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后头点银两,把事情给了结了。”左书凡看着莫湘蕾,轻声对着左书云吩咐着。
左书云恨恨地瞪着莫湘蕾,气急败坏的道:“难道真的就这样让她予取予求?三百两,咱们家哪里来那么多银子?要我说我们就该报官来着。”
“闭嘴!难道还要事情再继续闹大吗?”左书凡烦躁地打断了她的话,“若为了这样的事情报官,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你以后还想不想说亲了?”
今日之事被多少人看着?更别提他们在这巷子住了这么多年,左邻右舍哪个不明白他们家是怎么一回事?
能够悄悄的了结这件事自然是最好的,要不然事情闹大了,他以后的考评还有官誉,哪个能够落得了好?
左书云恨恨地跺了跺脚,最后还是愤偾不平的往后头去,心里恨莫湘蕾恨得不行,一边又心疼着自家好不容易过上几日有钱人的日子,可如今却是为了保住这小宅子,一下子就又回到了和之前差不多的时候。
左书云还没走多远,一个姑娘就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她也穿着一身喜庆的颜色,面料是缎子的,再看发上的簪环,显然不是什么寻常人,就连样貌都比左书云还要强上一点。
那姑娘直直地走到了左书凡的身边,欠了欠身,“姑爷,咱家姑娘说,这家里有事,她一个新妇不能出门,先让婢子来帮忙看看。”
说着,她看向莫湘蕾,依然是一副笑模样,可是话语就没那么客气了。
“这位……娘子,三百两是吗?我家姑娘怕有些亲戚或者是来帮忙的女眷需要,让我随身带着银票,现在就给了娘子可好?”她轻声笑语的,半点让人感受不到她在嘲弄莫湘蕾是打秋风的亲戚。
“毕竟今日是姑爷的大好日子,咱们也是图个喜庆不是?”
莫湘蕾不发一语,看着那递过来的银票也没有伸手去接,那婢女鄙视的眼神她看得明白,她在思考着要不要为了心爱的银子把自尊放到地上踩。
可笑!这本来就是她该得的东西,怎么现在要讨回来的时候反而却觉得像是被人给施舍了?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那婢女又不解地问了一句,“怎么了?是不是不够?您瞧瞧,这绝对是三百两的银票,我家姑娘这些年存的月银都在这儿了,如果真的不够……那我们姑娘也只得拿出嫁妆来了,损害了姑爷的名声绝对是我们姑娘不愿的。”
这话一出,本来还有几分可怜莫湘蕾的人这时候都站到新妇那边了。
一个新妇能够在入门当日做到这般地步已经是不易了,相较之下,这莫家小娘子实在是咄咄逼人,而且这三百两还不够,该有多贪心呢!
即使没人把真心话给说出口,可是那些你一言我一语的劝阻,藏着的都是这样的意思,让那婢女听着高兴,投向莫湘蕾的眼神也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
那眼里只差没明明白白写着不过就是要钱罢了!拿了钱,就该知足的赶快走了。
左书云本来是要回自个儿屋子里去拿银子的,可是走到了一半,想想那可都是自己未来的嫁妆,真要全拿给莫湘蕾,自己都要气得吐血了,没想到却出现了这样的转折。
她本来走得就慢,巴不得能够多磨蹭些时候,把钱财留得久一些,所以那婢女说的话她都听见了,连忙小跑了回来。
她见婢女手中拿了三张银票,一张张都是百两的面额,上头还有天喜钱庄盖的红戳,绝对没有造假的可能,心中大喜。
这下子不用动到自家的钱财,她当然是高兴的了,似乎连刚才被说得哑口无言而消失的气势也回来了。
“怎么了?还嫌少?要不多添点银钱如何?只是你有这个脸面拿吗?”她咯咯轻笑,然后蔑视的看向莫湘蕾带着面纱依然遮不住的额际红痕,“哎呀!我都忘了,脸早都毁了,的确是没这个脸面了。”
莫湘蕾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从来没有。
她向来沉稳的眼神里有着无法抑制的怒气,她已经无法分辨出来到底是因为左书云直接的撕破她的伤疤而动怒,还是因为那婢女明显的蔑视而发怒了。
她接过了三百两的银票,在所有人鄙视的眼光中,她最后看了那三百两一眼,然后一把一张张银票直接从中间撕开。
她嘴鱼噙着冷笑,把那三张破碎的纸片扔到地上,“本来我觉得这些银钱是该要回来的,但是现在想想,都已经被人指着我不要脸了,那我又何必要这种脏钱呢?就当是我花钱买了教训,没做好师傅的交代,把好好两个人给养成了白眼狼,呵!”
