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纪家的姨娘,可是李氏房中的嬷嬷可以喊她「死丫头」。
衣服料子永远次一等,饭菜故意晚送也是家常便饭,翡翠阁的嬷嬷丫头是从李氏手中领月银,会选择听谁的话很好猜,他虽是少爷,但比起松柏院的管事却还不如,要不是厨房的邵婆子好心,会送馒头过来,真不知道要捱多少饿。
自己五六岁上该读书了,家里明明请了西席,李氏却不准他进先生的院子,说他是庶子,没资格读书识字,请来的绣娘也只教云缎,云绵想学针线,绣娘说太太交代,庶姑娘不能学,琴师跟画师亦然。
不给庶子识字,不给庶女学女红,琴棋书画都要把他们撇除在外,摆明要他们成废人,后来是奶奶教他跟云绵识字,读书,看帐本,李氏知道婆婆亲自教,这才不情愿的让他们进先生的院子。
小时候还有点怪爷爷奶奶,怎么这样怕李氏,后来才知道不是怕,爷爷奶奶不因为他们跟李氏起冲突,是为了他们好—如果现在百样护着,难免让李氏积怨,老人家又能活多久,到时长辈一去,李氏的怨念恐怕要一发不可收拾,届时会遭殃的也只有他们母子三人。
母亲虽对李知茜印象不错,但说实话,别说母亲,他也不想跟李家结亲,这才故意让丫头们伺候过夜都不喝药,丫头先大了肚子,他就不信对方还会嫁过来。
至于李知茜后来怎么样,老实说他也不是很在意—这跟齐小姐不同,齐小姐是未婚夫不要她,脸面自然无存,但放在他这边,是男方丫头有孕,李家不把女儿嫁过去,这议论要说谁错,也是纪家的错,于李知茜的名声无损,只不过是再忙一场婚事,却是不用低嫁。
「客官,这是冷盘四道,三色鲜蔬,石烧柳片,水晶冻虾,秋果满园,给客官开开胃,另外这两种是海商运来的异国酒,公子嚐嚐是否合口味?」
小盘上放了两只杯子,一白青瓷,一蓝金瓷,后头有个小厮则捧着清水跟漱口盏,纪颐溯一笑,这女东家倒是细心,连这种小地方都想到了。
喝了白青瓷的,漱口,接着喝了蓝金瓷的,「上白青瓷的吧。」
「好,马上来。」
说马上其实没有马上,是跟着三肉三菜一起来的,菜都是海鲜,不见猪羊,小二说,这种酒就是配海鲜好吃,要是配了猪羊,反倒涩味。
这些话若在别的地方听到,纪颐溯肯定觉得对方在糊弄客人,不过进来到现在,光是那茶水跟品酒架势,他倒是挺信酒跟牛羊搭不起来。
一吃之下,果然如此,鱼肉更甜,虾子更鲜,这酒搭肉竟比单饮时更香醇。
共上十二道菜,不是一般饭馆出的那种大盆菜,每种分皿,分盘,衬以青菜,竹叶或者鲜花,最后的甜点也不是汤品或者花饼,而是一盅果球,不算稀奇,但胜在巧思,把水果削成东珠大小的圆形,放入冰窖里冻起来,一盅里有蜜瓜冰球,西瓜冰球,苹果冰球,荔枝冰球,大餐之后吃这水果冰球,的确解腻又清爽。
看着夕阳下的湖色美景,吃着这鲜果冰味,十两银子虽不便宜,但确实觉得十分值得。
唤结帐后,又是那穿着松花色衣裳的女东家掀开琥珀珠帘,笑靥如花,「贵客今日品嚐得还满意吗?」
纪颐溯点点头,一个示意,贺福立刻把银两放在桌子上,一大一小,大的是菜钱跟酒钱,小的是赏银,显然吃得很满意,另外赏的。
「谢客官打赏。」女东家笑咪咪的领路下楼,「我们石榴馆中菜色,每五天一换,除了过年都不休息,欢迎客官随时来嚐鲜。」
纪颐溯心情很是轻松,又见那女东家笑脸迎人,声音清脆好听,很自然的便接了她的话,「馆里的菜色很多吗?」
「多着呢,公子今日所用,不过是第八组菜色,石榴馆共有三十六组菜色,每盘每皿都不重复,就连碗盘杯盏也都是不同的,公子若在京中长住,还欢迎常来,这湖面虽不大,但傍晚时分,鸟群飞过夕阳红云,却是一番好景色。」
纪颐溯莞尔,「东家倒是会做生意。」
女东家笑着拱拱手,「小店经营,自然得趁机卖卖好,还请少爷大人大量。」
走到门口,又从丫头手中接过托盘,上面是个樱草色的束袋,「刚才负责服侍各位的小二说,贵客对菊花蜂蜜茶甚是喜欢,这是我们自己做的菊花蜂蜜糖,虽然已经是八月,但京城还是挺燥热,给贵客润润喉。」
出得大门,马车已经在等了,女东家直到马车动了,这才转身回石榴馆。
