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脚步,最后还是一拐一拐地慢慢走了出去。
倾斜一边的影子随着脚步拉得很长,长得让人感觉有些萧瑟。
左家在榕树巷子里也是挺有名的一户了,今日办喜事,不少左右邻居争先恐后地来道喜,尤其是家里有孩子读书的,更是恨不得也能沾沾主人家的喜气,先是考取功名,后又能够迎娶名门姑娘当媳妇儿。
因为家里没有其他人,所以前头的男客自有请来的人招呼着,而后头则是左书云自个儿招呼,但她藏在笑容里那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傲气,明显得让不少人心中有些微词。
毕竟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谁不知道左家的事!
左家两兄妹,一个是只顾着埋头读书的书生,一个是整日只会吟些诗词,也没见她操持家事的懒姑娘,平日里和左邻右舍多说句话,就跟玷污了她的嘴似的。
撑起这个家的正是那天被毁婚的那个姑娘。
虽说她在大户人家里做绣娘,不常出现在巷子里,可是哪次回来不是拎着东西,要是碰上了巷子里的孩子,偶尔也会分些糖块,问候他们这些邻居。
结果好不容易把男人给供出来了,还以为接下来有好日子过了,谁知道这左家人实在太不是东西,居然把一个这么好的姑娘抛弃了。
原来以为左家在放榜后急着办婚事是为了娶那姑娘,他们这些老邻居谁不是替她欢喜,总说她可算是苦尽甘来了,以后也能够好好歇歇,享清福,谁知道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就算没仔细听见她和左家姑娘说的话,可瞧婚书都撕了,娶的也是别人,谁还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就又是一个陈世美而已,只不过他们只订了婚,还没成亲,所以旁人也无法多说什么。
左书云不是不知道一些躲在角落里的婆娘们正在说她和哥哥的闲话,可是那又如何?她家也要变官家了,那些人就是把嘴说破了,难道还能够影响他们不成?
再说了,哥哥已经在亲家翁的帮忙下谋到了京城附近一个县城的官职,新婚后就要过去赴任了,到时候她就是真正的官家千金了,再也不会跟这些人有什么牵连,她可没兴致跟她们计较。
她嘲讽地扫了那些人一眼,从鼻子轻哼了声。
就在一片热闹喧嚣中,新妇被迎回来了,宴席也要开始了。
左家院子并不大,要容纳所有上门贺喜的人并不容易,但因为有不少人看不惯左书云的骄傲,送了个贺礼便离去,反倒还有零星几个空位。
左书云眼神随意地往门外一瞥,却看到一个不该出视的人跨过门坎,她脸色瞬间一沉,也顾不得她刚刚一直装得像个大家闺秀,重重的踩着脚步,飞快拦在那正要入席的人面前。
“莫湘蕾!你——你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她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很克制了,可是在婚宴上,主人家的一举一动本就格外受到注意,即使她喊得再小声,还是有许多人察觉,尤其本来就住在这巷子里的那些特别爱说人长短的妇人,更是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
嘿嘿!也不枉费她们在这浪费了一早上,终于瞧见了一场好戏。
莫湘蕾这些日子以来,在自己租的小院子里一边做些绣品,一边则是反复琢磨着,自己这么简简单单的解除了婚约,真是亏大了。
师傅临终前只交代她好好的将左家兄妹抚养长大而已,可她不只把人给养大了,还付出了许多——
她供左书凡念书进学,笔墨纸砚和束修是一笔,考试的路费是一笔,还为了左书凡能进好的书院,从乡下小镇里举家搬到京城里,还置办了一处前后肉进的小院子,而左书云懒得和她学习针线,却又爱跟旁人比较,她身上穿的戴的,全都是花她在大户人家当绣娘,一针一线赚的银子买回来的。
向来爱财如命的莫湘蕾不仔细去想也就罢了,越想越觉得这笔帐不划划,拿出纸笔仔细一算更是心痛。
那间院子花了将近两百两,每年的束修费加上基本的花用,一年五十多两,再加上林林总总的杂顶,这几年来她至少就砸了五百两在那两兄妹的身上。
算到这里她恨不得冲回去左家让那两人把银两给吐出来。
除了精进绣艺之外,能够挑起她兴致的就只有钱了,所以一察觉自己亏死了,她就一直盘算着要怎么把这笔钱给拿回来。
思来想去,就到了左书凡成亲的日子,她想着,先白吃一顿饭后,再来讨点利息,于是便两手空空的到左家去。
只是出师不利,她才刚踏进门没多久,就被左书云发现,然后小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莫湘蕾心中无奈叹气,却还是一派淡然之色,“是我又如何?”
