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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冬(下) page 3 作者:黑洁明

  「我不会骗她的。」他说。

  苏小魅噙着笑,只道:「那我先在这恭喜你了。」

  易远一怔,倒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心微热,莫名感觉有些臊。

  半晌,他才终能别扭的挤出一句,「谢谢。」

  闻言,苏小魅笑看着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提着水桶转身,往屋里走去。

  易远跟在他身后,看着眼前男人高达的背影,不知怎想起多年前被他带回应天堂时的日子。

  刚开始,他真的很讨厌着家伙,觉得他爱管闲事又啰嗦,没事就爱找他麻烦,可这家伙确实当时唯一敢真的当面教训他的人。

  这男人嘴上喊他少爷,却从没真的把他当个少爷,知道他想学武,这家伙把教他练拳诱饵,使唤他像使唤下人一样,在应天堂那几个月,他几乎什么都做过,扫地、擦窗、洗完、包药、刷洗锅具——

  从小养尊处优,他从没做过那些事,没几天他手就脱了皮、长了茧,可是当他真的伤完全好之后,他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回到应天堂帮忙,被这家伙一再奴役。

  起初,他以为自己只是为了练拳,可年岁渐长之后,他方晓的,当年他会一再到应天堂,是因为他希望能成为像这家伙一样的男人。

  虽然苏小魅不是应天堂的主子,但应天堂里人人都打心底对他心悦诚服,他不是主子,却担着主子的责任,那儿的人全都真心景仰他、佩服他、尊敬他,而且那儿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人畏惧憎恨他。

  他虽然帮着白露一块儿管事,他俩却不像娘与李总管那样严厉,让人望而生畏。苏小魅从来不是高高在上叫人畏惧的存在,他和所有人一起工作,与男人们一同把酒言欢,和女人们一块儿切药,甚至与孩子们说笑玩耍。

  那是他在自家工坊中,从来不曾见过的景象。

  应天堂明明是间医馆,是座药堂,那儿时生了病的人才回去的地方。

  可是那儿的气氛是明快欢乐的,人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而那,全是因为他,因为他在笑,他笑着安抚病人,笑着和伤者开玩笑,再怎么样重大的伤病,他都轻松以对。

  那让所有的人,也都跟着放松了心情。

  这男人甚至说服了他,让他继续到应天堂同他习武。

  那事儿几乎像是奇迹,可娘真的同意了,再没对他习武一事有过意见。

  他喜欢那个地方,敬佩这个男人,知道十六那年,他才因为接收家业而没时间往应天堂跑,可他依然持续着这男人教导他的一切。

  不只武术,还有做人做事的道理。

  他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一个让人打从心底佩服、尊敬的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不过他打死都不会和前面那家伙承认这件事。

  苏小魅挑着水进了厨房,易远和他一起把水倒进水缸,又到屋后去搬柴火,他一句没吭主动跟去帮忙。

  瞧了,没说什么,眼里却透着笑意,只把砍柴的工作都交给了他,就到厨房去找白露了。

  第8章(4)

  再过几日,就是立冬。

  这一天,天气虽好,可风却更冷了,但他仍在活动筋骨之后,出了一身汗。

  当易远把砍好的柴火搬进厨房时,看见那个名为阿澪的姑娘坐在朝外的边廊上,她依然还是一身的黑,那件黑衣不知是用什么布料做的,如风似水般的裹着那弹着琴的女人,只露出了白皙的裸足,和同样洁白且小巧的手。

  她没弹曲子,就只零星的拨着几个音。

  他再一细看,才发现那琴不知何时断了条弦。

  那么多年来,这女人的模样就没变过,她没成熟一些,没老上一点,看来仍如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样。初见她时,他与冬冬的年岁可是比她小很多的,可如今就连冬冬瞧来也比她打上一些。

  阿澪脾气喜怒无常,眉宇间总带着莫名邪气,即便受了伤,也很快就会好,那伤愈的速度之快,非比寻常。

  他刚开始来岛上时,苏小魅就告诉他,阿澪能操纵飞禽走兽,还会使幻术,能读心,要他没事别靠这女人太近。

  当年他以为那是苏小魅蒙他的,可有一回,他却见她再次试图走出岛上的森林时,整个人漂浮在空中,那停留的时间太久,绝非什么绝顶的轻功。

  打那回之后,他就怀疑,阿澪根本就不是人。

  这猜测在别的地方或许离谱,可若在鬼岛上,同宋应天搭上了关系,就什么也不奇怪了。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宋应天才把她拘在这岛上,终年不让她出岛。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女人抬起了眼,朝他看来。

