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在爱恋的醇酒中,令他忘了看见四周,也令他忘了一切,他忘了他人在江湖,他忘了他身上所有的责任,他忘了她是朝廷中的人,他忘了、他忘了……他可能会连累到她。
他宁可拿刀自残,也不愿她受到丝毫伤害。
「亓官,亓官!」耳边响起她的声音,失去焦距的瞳眸逐渐清醒,亓官沂望着她紧捉住他的手腕,上头有着不断滴落的血,曲瑶光看着他轻声道:「住手,他已经死了。」
她眉眼间有掩不住的担心,刚才他像疯了似的冲过来,一手捏碎对方的喉头,然后一连串血腥到令她也忍不住变色的行为在她面前上演,若不是她回神阻止,恐怕他会持续分尸着。
「我没事。」她半垂秋眸,看着他颤着指尖轻触着刀痕,在他用力拥抱住她的同时,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没事的,别担心。」
抱着她,但亓官沂还是止不住的颤抖着。
那种差点失去的恐惧深深攫获住他,不管她怎么安抚,他仍是颤着。
他是不是做错了?他是不是不应该留在她身边?这场以爱恋构成的美梦,他是否该醒过来?
他是否该……放弃她?
可是,他不想放手。
他不想。
手臂一紧,他埋首在她肩窝,向来带笑的俊容却透露着脆弱,曲瑶光转过螓首,指尖滑过他那茫然的眉眼,难得的,她红唇一勾,笑出声来,眸底却尽是温柔。
「你说过的,我在哪你就会跟到哪,就算是地狱,只要有我,你就会陪我走一遭,大不了十八年后再相聚。」指尖温柔地抚过他的唇,轻轻的,她印上她的唇,在上头烙下属于她的记号,「这句话还给你吧,我与你相随。」
他都说愿意陪她下地狱走一遭,那么,她也陪他一同下地狱又何妨?
她有她的刺客,他有他的仇人,他们俩可真扯平了。
「也许,咱们算是天作之合啊……」想着,曲瑶光笑道。
抱住她的手臂松了,茫然的眸也回神,如她当初所见般的闪亮,他脸上的笑意又重回到唇边。
「是啊,我们绝对是天作之合。」亓官沂笑着,笑得好开心,开心到眼泪都流了下来。
如果这是梦,那么他不要醒来。
就算会心碎,但,梦中还有个她。
一个生死相随的她。
「小姐!」
乍然响起的呼唤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笑意。
两人转头看着报消息的翠儿,后者顿了下,随即开口道:「小姐,圣旨到。」
冬风依旧吹着,然后,下雪了。
第6章(1)
与你相伴,与你相随。
生,缠定你。
死,伴随你。
只要你一句话,天涯海角生死定相随。
夜深,雪落无声。
随手关上门,曲瑶光选在亓官沂对面的位子坐下,后者很快地送上热茶,视线跟着脸色微沉的佳人移动。
刚接过圣旨的手好沉重,事实残酷,让她突然不想让他跟了。
因为知道沙场险恶,生死难夺,上沙场不比江湖讲求什么规矩仁义招式花样,在战场上只有一个字,杀。
杀得漂亮虽好,杀得阴险更好,管你手段如何,人家落马你补刀,江湖骂你不要脸,战场称你真英雄。
因为那叫战场,不是什么鬼仁义慈悲存留的地方。
他是江湖人,让他上战场……曲瑶光看着他,眉头皱起,才刚启唇欲开口,亓官沂就先发制人地道。
「你到哪我就到哪,我是跟定的。」
她深叹口气,一脸认了的样子。
「我要去的是战场。」她很认真的看着他道。
「我知道。」他也一脸很认真的回道。
「很危险。」
「我知道。」
「那你还跟?」曲瑶光有些动怒的瞪着他。
「有你在嘛!」亓官沂一脸灿笑,语气理所当然。长指勾起一绺青丝,目光含笑地凝着她,「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在她犹自发愣时,亓官沂自身上取下一只玉佩套在她脖子上,「这样你就被我套住了,这辈子可别想逃离我罗!」
他的笑容依旧灿烂,深深锁住了她的眼,让她再也移不开视线。
「没个正经样。」曲瑶光念归念,眼角却轻轻跃上一抹笑,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玉佩。
他看着她眼角含笑,如果时光能在此停留,该有多好?