放下车帐,贺勤好笑,「少爷给钱大方,那女东家居然送人送到门口了,还送了我们糖果。」
「才不是。」张大娘说,「只要不忙,都是这样送的,就连我跟你张大叔带着大专兄弟,跟老吴夫妻一起去吃一两的菜,也是这般殷勤招呼,见老吴的小女儿喜欢甜味,东家送了一包玫瑰糖给她,小丫头高兴得不得了。」
纪颐溯笑,对客人不大小眼,也算难得,「这幸好是在京城,若是在我们康祈府,恐怕也容不得她这样做生意。」
张大娘连忙点头,「这倒是,我跟老张刚来时,可被京城人吓了一跳呢,我们康祈府若抛头露面,那真是万不得已,可京城却是不少,那丝湖绣房的女东家也是厉害,丈夫宠溺侍妾,她自请出门,拿着嫁妆起了绣房,开始做生意,一般人家请不起绣娘,要是有大日子,都往她那定衣服去,凤书斋也是女掌柜,生意作得风生水起,我们馨州庙宇的祈缘日也只能让未婚男女见见面,要说上话却是不合礼教,可京城的祈缘日却是能说上话的,就算并肩而行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更别说城南的采香湖,姑娘都自己做起出船生意,真是开了不少眼界。」
贺福一听,好奇了,「这姑娘出船倒是新鲜,少爷,不如我们过几天也去瞧瞧吧?」
张大娘白了他一眼,「你自己想去就去,别拖着少爷,少爷来京城是有正事的。」
贺福一听不敢说话了,拓展船运真的是大事。
「唉玉砚啊,张大娘说这么多,一方面给少爷解解闷,一方面也是开导开导你,京城民风开放,我们馨州真不能比,一个饭馆女东家就让你脸色这样奇怪,我们还要在京城住上一个月呢,难不成你看到女子抛头露面,都这般脸色,听张大娘的,那真是不得已,若是家里好吃好喝供着,谁愿意出来跟人家陪笑弯腰呢,出来赚钱都是为了生活,别这样。」
「不,不是的。」玉砚勉强一笑,「我自己都是丫头了,哪会看不起别人,便、便是连坐几日船,踏上实地觉得有点浮,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玉砚的症状也不算奇怪,连坐几日船才上地,的确有些人会浮上几个时辰才好转。
张大娘哎哟一声,「你这丫头,怎么不讲一声。」
「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用这样大费周章的。」
纪颐溯见她脸色的确苍白,遂道:「以后不舒服就说,张大娘,等玉砚好些,你们就去人牙子那里挑丫头。」
张大娘笑说:「早挑好几个了,都在宅子后头的下人房,原本是想着明天给她们梳洗打理的,可没想到少爷提早来,丫头的衣服都还没换过,所以没让她们出来拜见,等明天整理妥当,就让玉砚去挑选。」
第3章(1)
纪颐溯休息几日后,便投帖将军府。
圣旨才来几日,将军府的信就来了,说若是他到京城,务必到将军府一叙——
若不是他解决了当日困境,两万兵马一路铲雪一路前进,这种速度等到了南疆都春天了,搞不好边界都被推了上百里,加上长期劳顿,要赢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多亏那三十艘三层大船,几日就到不说,士兵在船上吃好喝好,养足力气,一上岸自然杀杀杀。
讲白了,如果不是纪颐溯刚好在钨州,那将军府迎来的就不是胜仗的嘉许与封赏,而是败仗的责难与追究了。
故虽然是个商人,将军府却接待得十分恳切,在知道他提早来京是想把河路往上拓,老将军一拍胸,没问题,一天之内帮你把话放出去。
老将军还说,京城有的家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有败絮其外,金玉其中,若是有人上门,让他要细细打听,若着实打听不到,可让人到将军府询问,京城谁有钱有权,谁没钱没权,有时候打听不全,还是要问当官的才准。
对纪颐溯而言,最难的就如何把消息放入官府之中,让有兴趣的高官来找他,富商再富也是商,无法轻易进出官爷聚集的场所,原以为要透过方大志运作一番,没想到就这样好了。
原本预备花十几天做的事情,结果一天搞定了,剩下的时间他要干么?