左书云上上下下的审视她,突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摆出嘲弄的神情,语气恶毒又咄咄逼人的道:“怎么?那日不是走得干脆,怎么今日又来了?可别是还对我哥哥余情未了,跑过来捣乱!
莫湘蕾只觉得好笑,她就是对谁余情未了也不会对一个连最后一面都不敢露的男人余情未了。
而且左书云是不是傻子?余情未了之类的话是一个正经姑娘能够挂在嘴上说的吗?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左书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闹了一个大笑话,莫湘蕾也懒得提醒她,只沉稳的把今天现身最重要的目的说出来,并不想被误解。
“我回去想想我这些年可真杲亏了,毕竟你们兄妹俩这些年的吃穿用度都是我拿银两付的,最后解除婚约我却只把自个儿的信物拿回来而已,我……”
她话还没说完,左书云就已经狼狈的尖声打断了她的话。
“你根本就是信口开河!我和哥哥何时用过你的银两来过日子了?用的还不都是我娘留下来的!如果不是我娘把你带回来,你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叫花子,现在说不定已经伦落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去,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你要是再随口胡言,信不信我这就报官,让人把你抓了去,到公堂上过上一回大刑,也让你识得一点规矩!”
说到最后,左书云也似乎越来越有信心了,看着莫湘蕾的眼神就跟看着一只小虫子一样,足以操控她的生死。
莫湘蕾虽然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听了左书云的话却还是怒火中烧。
说实话,她本来只打算讨点利息,但现在却是想要让这对白眼狼兄妹彻底把本金利息全吐出来。
莫湘蕾心中越是怒火翻腾,声音就越是清冷,“既然你不怕出丑,那咱们上公堂上走一遭又如何?我就不信了,公堂上还能够让你一个人说什么就什么,上刑有什么可怕的?就如你所说的,我就是个不知哪里来的叫花子,没有亲人、没有财产,那我又有何惧?”
左书云以为她是傻子吗?当初这屋子的契书上是写了左书凡的名字没错,可她那时候留了个心眼,那支付银两的人的字段下可是写了她的大名。
再说了这些年左家兄妹要拿银两时,她也都用方便作帐的理由,让他们写了条子,不管是束修费还是左书云买首饰的费用,一笔笔都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有这些记录在,她也不能把这些年所有的花用都给算得清清楚楚。
有这么多凭证,她怕什么?只怕到时候上了公堂,左家兄妹才是那个颜面无光的人!
左书云猛地揪紧了手中的帕子,看着莫湘蕾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心底蓦然有些慌乱了起来,那种彷佛被对方踩在地上的感觉莫名又从心底泛开来。
她不明白,莫湘蕾明明就是一个她娘捡回来的小叫花子,可为什么莫湘蕾面对她的时候,从没有半点懦弱和畏缩,反而是她在莫湘蕾面前,总觉得自己永远比不上她,即使自己有探花郎哥哥、穿着比她还要华贵的衣裳,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这女人让人厌恶,却又恐惧。
她不知道莫湘蕾手里还有什么,可是看莫湘蕾自信的模样,她也知道上公堂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了。
她惶惶不安,直到看见了因为听到吵闹声而过来的左书凡后,才大松一口气,赶紧站到了自家哥哥身边,似乎这样会让她的信心更足一些。
莫湘蕾看着她神色的变化忍不住嗤笑了声,心里真替师傅不值,遇不上一个好男人也就罢了,两个亲生的孩子还长成了这副模样……
要是师傅地下有知,会不会气得跳出黄泉,亲自料理这两个没长进的东西?
第2章(2)
“湘儿……”
左书凡不知道莫湘蕾的想法,看着她蒙着面纱,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裳,亭亭的站在那儿,心中又是纠结又是激动,一时之间除了轻喊着她的名字外,居然说不出话来。
莫湘蕾看着这个已经许久不曾见的男子,穿着一身大红衣裳,上头绣的是她从来没给他绣过的并蒂莲,她忍不住轻叹口气,“左公子,现在您也是成了亲的人了,不宜再这么亲密地喊小女子的名字,还请自重。”
左书凡一怔,眼里闪过一丝受伤,“我们……又何至于生分至此?自娘亲死后,咱们是互相扶持过来的,就算……就算我们曾有的婚约不在,也不至于……”
左书凡本就长得俊秀白晳,此刻一脸受伤,顿时让几个不明白前因后果的妇人纷纷用谴责眼神望向莫湘蕾。
莫湘蕾对那些眼神视若无睹,“左公子既知道过去几年是我们互相扶持过来的,那为何今日迎娶的新妇却是座师之女?”