在银票被撕破的瞬间,不管是那婢女或者是左书云全都瞬间变了脸,而她接下来那些话,让左书凡也变了脸色。
其他围观的宾客虽然都心疼那被撕破的银粟,可不少人心里却也对莫湘蕾改了印象,觉得她来跟左家兄妹算账,其实不是贪,而是为了替自己争一个公道罢了。
毕竟那不是三两也不是三张白纸,而是三张价值百两的银票,她眼睛眨也不眨的接过手就撕了,这般气魄,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有的。
左书云直到那几张纸落在地上好一会儿,才从过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愣愣地对上了莫湘蕾的眼,那眼底有着明晃晃的讥笑。
所有的怒气和自卑心虚都被那一个眼神激起,左书云的脸狰狞无比,像个泼妇骂街一样,毫无理智的破口大骂了起来。
“不过就是想巴着我哥哥的贱妇,装什么清高模样,就你那破相的容貌,和自甘下贱去当人奴婢的过往,还指望以后能巴上什么好人家?可别到时候只能嫁个残疾还是当人的继室,又来哭着求着巴上我左家的大门。”
她一番话脱口而出左书凡脸都黑了,那婢女也忍不住退得远远的,许多小媳妇儿和妇人也是皱了眉头。
还说是读书人的妹妹呢!刚刚还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结果说出的话比破落户人家的妇人还不堪入耳。
“你想多了,我宁可嫁个残疾,也比进左家门来得好。”啧,当她多稀罕当左家的媳妇儿呢!
莫湘蕾说完就想起了上回在茶水摊子里见到的那个男人。
那个据说是安乐侯的男人,不因为腿瘸而自卑,也不因为人悔婚而羞恼怨恨,宠辱不惊,胸怀坦荡,那才是真正读书人的风范呢!
“你——”左书云气得双眼泛红,手中的帕子几乎都要被她扯烂了。
“既然帐已经算完,那我就走了,这酒席我也不吃了。”
经过她这么一闹,除了一些还不懂事的孩子,大约现在每个人都已经没了吃酒席的心情了。
左书凡更是目光复杂的看着莫湘蕾跨过门坎离去。
撕掉银票一时爽,可当莫湘蕾走出左家大门时,那心里止不住的懊悔让她忍不住眼眶泛红,恨不得回到过去,把那几张撕破的银票再黏回来。
除了师傅过世那一回,这是第二回她有流泪的冲动,可还在左家门外,也还有其他看热闹的人,她是万万不会把自己脆弱的样子展现给他们看,白白让自己成了笑话。
她咬紧唇,挺直了背脊走着,就在只差一步要走出巷子口时,一张熟悉的容颜落入眼中。
夏侯彧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语,只问了一句,“我要出城去,同行否?”
莫湘蕾抬头望着他,眼前的男人身子有点歪斜,可是那不曾弯曲的背脊让他看起来风采依旧。
一双剑眉下的深滚眼眸里带着平静和温柔,薄唇轻抿着,脸色比上回苍白了些,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莫湘蕾后来每次想起这个时刻,都觉得自己大约是气极过后无法思考,才把手交给了他。
他轻轻一握,两人的手在衣袖下紧紧相扣,那一直被忽视的骏马就在他身后,他利落的翻上了马,然后一只手用力一扯,就让她也跟着上了马,坐在他身前。
她才刚坐好,她头上就突然盖下了一件披风遮盖住了她大半张脸,当马转身奔出巷子口往城门而去时,那已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成串落下。
她不伤心毁了婚约,甚至也不可惜那些银两……好吧!或许还是有一些,要让一个爱财如命的人说不伤心那些银两是不可能的。
可最让她觉得难过的,是发现那个曾让她有一点爱慕之心的少年,成了今日看着她被一个下人甚至他的亲妹羞辱,也不曾帮她说上一句话的卑鄙男子了。
只要一想到她最好的青春年华都白费在这样的人身上,她不只想哭,还想回到当初对左书凡心动的那个夜里,对自己狠狠抽个几巴掌啊!