将军府的大管家送他出门时,老人家大概也看得出他的想法,笑说:「纪少爷既然难得来京,不如四处走走玩玩,要忙碌,回到馨州有的是机会。」
纪颐溯想想也是,遂命张大娘找了游历先生来,细细询问京城四周哪里好玩,有些什么风景名胜,又让游历先生画了地图出来——十五岁前小心藏着本事,十五岁后马不停蹄的显露本事,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没好好玩过一回,既然一时半刻还要留在京城,那就当是老天爷给的假,好好玩上几天。
城南的采香湖果然有趣,有花船,有渔船,花船载客,卖琴卖笑卖风流,渔船载客,却是现捞现煮卖新鲜。
鱼妇不会看不起船姐倚色,船姐也不会看不起鱼妇穷困,各有各的客人,倒是另一派和平景色。
纪颐溯走向最大的那艘竹筏,前头放有四脚桌,还有椅子,看起来比其他小筏舒服许多,贺福出声问那鱼妇,「这位大婶,出船一次怎么算?」
「不管几个人都是二百钱,一次最多六个人,途中捞起的鱼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茶资一人五钱。」
「那这船我们要了。」
附近几个鱼妇都笑了起来,「小哥第一次来吧,花船是随到随有,渔船却是得先定,我停在这,是早先收到定金,在等客人来呢。」
纪颐溯蹙眉,这么重要的事情,游历先生居然没说。
不想白跑,但也不想上花船……
「我看大爷跟两位小哥也不缺钱,若想游湖吃海鲜,不如上那花船吧,一次一两,那上头的货也是我们出船捞的,一样好吃。」鱼妇说到这,突然对后头猛挥手,「李姑娘,这里,这里。」
纪颐溯转头,见三个女子朝这走来。
领头的穿着雪青的裙子,简单的对领样式,湘妃色的腰带一束,更显身段婀娜,那鱼妇对着她直笑,应该就是口中的「李姑娘」了。
后面两丫头,湖蓝衣裙梳的是妇人发式,淡青衣裙的是少女发式,手上挽着个竹蓝,脚步十分轻快。
三人走近了对上眼神,那雪青色衣裙的女子对他一福,竟是那石榴馆的女东家。
纪颐溯见她还记得自己,倒是颇感意外,微一点头算是还礼。
那鱼妇见状,笑说:「既然少爷跟李姑娘认识,不如一起上船吧,除了五钱茶资,不另外多收。」
纪颐溯觉得不太好,正想推辞,却见那李姑娘笑说:「谭大娘刀工极好,鱼肉可薄切到半透明状,这鱼肉在生姜汤中过水一次,鲜美无比,上回公子在我石溜馆花了十两银子,今日让我回请公子吃鲜鱼,」
说完率先上了竹筏,纪颐溯想起张大娘说的,京城民风开放,男女并肩同船都算不上什么大事,若是推辞,倒显得自己小心眼,便跟着上了船。
鱼妇很快解开绳子,后头的梢公见状,长竿一推,竹筏滑入采香湖,再撑个两下便顺着湖水流动飘了出去。
女东家的丫头站在后头,贺福跟贺勤也很有自觉的站着,就纪颐溯跟她坐在椅子上——除了母亲以及妹妹外,他还没跟哪个女人同用一张桌子……有次货船翻覆,货物被水寨劫了,他进寨跟几个水匪头子一桌谈判都不觉得怎么样,此刻却有着些微不自在。
鱼妇给他们奉茶后,很快到后头跟丈夫撒网捕鱼去。
女东家拿起茶壶替他倒了茶,「我姓李,叫李石榴,请问公子贵姓?」
「姓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到他姓纪,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微妙,但只是一瞬而已,很快的又恢复笑意,「那日听公子口音,应该是从馨州来的吧?」
「李姑娘有认识馨州人?」
「想跟公子打听个事。」
原来是想打听事情,难怪这么干脆要请他上船。
虽然有点不明原因的失望,纪颐溯还是很礼貌的回话,「李姑娘但说不妨,若我知道,必定详细告知。」
「说来也巧,是跟公子同姓,是馨州商船大户纪家的大公子,纪颐生——」
打听大哥做什么?
「之前的未婚妻,齐家茶园的齐小姐。」
齐小姐?
「我在馨州住过一段时间,跟齐小姐多有来往,也知道她定了好亲事,却被纪家大少爷毁婚,我到了京城后,几次去信给齐小姐,却是没有回音,派人去齐家询问,什么都问不出来,若纪公子是馨州人,或许能知道一些。」
眼见李石榴神色企盼,纪颐溯实在很想找地洞钻进去,大哥这件事情真是错得离谱,众目睽睽之下带走未婚妻的庶姊,这是多甩齐小姐的脸,更别说强夺良家妇女是有罪的,得罪的还是苏副知州,再有钱的商人也跟官斗不起,何况是馨州第二大的官儿。
大哥以为的命运与真爱让爹对两家赔尽小心,为了让苏副知州息怒,别押大哥入狱,也别找纪家商船的麻烦,纪家足足去了三分之一的存银,大哥一句道歉都没有,还大摇大摆的带着齐家那庶女进门。
几年过去,大家都想假装忘了这件事情,没想到京城的采香湖上,会有个女人问起,齐小姐如何?
纪颐溯尽量让声音如常,「听说,齐小姐由叔父接走,以旁支身分嫁人。」
「旁支啊……」李石榴叹息一声,「那个纪颐生,回纪家了吗?」
「没有。」
「齐金珠可有生儿子?」
纪颐溯原想,齐金珠是谁,转念一想,应该就是齐小姐那个庶姊,大哥的那个命运,她既然跟齐小姐交好,知道庶姊的名字也不意外。
幸好「纪」在康祈府是大姓,大概每十人就有一人姓纪,就算同姓,也不算什么意外。
「我离开馨州时,听说她膝下只两个女儿,纪家不准她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