  黑色的眼,透出妖异的光芒,冷的像冰。

  就在这时,冬冬推开了拉门,端着一碗豆腐脑出来。

  刹那间,一颗心提了起来。

  他不喜欢阿澪,打第一眼瞧见她,他就不喜欢这女人,更不喜欢冬冬靠她太近,他依然记得当年她试图伤害冬冬的举动。

  不由自主的,他举步欲上前,却被拍住了肩。

  他回首,只见苏小魅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道:「她不会伤害她的。」

  「你怎知?」

  「因为宋应天不准。」苏小魅噙着笑,说:「而且她很无聊,冬冬做的东西又很好吃,还不用她威逼利诱,就会同她说外头发生的事。」

  易远一愣,回头看去,只见阿澪对她不理不睬,可冬冬仍是将那碗豆腐脑搁到了她身边,坐在她身边张嘴说了些什么。

  阿澪也没瞧她一眼,就只是搁下了琴,端起了那碗豆腐脑,靠着廊柱子,一语不发,慢吞吞的吃着。

  「我不喜欢他。」

  「我知道。」苏小魅瞧着他,说:「可冬冬喜欢。」

  他知道,他看得出来。

  他很难理解,冬冬怎么会喜欢那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阿澪,但冬冬看来真的很喜欢她。

  他仍是有些不安,但他没让自己真的走过去,就只在旁注意着。

  结果那女人还真没对冬冬怎么样,只偶尔会冷冷的回个一两句话,可冬冬一点也不介意。

  然后,他注意到,当冬冬没瞧着阿澪时,那女人看着冬冬,脸上浮现某种复杂的表情,那双黑眸甚至感觉不再那般冰冷妖异。

  可那神情一闪而逝,很快就被她自己抹去,毫无预警的,她站了起来,扔下了那断了弦的琴不管,转身掉头离去。

  冬冬有些愕然,却也没追上去,像是早已习惯了阿澪的行为,只替她收拾了琴和吃完的汤碗。

  他上前帮她,冬冬看见他,露出微笑。

  「那女人脾气这么差。」他瞧着好脾气的她,忍不住说:「你下回别再搭理她了。」

  「阿澪其实人很好的。」冬冬一怔,忍不住替她辩解,「上回有只鸟儿受了伤,折了翅膀,她还救了它呢。」

  「是吗?」他微愣。

  「嗯。」冬冬瞧着他,说:「小时候,有次我衣服破了,随便拿针线缝上了,丑的要命。阿澪瞧不过去,就帮我把线拆了,教我如何缝纳衣服,她的针线活又好又快,比城里的秀娘还好呢。」

  「是她教你针线活的?」

  「嗯。」冬冬点点头。「白露本要教我如何纳衣的,可她太忙了,后来是阿澪教我如何纳的衣。」

  他到真没想过,原来那女人也有这一面。

  「她会纳衣,怎么传来传去老穿着那件黑色的裙?」

  「我也不知。」冬冬无奈的说:「有回我问她,她突然就生气了,好一阵子都不同我说话。」

  「她没再伤过你吗?」易远再问。

  「没呢。」冬冬摇头。

  闻言,他想起方才阿澪脸上的神情,便没在多说什么。

  那一天,他和冬冬在那儿一起吃了饭才走。

  阿澪也上了桌,却坐在离宋应天最远的地方。

  易远记得,很久以前,他刚来这时,那女人可老实挑宋家少爷身边的位置坐的,他知阿澪总想教宋应天放她出岛。

  据他所知,这女人几乎所有的方法都用上了,宋家少爷却不曾动摇过。

  事隔多年,阿澪也不再贴着宋应天,餐桌上她一句没吭过,瞧也不瞧那男人一眼,显然已经放弃哄那家伙放她出岛。

  那一餐,很吊诡,虽然隔着整张长桌,无形的暗潮却在那两人之间来回。

  吃完饭后,外头已经暗了下来。

  易远和冬冬一起帮着收拾,临走前却经过天井时,看见阿澪敞开房门内的桌案上,搁了一琴,可那琴断掉的弦,已让人接上。

  阿澪垂首瞧着那琴,完全没注意到他与冬冬就在门口,当冬冬叫唤她时,她猛地抬首看来,苍白的小脸没有任何报请。

  「阿澪,我和易远要走了。」冬冬走上前,看着她,柔声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下回带来给你。」

  阿澪冷冷的看着她,对她的善意,只开口道。

  「爱情是这世上最虚幻的东西,无论他曾对你说过什么山盟海誓,这男人终有一天会背弃你,不过没关系,届时你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那时你最想要的东西。」

  易远闻言,脸一冷,大步上前,沉声道:「谢谢你的好意,但这事不会发生的。」

  阿澪抬眼,直视着他,黑眸森冷。「一定会。」

  「你慢慢等吧。」

  他冷斥一声,懒得再理这女人,易远握住冬冬的手,转身就走,「你别听他瞎说,我们走。」

  冬冬没看见他说话,只知阿澪的话惹恼了他,忙道:「易远,阿澪不是那意思,你别放心上。」

  那女人就是那意思,不过他没同她争论,他知道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冬冬把那女人当成了朋友,而她对朋友是很忠心的,再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件事了,所以他只是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一字一句的承诺。