她这话一问,所有人的视线全都看向左书凡。
左书凡没有她那样面不改色的功夫,感觉到那些如针扎的探究视线,俊秀的脸上露出局促的神情,“我……说到底,你还是怨我的吧?可你也清楚,你卖身给大户人家做绣娘时,咱们这婚约就已经不能作数了,为官者,不能迎娶下九流之职者为妻,为奴更是……”
莫湘蕾快被气笑了,依照他的说法,他是无奈悔婚,甚至也是无奈的应下今日这门亲事的啰?
“我今日才明白,负心多是读书人是什么意思。”
左书凡一愣,望着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时,就听见莫湘蕾咄咄逼人的质问声。
“难道我不该怨吗?当年的确是师傅领我进左家门,可师傅临终前为我们订下婚约,那时候你连秀才都不是,你妹妹不过只是个小童,一家子里头除了我会刺绣这门手艺以外,全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拿的,我一个才十岁的姑娘,除了卖身给大户人家当绣娘还有仕么方法养活一家子?我要卖身的时候,你怎么不提要是你为官后不能娶奴者为妻?”她语气没有半分激动,一字一句却说得响亮分明,就像是一个个清脆的巴掌,落在左家兄妹的脸上,把他们打得脸红不已。
左书凡羞愧得侧过头去,反倒是左书云耐不住性子,忍不住反讽着,“你那时候又何尝不是看中我哥哥以后能够考上功名,才会死扒着我家不放,说来说去,用了你的银子又如何?我哥哥考上了功名,你也是有了脸面。”
“什么脸面?”莫湘蕾可不打算继续任由左书云颤倒是非,“考上了功名之后,在我不知时就允下了亲事的脸面?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我卖身给大户人家为奴的脸面?这样的脸面不知道左姑娘需不需要?我也能够说上几项你的闺中事,你若要这样的脸面,那我也不妨现在就给你。”
“你!”左书云脸色瞬间一白,反击的话哪里还说得出。
左书凡看事情闹得越来越不象样,甚至新婚妻子身边的婆子丫头也过来看了,他恨不得马上了结了这一场闹剧。
“湘儿,就算我左家对不住你,可如今我已娶了新妇,并也许下只有娶她一人的承诺,就算你想要再进左家门,那也是不能了,不如你说出其他的条件,只要我能够做到的,我定为你办到。”
左书凡一番话说得诚恳,不少姑娘和妇人都觉得探花郎果然是好气度,相较之下,莫湘蕾虽然可怜,却太过咄咄逼人了。
莫湘蕾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能够忍住不吐他一口唾沬,只是冷笑。
把自个儿说得跟有情郎一样,还专一不悔?
今日他如果能够把专一两个字刻在身上她还愿意信几分,否则一个悔过婚的人说这些话,着实让人恶心。
“左公子,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就是脑子撞了门,也不会想进左家门的,只不过这往日的帐却是要好好算一算的。
“这宅子当初置下的价钱,加上家具摆设就算个两百两吧,这些年的束修等等就算个一百两,其它的就当是我还师傅的恩情,就免了,把这三百两给我,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也无任何关系。”
她自认自己还是有良心的,三减四扣的,只酌收了一个整数。
左书凡一听三百两就下意识开口道:“三百两不可能,这……太多了。”
莫湘蕾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今日成亲的布置,还有收礼的地方,“难道今日收来的礼,还有这屋子卖了也凑不上这个数?左公子,您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呢?”
这巷子靠近京城里的书院,屋子虽然旧了可也修缮得不错,当年花不到两百两拿下那也是走了运了,过了这些年,这附近的屋子价码早就翻了几番,就连只有单间的宅子,少说都要一百五十两,更别提这两进的院子了。
“不成!要是把这宅子给卖了,那我们要住到哪里去?”左书云尖声叫道。
“左家人要住哪里去又与我何干?我不过是来收点银子罢了!”莫湘蕾半点也不把两个人难看的神色放在心上,“再说了,都说我已经入过奴籍,要是没有一点傍身银子,这日子可不好过了,我自然要多拿些不是吗?”
左书凡被她说得无话可回,只能满是心痛的叹道:“湘儿,你何以要逼人至此?你变了,你以往不是这种性子的……”莫湘蕾懒得理会他的作戏,甚至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说变了,变得不只是她,他也是,那个在她记忆里,曾经是个青涩腼腆的少年,曾经说着若考上功名定不负你的少年,似乎已经消失在记忆的洪流中了。
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个让人看了就生厌的懦弱男子。
“三百两,如若没有的话,这大喜之日咱们不妨就这么耗着。”
“你不要脸……”左书云怒极,忍不住想大骂却被皱着眉头的左书凡给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