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的人都时兴这么画的,你你你——你根本不知什么叫美——」
「京里的人时兴把自个儿画得像鬼,你便要学,京里的人若是哪天时兴像赵飞燕那般,你也会学着少吃两餐饭吗?」
天天都坚持要吃上五餐的二姨,闻言倒抽口气,恼羞成怒,还要再说,一旁丈夫却忙抓住了她,制止她再开口得罪这掌控易家经济大权的少爷。
其他在场的妇人闻言,虽觉羞恼,却没人敢多说什么,倒是几个男人举袖轻咳,遮掩隐忍的窃笑,几位姑娘听了他的猴屁股、狗皮膏药评论之后,又见男人们忍俊不住的笑,忽然也觉那原本看似正常的妆容很怪,不禁尴尬的纷纷红了脸,恨不能赶紧回房擦去这一脸的猴屁股妆。
易远见了,这才转过身去,瞧着那坐在主位上的娘,淡淡道:「娘,冬冬知这茶好,方以这法冲泡,让娘能尝尝今年秋茶的甘甜。」
易氏闻言,却仍没伸手,两手交叠在裙上,沉默着。
他知,因他不顾她反对,硬娶了冬冬,教她这会儿铁了心就是要给冬冬难看。
易远下颚紧绷,双手负在身后,冷冷的垂眼瞧着她,道:「还是说,娘觉得李总管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以至于今年进的秋茶,品质不够好?」
易氏眼一眯,黑眸中燃起一簇火。
易远挑起眉,眼更冷。
无端被牵连进去的李总管却仍面无表情的站着,活像少爷方才提到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易家母子间紧绷的气氛,教一室大厅像是在瞬间掉入了结冰的湖里一般冷。
冬冬捧着茶碗的手,因为发酸,不由自主的微微轻颤着。
正当易远打算要冬冬搁下茶碗,带着她转身离开时,那女人终于退让的抬起了苍白的手,接下了冬冬手中的茶碗。
冬冬见状,松了口气,方直起了身子。
易氏冷着脸,将茶碗凑到唇边轻轻沾了一口,就当了事的将茶碗搁在一旁小桌上,跟着瞧也不瞧那有耳疾的媳妇一眼,起身一甩袖就往后走去。
李总管领着几名丫鬟和妇人立时跟上。
见婆婆突然走人,冬冬微楞,回首瞧着他,轻问:「结束了吗?」
易远垂眼看着她,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
「是,结束了。」
「我们不是还要祭祖?」
「我俩一块儿去上个香就行。」
说着,他再次当着众人的面,牵握住了她的手,转身从另一扇门离开,走向那在大宅后头的宗祠。
「你别介意,我娘不接你的茶,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到宗祠的路上,易远怕她难过,在一处回廊转角停下脚步,告诉她:「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做,她都不会满意,不会开心。」
冬冬不是笨蛋,她答应嫁他那时,早知易家的人不会轻易接受她,方才在大厅上,他娘不愿接过她奉的茶,她虽觉难堪,却早有心理准备。
「我不介意。」她仰望着他,轻声道:「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迎你过门这事,我从头到尾就没为难过。」
他一脸坚定,她见了只觉心热,柔声道:「那你也别介意了,我是条件不好,你娘也有你娘的顾虑,你同她闹脾气,只会让家里气氛更差,不是吗?」
他闻言,自嘲的笑了笑,「这儿的气氛,从来就没好过。」
冬冬微楞,原本,她很想问他,为何会和家里人处成这般,可他却再次牵握着她举步。
她将问题压在心上,没再追问,只乖顺的跟着他走。
易家宗祠是一家庙,屋宅虽不大,却也已有上百年,里头庄严肃穆,易家的列祖列宗,死后牌位全都入了这宗祠,还有一大本书册在桌案上。
她认得书上的字,知那是易家的族谱。
第10章(2)
易远点了香分给她,冬冬拿着香,同他一块儿在宗祠里祭了祖,然后就见他亲手拿了笔,翻开了那本厚重的家谱,将她的名写在了他的旁边。
看见自己的名字,与他并列一起,心中兴起莫名暖甜。
然后他握住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
「从此,咱们便是夫妻了,生要一起,死也一块,好不?」
这一句问,那般温柔,冬冬瞧着眼前的男人,只觉喉紧心热,打昨日大婚,她一直没有什么真实感,即便与他一起共度良宵,纵然刚刚她方在大厅为他娘奉茶,可直到这时,看他这般说着这些话,她一颗心,才真真切切的落实了下来。
情不自禁的,她回握住他的手,轻轻应了一字。
「好。」
霎时间,一抹笑,上了他的唇,害她心口砰然。
瞧她这般,他不由得低头趁机偷了她一记香吻。
冬冬羞得抽了口气,压着小嘴,惊慌失措的忙四处张望:「你怎在这……」
「在这又怎地?」他好笑的把家谱合上。
「这儿可是祠堂,这样……有些不敬吧?」她羞窘的说。