  「我绝不会背弃你的。」

  冬冬瞧着他,小手压在他心口上,噙着笑说:「我知道。」

  虽然她话是这么说,但他可以从她眼里看出,她并不真的知道,她只是不想他继续生气,所以试图安抚她。

  可他不恼她,他晓得要赢得她的信任,要她了解他的真心,需要时间。

  易远深吸口气,再吸口气,终于冷静了下来,他握住她压在他心上的小手,将她整个人拉入怀中。

  她轻抽口气,但没有反抗,就那样乖乖的待着。

  她抱起来的感觉是那么好,小小的,如此温暖。

  这两天,仿佛整个世界的人都在反对两人的婚事,教他始终心浮气躁,整夜翻来覆去就怕她反悔,恨不能时时刻刻都守着她,直到现在这样抱着她了,一颗浮动的心方安静了下来。

  可这平静的感觉,就只一瞬,下一刹,身后传来苏小魅好气又好笑的轻斥。

  「臭小子,还没成亲呢,你搞什么鬼?还不快把冬冬给放开!」

  他不想放,他想抱着她抛下所有烦人的一切,骑着快马远走高飞。

  可他猜她不会愿意,苏小魅着管家婆也不可能让他这么做,所以到头来,他还是松开而来手,转身面对那家伙。

  「苏爷。」冬冬发现他的存在,小脸羞的通红,整个人几乎都要缩到易远身后去了。

  苏小魅笑看着她,只道:「船到了,三婶在码头等着了,走吧。」

  他闻言,只牵握着冬冬的手,和白露与苏小魅一起离开了这里。

  上了船之后不久,冬冬与白露进了船篷坐下,他和苏小魅立在船头,忽然听见岛上传来悠扬琴音。

  那一曲乐,淡淡悠悠,吸水如风,极美。

  教人难以想象,是那如冰霜飞雪的妖女所弹奏出来,可岛上就一人有琴,虽然方才,她还明明像是对那琴不屑一顾,但如今却已弹奏了起来,弹着那男人特意为她修好的弦。

  然后,他领悟过来,忽然了解。

  或许,这十几年来,宋家少爷并不是光拘着她而已。

  「那女人究竟是妖是鬼?」这问题,还未及细想,已脱口。

  姓苏的看着前方幽幽白露,眼也不眨的道:「她非妖,亦非鬼,是个巫女,活了已千年的巫女。」

  他一愣,瞧着苏小魅,轻斥:「听你瞎说,人怎么可能活上千年?」

  那男人自嘲一笑:「是啊,人怎么可能活上千年?又如何能够长年不老?还能像蜥蜴一般断尾再生?」

  易远瞪着他,一时无言,他想在斥他瞎说,却也知那女人真非常人。

  「啊澪真是千年女巫?」半晌,他忍不住再问。

  苏小魅只裂开嘴,笑着道:「是啊,她是妖怪们的大补丸,吃了她就能活血增力气,所以宋应天才拘着她,为她在鬼岛内外布下阵法,省得她被妖怪给抓去吃了。」

  他直瞪着这男人开玩笑似的说着这些事,也不知说真的还说假的,可这回他没傻到再多问,他清楚晓得若这家伙不想说,那他是不可能从他嘴里扳出个什么来的。

  第9章(1)

  大喜那日,应天堂张灯结彩的,堂外挤满了看戏的人潮。

  冬冬好几天前,就被带到了应天堂待嫁,出嫁那一天,在白露与苏小魅的安排下,宋家夫妇充当了她娘家的长辈,送着她出了门。

  冬冬坐在喜车上,心情既紧张又忐忑。

  一路上,她虽听不见人声,可却能感觉到那种紧张的气氛。

  她其实不是很清楚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一天的,只记得白露和宋夫人大清早就让人为她备了洗澡水,让她净身,又一起替她梳了发,上了胭脂,她们甚至拿来一件大红嫁衣让她穿上。

  因为紧张,她完全忘了问那是从哪来的,就只任她们妆点自己,然后被塞了一把扇子,送上了喜车,然后一路进了城,穿过了大半座城。

  喜车停下来时,天色已黄昏,那一瞬间,陪着送亲的白露忙碰触她的小手,「冬冬,扇子,你得遮住自己的脸。」

  冬冬见了,方想起她刚才再三交代过这儿的习俗,赶紧依照习俗举起团扇,遮住了自己的脸。

  然后,一阵冷风袭来,她知有人掀开了车帘。

  刹那间,她突然害怕起来。

  她听不见声音,看不见车外的景物,她所能仅见的,就是她一身的红裙,和握紧团扇的手,与露出裙摆的丁点绣花鞋尖。

  一切都是如此虚幻不真实。

  她甚至不知道穿在脚上的这双绣花鞋是哪儿来的,她从来不曾有过绣花鞋。

  那一刹,惊慌上了心,她听不见,也瞧不见,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眼前遮住一切的扇忽然教她喘不过气来,即便白露说过得在交拜之后,入了洞房方可却扇,她却仍慌得想挪开扇,瞧清一切。

  可就在这时,一只大手覆住了她揪紧喜裙的小手。

  她一怔,低垂下眼,看见那只手。

  那大手没有急着抓握,没有匆忙的拉着她下车,只是轻轻的覆着她因为太过紧张,用力到发白的小手,那只手有些黑,比她的手要大上快一倍,指腹与虎口,都长着茧,手背上还有一道被烫伤又愈合的旧疤。

  那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少爷该有的手,可她认识的少爷,却有个人,有着这样的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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