夏侯彧看着自己身前的女子躲在他的披风里哭得浑身直颤,在出了城门后,不由得拉紧了缰绳,策马快步奔腾。
就算她再坚强,但总归是被退了亲,今日又被这样折辱,也难怪她会如此伤心了。
夏侯彧得知今天是探花郎的大喜之日,不禁就想起了有一面之缘的莫湘蕾,所以就想去看看,没想到真见到了她。
他其实有听到一些争吵的片段,他无言地伫立在外头,看她一个人面对一切,顿时不忍再看。
他不是没有想过帮她,但又怕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乱,而且,他知道她不会愿意让他帮,因为她不是那样柔弱的女子,还有她展现出来的骄傲也不允许她在那一家子前头示弱。
只是他心里想过了许多理由,却说服不了自己就这么离开,他走到巷子口,再也无法向前,等了一会儿,就看见那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眼眶泛红,却仍是故作镇定地离开刚刚那给予她羞辱的地方了。
他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然而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由自主的就想把她远远的带离那个地方。
他不曾深思自己对于这个只见过两次的女子,已经破例太多,似乎不只是一句“同病相怜”可以解释的。
风飒飒吹响树叶,初秋的风带点凉意,那披风几乎要被吹落,让他放开了一手,轻拢那飞扬的布料,手掌却不小心搭上了她纤弱的肩膀,让他不由得僵住了身子。
风起,吹动的不只是衣裳,还有一池春水。
第3章(1)
莫湘蕾在屋子里瞪着铜镜已经有好一会儿,铜镜里的她,眼睛又红又肿,头发散乱,即使已经戴着面纱,但还是掩不住让人不忍直视的狼狈。
她叹了口气,用冷水打湿了帕子,仔仔细细的把散乱的发丝都梳理好,然后稍微敷了下眼睛,整理好衣裳,才慢吞吞走出了屋子。
那个策马带她来到这里的男人正坐在院子里头,一张小几上头摆了些茶点,一壶茶一壶酒,他盘腿坐在那儿,沐浴在月色中,恍若仙人。
如果不考虑她刚刚还坐在他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下马的时候还差点从马上滚下来的话,她觉得自己肯定会更有闲情逸致来欣赏眼前这一慕。
夏侯彧轻啜了一口酒,斜眼一看,就注意到站得远远的莫湘蕾,他微微一笑,淡然问道:“来喝杯茶如何?”
莫湘蕾觉得他们大约是跟茶水扛上了,头一回见面就是在茶水摊,第二回见面他一开口还是让她来喝杯茶……
认真的说,在奔波了大半天后,她现在想要来一碗热呼呼的汤面,最好添上一大杓浓厚的酱汁浇头才好。
她进左家门连杯茶都还没喝到就跟人对骂,结果饿得她现在都觉得自己能够吃下一整头牛了。
想归想,但是看着那桌上的茶点,她的腿还是不受控制的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儿人手不够,收拾不了房间,委屈姑娘了。”
这城外的别庄他是交给住在附近的户人家打理,而他不喜欢身边太多人伺候,平日如果过来的话,也不过就只带了方圆,所以只整理了两间能住人的房间,其它的房间不是放东西就是做书房了。
这回临时带上了她过来,也收拾不出其他房间,只得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她。
莫湘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但眼睛却充满渴望的不断偷瞄桌上的几样茶点。
夏侯彧笑了笑,“姑娘先用些茶点,方圆已经去找王嫂子做些菜饭过来了,只是还得稍等片刻就是。”
莫湘蕾很想伸手去拿,可是不管是上一回或者是这一回,他总是恰如其分的给了自己帮助,她向夹不爱欠人情债,没搞懂为什么之前,这些东西她吃起来也是不安心,还不如问个清楚再说。
“侯爷为何对我一个无名女子这般好?我们之前素不相识……”两人身分差距如此大,她委实想不透自己身上有什么事物是值得让他一再出手相帮的。
上回在茶摊他就自曝身分了,听她这么说,他并不讶异,“只不过就是同病相怜罢了,姑娘不必介怀。”
莫湘蕾对于这个理由并不意外,忍不住自嘲道:“哪里同病相怜了,说来我可比侯爷还要不如,起码……那位姑娘还等了几年,而人家却是一天都忍不了我。”
负心多是读书人,她总算是深刻地明白这句话了,只可惜懂得太晩,要不然还能多少省点银两。
一想到银票被自个儿给撕了,她的心又是一阵的揪痛。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比让一个爱钱如命的人亲自把银两给推出去还要痛苦的了。莫湘蕾郁郁寘欢的想着。
夏侯彧看着她沉郁下来的神情,失笑道:“总归都是被毁婚,这时间早晚又有何干系?”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他话锋一转,将话题往市井小事带去,他虽说挂了个侯爷的名头,可平日最爱就是游走市井,加上他的文才口才俱佳,一点普通的小事,也都能说出几分趣味来,不知不觉,两个人倒是越聊越投契,直到方圆领着一个妇人提来一整个食篮的小菜还有一大碗的汤面,这才打住了话头,吃了起来。
莫湘蕾吃饭是极有规矩的,这是当年一次又一次的训练后,刻入骨子里的本能,所以吃得虽快,却不会让人看出任何的不雅来。
夏侯彧也是一样的,只是他心里还在想着一件事——
刚刚和她谈天的时候,他不着痕迹的打听了她许多事,了解越多,一个有点荒谬的念头,就如破了土的幼苗般生长茁壮。
他不知自己的神色随着那个荒谬的想法逐渐成形,变得益发温柔,他看着她,脱口说出了他的想法。
于是莫湘蕾在时隔了许多年后,第一次吃饭时不雅的呛了一大口,在她还想着自己是不是幻听了时,对面那个男人又重复了刚刚他说的那一句惊人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