「如果我能退出江湖,那你能辞官吗?」伸出掌触着芙颜,他喃问着。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的回答仍一样。」她手抚着他伸过来的掌,把他更往自己的方向压住,让彼此间没有空隙。
他笑了,笑容中含着一丝苦涩。
「是吗?」
同样身为江湖人,同样由不了己。
「未来如何谁都管不了,我们只能看着现在。」曲瑶光定定望着他,认真的对他许诺,「我答应你如果辞官的话,我会陪你。」
「君子一言。」他伸出小指。
「驷马难追。」她勾住他的小指,笑着应道。
诺言,在此定下。
曦阳乍出,云霞橘绯通霄汉,未醒的大地朦胧,染露的嫩青绽出晶芒,在温暖的日光下闪烁。
赤驹毛发闪亮,伫立在坡前不停地昂首蹄扬,彷佛在催促不远处的主人。
「爹,请您要好好保重。」曲瑶光双手作揖,朝父亲拜别。
「瑶光,你也要多保重,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曲涛慎重的叮咛女儿一次又一次,深怕她忘了照顾自己。
「嘿,别忘了,有我在呢!」一旁的亓官沂不甘心地插嘴,对于曲涛的不放心有些不以为然。
曲瑶光默默看了他一眼,然后装作没听到,继续与爹道别。
「孩儿会多注意的,孩儿在此拜别。」
「喂喂喂……算了,小子要走了,老子好好照顾自己啊!」亓官沂看着准备上马的曲瑶光一眼,搔搔头,对曲涛言别。
「好好,你们早去早回啊!」
曲瑶光再次行个礼,随即驾马往山坡行去,没有再回头。
尘土飞扬在空中,烟茫茫,烟灭人逝,徒留空沙飞尘世。
却没有人知晓,这将是曲家父女俩最后一次的对话。
煌历明嘉庚戌年,将军曲瑶光封为定远侯,驻守边疆。戎军不断犯界侵领,定远侯全数击回,战绩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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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叠纸摊在曲涛面前,窗外飘着细雪,但他只觉得汗流不止。
「曲老将军,身体不舒服吗?」摇着扇子,左相细眸一眯,优美的唇勾出一抹弧度。
「大人,这是……」触着纸张的指尖微颤,曲涛努力压抑着情绪,但低哑的嗓音却不小心将它泄漏出来。
「几天后,本官欲将这些上奏,曲老将军,您觉得如何?」收起扇子,左相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掌心,唇角依旧含笑。
「这些是假的!」曲涛指着那叠纸,指控道。
「是真是假这就要由圣上来定夺了。」如玉的指尖划过扇柄,左相轻勾一笑,起身朝他点个头,「那么,本官告辞了。」
曲涛垂下两肩,全身象是被抽走了力量,他愣瞪着左相转身欲离的背影,干哑的声音象是硬自喉咙中挤出来。
「大人,我们曲家究竟与您有什么仇?」
闻言,左相半转过身子,扇面微掩颊,风吹来,一身紫袍扬起,更显风流贵雅,凉凉的嗓音带着轻笑响起,却似绝情。
「无仇。」
冬雪又降,带着寒意逐渐落下。
迎接清晨第一道曦阳,曲瑶光细看着四周,久久后,她将偃月刀立在地上,撇撇下颔。
「斐冽,你将部队整整,然后跟我禀告兵数。」转过身,她抛下话语,踏着沉稳的步伐离去。突然她停下步伐,抬首望着微曨晨阳,有人慢步走来,伫立在她身后,她不用回首也知道是谁。
「你在想什么?」难得的在她眼中看到一丝迷惘,亓官沂陪她一同看着晨阳。
「现在,我只想让这场仗漂亮结束,然后回京论功行赏时,将这些年所搜集有关左相的罪证呈给圣上,这样一切都将结束……」
「只是?」听出她话中有话,亓官沂问。
曲瑶光朝他扯动唇角,半垂下秋眸道:「我觉得心里好不安,好像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别担心,一定没事的,我们快点将这场仗打完,就可以回去了。」亓官沂轻揽着她,安抚道。
「嗯。」
忽地,一阵震天的战鼓响起,震回了她四散的思绪,也让她回到现实中,樱唇微启,黑眸微敛,她开口喝道:「应战!」
霎时,军中齐心一喊,气势磅礡。
拿起了她的刀,穿上了她的紫乌铠,曲瑶光跃上了马背,首冲前锋。
亓官沂反应也不差,随即也跃上马背,抓起长剑伴在她身边。
第6章(2)
瞬间,她揭起了血雾,血染沙场。
战鼓喧嚣,漫天撼地,震神。
血光四射,绯炽交错,纷飞。
闪着无情的紫芒,偃月刀映着身后的火光,炎热而炽艳,攫惑人心,驾着赤鬃俊马,曲瑶光舞动着长刀,掀起阵阵血浪。
眯着眸子,她手中大刀一挥,敌方人头滚落于地,溅起一地血红,马蹄踏上血滩,溅起的血珠伴着耳边传来的厮杀声,马儿的嘶鸣声,瞳仁映上的是遍地染血的尸首,无首的尸体张着手,好似要挽回逝去的生命,忽地,她心一紧,但依旧咬牙挥出下一刀。
她不能有所犹豫,因为这里是战场,而这里,她必须守住。
她有她要守护的人,所以她不能退缩。
而且,她只要撑过去后,一切都将结束。
长刀一挥,银刃上再度染血。温热的黏稠液体再度飞溅,洒落在她冰冷的颊上,她却无暇拭去。
曲瑶光指挥着队伍,在诱敌计成功后,她立刻返回各个击破,赢得漂亮的胜利,登时欢声雷动。
金銮殿里,平日沉迷酒色不管事的皇帝难得龙颜大怒,殿外大雪纷飞,殿内气氛沉重。
「圣上,这一切定是误会,小女一心保家卫国,怎么可能有叛心,请圣上明察啊!」曲涛跪着,不顾皇帝的怒容,一心替女儿洗清罪名。
「这上头写得如此清楚,你要朕怎么信?」皇帝用力将手中纸张往下抛。
