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死?”纳兰小七气极怒吼,抖着手捏住铁星霜咽喉。他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你……你有心吗,还是你的心是金钢石做的?”
“我只是想要死,”铁星霜一脸倦容,神色间轻飘飘的,仿佛不能加之一羽,“你若真的喜欢我,就让我死。”
如鲠在喉,痛不欲生,纳兰沉默良久,缓缓道:“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铁星霜不置可否。
“你抛下我独自寻死,就一点不在意我的心?现在你又逼我杀你。就算我心如铁石,杀死最心爱的人之后,你要我怎么活?”纳兰小七摇头,“铁星霜,你若为我着想一点点,也不能这样待我。”
铁星霜看着纳兰小七,轻笑:“可我活着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你不快乐,我给你快乐。”纳兰小七握住他的手,“喜欢一个人,就是要他幸福快乐。有哪一个情人,会做杀死自己爱人的事?”
铁星霜笑起来,仿佛是在冰上开出一朵凄艳的花,“纳兰,你是这么个人:你喜新厌旧,跳脱不羁。而我现在,武功已废,身无所长,又是这么个满心愁苦的人,和我在一起很闷气,你受得一时,时间长了终于是要厌的。你那晚何必救我?我死了,你继续寻欢逐乐,我也从此安生了,岂不好?”
还有句话,在心里,他不曾说出来:与其日后被你弃如敝履,不如今日死去,叫你记我一生。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将这句话说出来。那么纳兰他明白他的心吗?
铁星霜仔细地看着纳兰小七。这人生得真是俊美无匹,怨不得那么多名媛贵女会为他所惑。抓捕纳兰小七之前,他调查过他。他的那些劣迹他都是知道的。不算无名之辈,纳兰小七经手的女人有名的有十九个人,和他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是天下第一名妓洛阳的花魁程鸾玉,但也不过两个月,纳兰小七南下湘西,与湘西一窝蝶的少当家白小蝶比翼双飞,程鸾玉伤心下嫁闾王世子。
这世上多的是口不应心的伪君子相较,他独爱纳兰小七的那一份真。喜欢的便伸手抓,不喜欢了就撂开,不欺人,不自欺,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样的纳兰,纯粹如水晶,弥足珍贵,却又多变如流云,谁也抓不住。他若是少不更事的少女,自然可以轰轰烈烈地去爱上一场,甚至拿剑抵住他,使诡计圈住他,可他是铁星霜,他的心千疮百孔,没有心力,也没有资本玩这种豪赌的游戏。
铁星霜沉默了片刻,忽然笑起来。极淡的笑意之后分明是无边的死寂与荒凉。纳兰小七觉得心惊,张开的唇被铁星霜抬指按住。那眼光如此之深,仿佛要望进纳兰小七的眼睛里,他微笑:“纳兰,上天眷顾你,把万千宠爱都给了你。我累了,你就放过我吧。”
纳兰小七沉默片刻,忽道:“我明白了。”
铁星霜微微讶然。
“我证明给你看。”纳兰小七笑了笑,指住自己的心,“你不信我,没有关系,我有法子叫你信我,但你要给我时间。”
***
纳兰小七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南去。夏天暑气重,天刚亮时他们就上路,待到日头上来就休息,每日并不能走多远。铁星霜不知道纳兰小七要做什么,纳兰小七笃信的态度令他感到微微的不安。从前是纳兰小七猜不透他的心思,如今却变成他猜不透纳兰小七的心思了。
纳兰小七背靠车壁而坐,铁星霜蜷在纳兰小七怀里,神色倦倦的。自醒来后他就倦倦地懒怠吃,后来吃什么吐什么,竟是米粒难进。铁星霜隐约知道和自己在神侯府中那段经历有关。那时一心求死,狠饿了几天,后来一心要逃出来,拼命地逼自己吃饭,有时吃着吃着甚至会突然呕吐起来,吐完了,继续逼自己吃。想必是那时把胃弄坏的。
看着纳兰小七又心疼又是着急的模样,他常常会感到微微的甜意。纳兰小七的态度很奇怪,明明忧虑到极点,几乎要搂着他哭出来,每每却只是微笑着开解他。每次吃饭时,纳兰小七就讲些江湖见闻分散他注意力,一面含了粥半吻半爱抚地喂他。被纳兰小七宠着,真是安逸快乐,那些苦难一日比一日淡化远去,有时靠在纳兰小七怀里,铁星霜会忍不住想:这条路永远也不要走到尽头吧,就这样,永永远远地走下去。
这天晚上,在临溪的农户家里借宿。
夜深人静,屋里燠热得厉害,纳兰小七抱着铁星霜出去在溪边坐下。皓月清风,溪水清凉,铁星霜坐了一会儿竟伏在自己臂弯里睡去。后来不知怎的醒了,蛙声阵阵,转头四望却不见了纳兰小七,心突突乱跳起来,朝着不见底的深渊往下坠,一口气憋在胸口,几乎要背过气去,耳中听到纳兰小七的声音紧张地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纳兰小七迅速跑过来,蹲到铁星霜面前,一只手里拿了火石线绒,另一只手伸到背后帮他顺气。