「哪不敬了?你以为他们若没亲过自家娘子,我又如何会在这里?」他轻笑着指着那好几排的神主牌位说。
这话,教冬冬小脸又再暴红,偏生还真无法辩驳他的说法。
他笑着再次牵握住她的手,瞧着那好几排的神主牌位道:「爹、爷爷、姥姥,冬冬是我新娶的媳妇,以后要请你们几位老人家多多关照了。」
「你说什么?」她拉拉他的手,问。
他低头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道:「我要我爹他们多照顾你,我也不打算纳妾了,这辈子就你一个,他们要不关照你,咱们易家就等着绝后吧。」
她羞红了脸,轻斥:「你在祖先牌位前,别胡乱瞎说啊。」
「那咱们回屋里说去。」
说着,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害冬冬忙攀着他脖子、揪着他衣襟,羞急的惊呼着:「易远,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若给人瞧见了——」
他当没听见,只抱着她走出宗祠,一路穿廊过院的。
路上所有丫鬟下人们看了,全都睁大了眼,张口结舌的瞧着。
冬冬一见人,立时羞得噤了声,面红耳赤的忙将脸埋进他肩头,恨不能把自己整个人都钻进他怀里去,偏生这时竟还感觉到他胸膛传来轻笑的震动,她羞恼至极,不禁握起拳头捶了他肩头一下,可这行为只让他笑得更厉害,引来更多人的视线。
她羞得从头红到了脚,再不敢乱动一下,只能在他耳边嘀咕。
「你真可恶,早知你这么可恶,我就不嫁你了。」
闻言,他猛然停下脚步,终于将她放了下来。
冬冬还没松口气,就见他捧着她的脸,黑眸深深的正色宣布:「来不及了,你已经是我妻了。」
话落,他便低下头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她。
冬冬从没想过,日子是可以这样过的。
习惯了黎明未来就先起,每日都要开门做生意的生活,突然要她当个啥事也不需做的少夫人,说真的她一时间还真无法适应。
嫁进易家后,她每天不需要早起,什么事都有丫鬟仆人会先替她做好,她不需洗衣、不需做菜,就连她想擦个地板,那地板都早已被人擦得一尘不染。
她每天除了早上能帮易远擦个脸、修个面、泡个茶,替他穿衣、穿鞋袜,等他出门去工坊后,她一整个就变成了闲人,一直要等到他晚上回来了,她才有些事做。
刚开始,白天闲暇时,她还能靠着看书打发时间,可没几天,她就无聊到差点开始玩起自己的手指头了。
易远住的屋子当然是比她以前住的地方大得多,可整天待在这屋院中,她也觉闷,没两天就自己四处在大宅里溜达。
丫鬟下人们见了她,虽然会屈膝颔首,却没人敢同她多说上两句,大概也不知该如何同她说上两句。
这儿的人不知她会读唇语,远远见着了她就像见着了鬼一样,立刻转弯绕道,甚至还有人直接掉头就走的。
相较于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丫鬟和下人,他的亲戚们可更怪了,打过门第二天起,就有一些女人对她特别热络,总会在易远不在时来拜访她,刚开始她还搞不清楚这些人想做什么,后来才发现那些人是想和她攀关系、套交情。
另一些女人,却是明目张胆的摆明了瞧不起她,就连和她同走在一条廊道上也不愿意。
她很快发现,刻意来亲近她的,都是易家这边的亲戚;不愿同她一道的,则多是易远她娘那儿的人。
可无论哪边的人,她总能从她们眼中,瞧见一丝藏不住的不以为然和鄙夷。
易夫人娘家那儿的人,与易家这儿原本的亲戚,在这个家互相对立争权,两方的人贪的都是易家的钱。
无论是易夫人娘家那儿的舅老爷、一位二姨,或是易远的三位姑姑、三位叔伯,每个人都是携家带眷的住在这大宅子里,易家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除了易远,她还真没见易家哪个人曾往工坊里跑过。
同他平辈的那些大表哥小表弟、二堂哥五堂弟,一个个都如大老爷般,成天不是去喝花酒,便是去看戏,再不就呼朋引伴的来宅子里,装模作样的在花园里舞文弄墨、吟诗作对,就没一个干点正经事。
他这些亲戚,吃的用的都要花钱,花钱如流水一般,好似那钱不是钱似的。
时不时的,这两方人马,还会斗上一斗,闹上一闹,一闹便会闹到他这儿来,就如今日,他才刚进门,连她送上的热茶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他两位不同姓的表弟就冲了进来。
「易远,这回你确定要同这姓叶的王八蛋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吃白食的?当年若非你娘回我家拿钱,易家能撑到现在吗?」
「我呸,姓吕的,你们一家五口都住咱们这儿,吃我们用我们,不是吃白食的是什么?」
