼,而且用手去摸,那触感轻滑如丝,薄透中又带着浅雾,看着就不若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