铁星霜感到深深的惊惧:原来,已经这么依恋他了……他面上却微笑起来,调侃:“我在想,你不在这儿,我再死一次玩玩。”
纳兰小七英俊的面容刹那间灰暗如死,突然一把抱住铁星霜。那么的用力,仿佛要将铁星霜揉进他的身体里。
不知过了多久,纳兰小七道:“我刚才去拿火绒了,咱们烤鱼吃。”
铁星霜道:“好。”
纳兰小七脱了衣服跳进溪水里,一会儿功夫捉了七八条鱼上来,拿草绳拴住,将草绳的一头交给铁星霜。升了篝火,两人坐在篝火旁,铁星霜坐了一会儿觉得累,向后躺倒在草地上,打了两个滚,离火堆远一些躺好。朦朦胧胧中闻见鱼香味慢慢漾开,一双手伸到他脑后,轻柔地将他抽起来。
在纳兰小七手里尝了两口,味道竟是出奇的好,铁星霜还想再吃,纳兰小七却摇头:“等你好起来再吃。”
见铁星霜皱眉,纳兰小七抛了鱼,大笑着拥住他,“不许生气。你看,我也不吃了。”轻柔的吻雨点般落在铁星霜眉上、眼上。
***
第二天早起赶路,走出十几里,一路人马缀在他们马车后不远不近跟着,又过两天,又出现了两路人马。纳兰小七也不急,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铁星霜对未来一片茫然,诸事不放在心上,到后来也渐渐看出不妥,但看看纳兰小七的神情,终于偏过头去只字不提。
这一日,来到襄阳府,纳兰小七寻了家瞻丽的客栈,刚扶着铁星霜进去,两名青年男子迎面站起来,都微笑不语,眼光在纳兰小七和铁星霜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待走到面前,其中一人笑嘻嘻的将脸向铁星霜凑过来。纳兰小七一把推开他,骂道:“一边呆着!”那人也不恼,摸了摸脑门笑道:“不够意思啊,我又没碰他。”纳兰小七拧眉道:“黄三,你也不管管你家苏二!”
旁边的男子摇着折扇笑道:“他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只好去摘,更何况他只是要看美人。这么漂亮的孩子,就是我看了也动心。”一面笑,侧过脸去说,“师兄,我想法子把他从纳兰手里夺来给你好不好?”
他说得殷恳,纳兰小七还没怎么样,那被他称作师兄的人面色却僵了,退开两步,靠在他身上陪笑:“小三儿,我还是觉得你美。”
黄三哼了一声,脸倏地绷住,转身往大堂后面走。苏二连忙跟在后面。纳兰小七忍了一肚子的笑,与铁星霜一同跟了去,过了两个穿堂,来到一座院子前。四人进了院子,只见院中一株粗壮的大梧桐,有两人合抱,生得枝繁叶茂,绿意葱笼,将太阳光尽数挡去,洒了一地阴凉。树下一张石几,一只茶壶,几只茶杯,还零星摆了几样点心、水果。
落了座,纳兰小七才正式介绍:“这是我的两个朋友:苏天赐、黄微云,你想必知道。”
铁星霜刚才就觉得眼熟,听了这话不由怔了一下,忽然想起这苏天赐是陇西郡公的世子,那年他随父亲入朝觐见时自己是见过的。而这黄微云,却是大儒黄世勋的公子。黄世勋与陇西郡公政见不合,他们家的公子竟然是师兄弟,感情又这么好。
铁星霜向来不爱与达官交往,从前还违着心意稍作逢迎,如今万念俱灰,更懒怠理会,更想到自己这些月的经历不知传到外面多少。这些人是纳兰的朋友,看样子是接了纳兰的消息特意赶来,铁星霜不知道他们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的事情,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心里的疙瘩越扭越紧,只是觉得难堪,额上不觉生出涔涔的汗意。
刚才碰了黄微云的软钉子,此时显得十分老实,安安静静在一旁坐了,一面斟茶一面道:“走了一路,先喝杯凉茶解渴。本来预备了冰镇的酸梅汤,星霜身子弱,只怕禁不住那个凉劲儿。”
纳兰小七时时刻刻都注意着铁星霜,见他面上颜色已猜到几分,挽了他的手站起来说:“累死了,我们去休息一会儿。”苏天赐是个玲珑剔透的人,虽不明白铁星霜的事,但约略也猜得出那是不能问不能说的,放下茶盏起身道:“东厢安排好了,用具都还整洁。”
纳兰小七扶了铁星霜进屋。铁星霜脚一软,几乎跪下。纳兰小七箍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声说:“他们什么也不知道。这世上也不会有人知道的。神机侯是何等样人,他还要做官,还要在朝中做人,也不容这样的事情泄露于世。”
铁星霜呼吸微有些乱,夏天本就热,只觉冷汗从毛孔里刷刷地往外冒。他满心都是苦楚、羞愤和绝望,拼命挣扎了两下,纳兰小七温柔却坚定地从后面抱住他,无论如何不放手。扭了一会儿,纳兰小七不顾他的挣扎,抱起他大步走到床边放下。湘妃竹编的凉簟,光滑细致,铁星霜挣扎不动,翻身伏在床榻上。眼中一热,两行热泪已滚下来,沾在枕席上,一片湿潮的黏意。
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是未到伤心处罢了。他的一生是全毁了,什么都没有了!从前毁了一次,已是千疮百孔,怎么禁得起再毁一次,毁他的,又偏是那个人——那个他心里当神当天敬着爱着的人!