「姓叶的,亏你还有脸说是咱们,你姓叶,可也不姓易,你娘二十年前早出嫁了,这儿是姓易,你姓易吗?是姓易吗?若真要说吃白食,你和你娘你爹才真叫吃白食的!」
「这儿是我娘的娘家,我同我娘回娘家住上个几天又怎地?我娘可是姓易的!可你呢?你们全家同易家什么关系?你娘姓易吗?」
「我不姓易又怎地?我娘可是我三姨的亲姐姐,我三姨可是易家的主子——」
「易家的主子是易远,可不是你三姨——」
正当那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气得脸红脖子粗时,易远终于忍不住出声斥喝。
「够了!」
他这一句怒斥,终教两人停下了争吵。
他冷着脸,不耐烦的瞪着那两个家伙,「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两人闻言,立刻又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的叫嚣了起来,说到最后还动了手,没一会儿就扭打在一起。
「别吵了!」易远火从心起,提高了音量,冷声斥道:「再吵就通通给我滚出去,这个月的花销全给我自己付去。」
这一句威胁,异常有效,顿时叫那两人安静了下来。
易远没好气得瞪着那两人,只道:「天立,你先说,怎么回事?」
「我同王家少爷、李家二少邀了大伙儿,一块儿来家里在花园的亭子里,办了诗文会,以诗会友,这姓吕的偏生招了戏子来在旁敲敲打打,一个下午鬼哭狼嚎的,一点品位都没有。」
「你能以诗会友,我就不能以戏会友?况且,这事是我先约的,你自个儿不换一天办什么诗文会,还要下人抢先占了园子,不让咱们进,还敢怪我吵,是有没有天理?」
这一回嘴,两人顿时又吵了起来,直到易远重重的捶了桌案一下,才又噤声。
冬冬是听不见,可她有眼睛看,从他们的对话中,多少也猜出了七八成。
搞半天,这两人吵闹不休的原因,竟是为了争抢花园,真是让她傻眼。
就见易远瞪着他俩,额上青筋冒起,搁在桌案上的手仍紧握成拳,一副想揍人的样子,她那一刹,还真担心他会上前掐住他俩的脖子,忙轻触他手臂。
他转过头来,冬冬微微一笑,将热茶塞进他手里。
「先喝口茶吧。」
原本,她还担心他没那心情,可在瞧见她后,他紧绷恼怒的表情,立时放松了些许,连眼里的火气,都消退了点。
然后,他握住了那杯热茶,凑到唇边,轻啜了一口,然后又一口。
那两人一声不敢再吭,就满脸老大不爽的坐在那儿。
易远抬眼瞧着那两个没用的东西,一时间火又有些上头,幸好冬冬在桌案下握住了他的手,他方冷静了下来,冷声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都进了这个家的门,那就是一家人。不过是个园子,吵成这样,像话吗?」
「可——」
他表弟余怒未消,还要辩解,却被他冷眼一瞪,顿时消了音。
「这事今儿个就算了。」他看着他俩,冷声道:「从今以后,谁要想用园子,就先同李总管那儿登记。」
这话一出,两人都不满,皆有话要讲,他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门口。
「我不想再听到一个字,都给我出去了。」
也不知是他脸色太难看,还是怕了他收回花销,吕文生和叶天立虽然不爽,却还是起了身,双双往外走去,临出门前,两人还不甘心的互相推挤着。
他俩一出去,他方闭上眼,以手支着额,以指腹揉着太阳穴。
那天,提及家里气氛不好时,他眼里就曾闪过苦涩与懊恼,冬冬在这儿呆了几日,才知这些年,他为什么那么不爱回到这里,不是住在工坊,便是往她那儿去。
从小在这城长大,她多少也知道易家的情况,知易家多得是白吃白食的亲戚,也只他同家人处的不好,可他到她那儿时,多数的时间,总也会笑着,她从没见过他恼火生气,但自从嫁入易家,她几乎天天都有机会见他板着一张冷脸。
然后,她才知,他在家时,都是这样的。
也难怪,他那么不爱回这个家了。
一颗心,莫名隐隐为他抽疼起来。
不自禁的,她抬手抚着他打从方才就变得万分冷硬的脸。
察觉到她的手,他将脸偎入她柔软的手心,轻轻喟叹了口气。
她伸出双手,抚着他紧绷的脸,揉开他纠结的眉心与额角,直到他的脸,不再那般冷硬。
缓缓的,他抬手覆住她在他脸庞上的小手,睁开了眼。
冬冬能瞧见,他黑眸里残留的烦躁与火气,已经消逝,剩下的,只有更多的无奈与自嘲。
「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冬冬摇摇头,只转移了话题,轻言道:「我下午闲着无聊,到厨房做了几样菜,你要不要尝尝?」
他闻言,放松下来,「当然。」
她收回了手,起身将一旁早备好的菜肴端来摆好,边闲聊着轻笑说:「你家厨房好大,光是灶就有好几个呢,我走进去时,那几个厨子瞧见我,好像见了鬼似的,全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