虽然在场的文武百官没一个认为曲瑶光有反叛的可能,却没一个人敢在龙颜怒气正盛时出声。
曲涛沉痛的闭上眸,再睁开时彷佛下定决心。
「圣上,微臣愿以自身来替代小女。」
听到此言,众人一阵惊讶,唯有一人眸里轻闪过笑意。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皇帝眯起眼,瞪视着曲涛。
曲涛弯身磕头,「愿圣上成全。」
「左相,你觉得如何?」
「禀圣上,臣觉得曲老将军劳苦功高,为他成全这一点小愿望,可显圣上仁慈英明。」左相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那此事就交给左相处理,朕要下朝了。」挥挥手,皇帝不打算多为此事费心,径自起身离开。
左相揖手行礼,宽大的袖子掩住唇角的笑意,表面恭敬地回道:「臣领旨。」
煌历明嘉庚戌年,卫国大将军曲涛代女顶罪,左相领旨赐白绫三尺,三月后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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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漫漫流过,春天掩过寒冬,带来丝丝明媚春光。
春天是来了,但,她的冬天还在。
温柔的春风吹在身上,打在心中却是如冰的寒风,不停凌迟如入冰库的心房,雪白的贝齿狠咬着红瓣,沁出丝丝血红。
「骗人、骗人……这不是真的……」曲瑶光捏着飞鸽所传来的信,信纸早已皱得不成形,她俏脸青白无血色,转过螓首看着旁边的众人,「你们说,这可是你们开的玩笑?」
多希望听到一句「哈!将军,吓到了?!」或者是「骗你的啦!将军。」之类的话,要不,什么话都好,只要告诉她这是假的就可以了。
众人只是沉默着,让她的心直直坠下。
曲瑶光颤着身子,目光无焦距地望着远方。
「为什么?为什么要代替我?有什么事直冲着我来就好了,我不怕啊!我不怕啊!」话先由原来的轻喃直至后来的失控,曲瑶光用力挥落桌上的东西,击地破碎声清脆响起,她半靠着桌子不断颤抖,「我根本不怕死啊……」
「冷静一点,瑶光。」亓官沂双手轻压住仍颤抖不已的曲瑶光,后者抬眸瞪着他。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要死的可是她爹,他要她怎么个冷静法?
「还有三个月,只要能在这三个月内赶回去,也许可以让你父亲没事。」亓官沂指出上头的期限,冷静的安抚她。
三个月?含水光的眸子愣了愣。
「对,还有三个月,只要在这三个月内打完仗,赶回去的话,也许一切都会没事。」失焦的眸子逐渐回神,曲瑶光眸底又亮起光彩,「谦、斐冽,准备一下。」
「将军,你该不会想……」南宫谦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想快点回去,你们应该明白的。」她转过首淡声道,眸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坚决。
沉默了一会儿,南宫才再度开口,「属下知道了,属下马上安排。」
「谢谢。」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自是感激。
数日后,战旗飘扬,骑在马上的曲瑶光双手盘胸,目光如炯的直视前方。
敌我双方人马寂而无声,阵阵狂风不断在耳边呼啸,为大地添上肃杀之气。
突地,战鼓喧嚣,士兵吼声震破云霄,一时间两方人马对峙厮杀。
一声长啸响彻大地,骑着马的曲瑶光如箭奔出,闪着紫芒的偃月刀一挥,光芒闪烁间血雾喷飞,杀出一条血路,那是,归途。
战事如风易变,快速揭起了巨浪。
胜败,定。
历明嘉辛亥年,定远侯打败戎军,立下大功,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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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花吐着炽红绯丝,炎热的风拂过深池,搅起一池波动,一双黑眸凝着波动的池潭,深沉得不见底,然后,唇角勾笑。
「他们在路上了?很好。」玄紫色的衣袍一挥,左相拿起圣旨,坐进轿里,「现在,就让我会会他们吧。」
曲瑶光等不及班师回朝,自己就先跑回来了。
飞箭般的马骋驰而过,刮起阵风,停在昔日热闹的大门前,如今却萧条寂静,空寂无人,唯有一顶官轿。冲过熟悉的路,跑过未变的长廊,盛开的凤凰花却像在泣血,随着风纷纷而落。
她快速冲着,用力拍开大厅的门。
「爹!」
脖子套着白绫,曲涛回首一望,将女儿的容颜牢牢记住。在生命的尽头,最后能见到唯一挂心的人,他已经知足了,只是……一片红瓣无声落至尘土,静声吐露着无尽心语,伴着老者的浅叹声,回荡于穹空中,不断低喃着一声又一声……
「行刑!」左相手一扬,旁边的人立即照做。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连让曲瑶光阻止的时间都没有。
椅子倾倒,瞬间老人的身子悬空,摇着摇着,她的心也被摇到谷底,象是被抽走力量,她只能愣愣地看着那具身子被取下,然后放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