纳兰小七见铁星霜瘦削的肩背微微起伏,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摩挲他的背,过了一会儿,侧身在旁边躺下,轻轻拥住他。铁星霜不再挣扎,一动不动任他抱着。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身子渐渐不再颤抖,纳兰小七方才轻声说:“叶城是个小地方,交通不便利,少有外面的人去。等咱们回了叶城,就不用见乱七八糟的人了,我家地产多,我让他们都统统另住到别处去,咱们家里只有你和我。”
铁星霜闭目听着,仿佛真见了那座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心里忽然没来由地疼痛起来,几乎要翻转身子抱住纳兰小七大叫:“我们走!离开这里去叶城!”他明知纳兰小七的怀抱是温柔宽厚如港湾般,却又不敢投进去,只怕更大的失望会在前方等着他。他拼命忍住,与心里那股冲动做殊死搏斗。
第十八章
到底是身子弱,躺了一会儿,铁星霜竟真睡着了。纳兰小七待他睡熟,小心翼翼地下床,推门出去,见苏天赐和黄微云坐在石几旁,面色沉重,低声谈着什么。苏天赐一身贵公子气度,黄微云家学渊博,身上有股高华之气,这两人站在一处,当真是壁月生辉。
纳兰小七看着他们,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什么江湖盛名,什么美酒佳人,有什么稀罕的?我只想要铁星霜也这么安详快乐地在我身边。
黄微云早看见了纳兰小七,取了杯茶递给他,笑道:“你也有这么一天。”
纳兰小七笑着接了,低头喝了几口,手指轻轻转动茶杯。薄胎青瓷的杯盏,捏在手里有微微的凉意,他只觉得心里静静的,从前的飞扬跳脱仿佛都一洗而空。
“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啊,”纳兰小七懒洋洋笑起来,带着微苦的味道,“来得这么快,我还没准备好呢。”
苏天赐正喝茶,扑的笑出来,一口茶几乎喷到纳兰小七脸上,他指住纳兰小七说:“妖孽啊!你也有被收服的一天。说吧,你叫我们来干什么?”
纳兰小七淡笑:“你们信我这次是动真心的吗?”
苏天赐瞪住他,微微迟疑,黄微云只是不置可否地笑。
纳兰小七苦笑:“喔,也难怪他不信,连你们都不信。”
“自作孽不可活,你怪得了谁?”黄微云拊掌微笑,“你诡计多端,难道还拿不下他?巴巴地把我们叫来做什么。”
纳兰小七道:“要是旁的人也就罢了。可他生了一副水晶肝,不是几句话能哄住的,我也不敢乱来,只怕打碎了这颗琉璃珠儿。”
苏天赐问:“说吧,你要怎么样?”
纳兰小七沉默片刻,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字。苏天赐和黄微云顺着他手指瞧去,面色渐渐发青。
半晌,苏天赐方道:“胡雪原那些人是你故意招来的?”
纳兰小七点了点头,收回手指。
夏季天干,又有风,水迹转瞬即干,只剩一些斑驳的水印,一会儿功夫,连那一点水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仍是那么一方青石,碧沉沉的透着丝丝的凉意。苏天赐和黄微云目光发直,仿佛是被钉子钉在了上面。
过了许久,苏天赐轻叹:“纳兰,你要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纳兰小七笑了笑,见黄微云启唇欲语,向他摇了摇头,“他太聪明,不能轻易混过关。我既然要他信我,总要拿出点诚意来,只好有劳二位做我的护驾法王。”
***
七月十七日,晚晴阁。
晴好的天气,从窗口望出去,只见杨柳依依,在碧蓝的天空下清晰如画,杨柳枝下一弯清水活泼泼地流向西去。一只小船正逆水而上,撑船的人披了一件蓑衣,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船轻快地行来,如穿在水上的梭子一般。
不多时小船行到楼上,坐在窗前的人只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从舱中翩然而出,定神看时,人已站在楼里,青色长衫,冷清清一张俊秀面孔,几个眼尖的已认出来,来人竟是洞庭君山的主人胡雪原。胡雪原看了看楼里的人,面色微微有些发白,楼里的人亦是一样的脸色难看。楼里已坐了二三十个人,有几个轻纱罩面的女子,余者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甚至还有官面上的人。胡雪原无奈,只得勉强揖了揖手,在一张椅子上坐了。楼里的人神色各异,有的尴尬,有的疑惑,匆匆揖了揖手,都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