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显得有些暗,也许是因为窗户被拖至地上的厚厚黑色窗帘遮得太严密的原因,光线好似完全聚集在屋子中央的一堆东西上。他们进去时,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们一眼,但大部分人都聚精会神专注着自己面前的事,没有理他们。
筱年发现屋中央被灯照射着,光影分明的东西是一尊摆在粗布中间的白色人物半身像,身体面孔扭曲,表情狰狞可怖,头发乱蓬蓬似杂草。每个人身前都有一个架子,笔刷在纸上的声音沙沙作响。
有个站在墙角的年青男人走过来,忻楠同他打了招呼,对筱年说:“我朋友季雅泽。”
筱年老老实实叫人:“雅泽哥。”
季雅泽个子跟忻楠几乎一般高,但是却瘦很多,一件薄薄白衬衫晃晃荡荡吊在身上,他拍忻楠肩时,筱年看到他半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的细细手腕骨头突起。他皮肤很白,是那种不太健康的青白,单眼皮,细长的眼睛,眼角上挑,本来应该是很妩媚的凤目,可惜季雅泽眉头总是有点儿锁起,搞得眼睛老是微微眯缝着,倒像是只常年在打瞌睡的狐狸。
他看着筱年,对忻楠说:“就是他……”
“嗯。”
季雅泽问筱年:“以前学过画画没有?”
筱年摇摇头:“没有。”
“喜欢画画?”
筱年有些呆滞地看着他,呃,这个问题……
“……你先随便看看,看看别人怎么画。”季雅泽吩咐道。
筱年呆呆立了一会儿,走到旁边去,看周围人画架上的画。
这间布满灰尘的大房间,安宁而沉静,站在此处的人,与光和影的石膏像也没有太大差别,除却一只腕而外,长久的一动不动,时间像灰尘一样落下来,沉淀在洗擦得露出木色的地板上,无迹可循。
筱年意外地感觉恍惚与安然,倏忽间已经熟悉了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奇怪的淡淡的味道。
忻楠与季雅泽站在门外低声说话:“会不会太晚了?”
“有的人学六个月就通过专业考试,看悟性,不同学校要求的程度也不一样。”
“他呢?”
“难说。时间紧,总要比别人多下点功夫。”
“他注意力似乎不容易集中。”
“没有兴趣的东西很难让人专注。”
“看起来他喜欢画。”
“那样最好。”
“无论如何,能够上普通学校的程度就已经很好。”
“……你真是爱操心,你弟弟呢?放手了?”
“他自己已经很会拿主意。”
“所以把注意力转到这小孩儿身上来了,他是谁?”
“忻柏的同学,他情况有点特殊。”
“忻楠,你向来就爱照顾残猫病狗。”
“我家既没养过猫也没养过狗。”
“你知道我说什么。”
“你说的话一贯是错的。”
“我做的事还一贯不对呢,我这人整个儿就不对。”
“又开始打倒自己了,死脑筋!”
“……嗯,你说得对。”
“……怎么样,最近?”
“你看到了,还不错。”
忻楠看着季雅泽,他慵懒地倚在过道墙壁上,毫不在意灰尘会弄脏衣服。一只手抄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架在身侧,刚刚点着一支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问,偶尔凑到嘴边吸一口。黑暗的走廊里白色烟雾袅袅上升,季雅泽的脸有些朦胧,透着一丝悒郁和迷茫。
忻楠叹了口气:“少抽点烟吧。”
季雅泽笑了一下,两边嘴角上翘,本来薄薄的冷淡的唇,忽然显出一点儿性感的调皮劲来,“已经很少了。”
忻楠想了一下,有点不放心:“最近没有出去闹吧?老实点儿,你身体经不起折腾。”
“我知遵。”季雅泽抬起眼睛看他,带着笑意:“光是想着被你念到死,就什么也不敢干了。”
“那最好!”忻楠瞪他一眼。
季雅泽忽然出声地笑起来,把烟在墙上按熄,丢掉,叹一口气:“忻楠,要是我喜欢的是你多好。”
“谢了。”忻楠白他一眼,“我只负责看管,到时候要完璧归赵的。”
“要是永远没人来要呢?说不定我这件东西都已经被人忘了呢,那样你也不要?”
“不要!你是易燃易爆危险品,生人勿动!”
“易燃易爆么?”季雅泽轻笑着。
危险品爆炸燃烧起来,炸伤了周围的人,自己也一样要粉身碎骨的——危险,所以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
从季雅泽的教室出来,忻楠带着筱年悠闲地在海边逛,并不急着回家。他到路边小店里买了饮料,丢给筱年一罐。
两个人沿着栈桥向海里走了一会儿,忻楠在石堤上坐了下来。
筱年也在他身后的栏杆上坐下来,脚伸到靠海的这一面来,用双臂抱着铁栏杆,下巴抵在手上,看着海面出神。
不知不觉季节已经翻到初夏这一页,气候温润潮湿,在海边坐一小会儿,皮肤上已经感到黏腻。
夕阳里海水变成深紫色,海平面上越靠近落日的地方颜色越亮,与天空连成一片的赭红深赤亮黄,荡漾着耀眼的光芒,可是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却已经变成清透高远的淡蓝色,点缀着几颗荧白的星。
筱年侧过头,脸颊枕在手上,把视线掉回到忻楠身上,他坐在他侧前方,两条长腿很舒适地向前伸着,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松地捏着一罐冰啤酒,隔一会儿,送到嘴边喝一口,仰起头的时候,颈部的曲线流畅漂亮,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轻轻跳一下。海风把他额前的头发掀起来,充分显露出饱满额头和高挺的鼻粱线条。他浅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闪闪发着光。
筱年简直是倾慕,忻楠的长相真的好看,可是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还真不是他那英俊的相貌 正迷惑间,他听到忻楠开口。
“好,谈谈想法吧。”
“……什么?”
“刚才,你在雅泽的画室里看了看,感觉如何?”
“……他们画得很好。”
“你想学吗?”
那孩子似乎有些意外,看看他。
他想一想,改变问法:“你喜欢画画吗?”
筱年一时有些困惑,刚才季雅泽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他喜欢画画吗?喜欢么?忻楠哥是因为……看到他那天在乱画所以……想让他专门去学吧……为什么呢?可是下意识地,筱年觉得应该答喜欢——虽然他还没有想好——否则的话,忻楠哥会失望吧?至少……他并不讨厌……而且跟其他的事情比较起来……喜欢……也可以这么说……
……忻楠看起来果然很高兴,回过头来朝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灼灼发亮,“我猜得没错,你一定会喜欢!”
“我一直在想,”忻楠侧过身来,让自己能面对着筱年的眼睛说话,“你高中毕业以后该考什么学校,你知道你的成绩,嗯 ……”
筱年垂下眼皮,有些难为情。
“相对来说美术专业对文化课的成绩要求比较低。我觉得可以试一试。主要是你好像对这个还算有兴趣,是不是?”
筱年慢慢点头,有点不想扫忻楠的兴:“可是,我现在学画画……不晚吗?”
“当然不晚,还有两年的时间,足够了。”
“……好。”
“可是你要多练习,这两年要稍微刻苦一点,可以吗?”
“嗯。”筱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可是,忻楠哥,我高中毕业之后,不一定能考大学啊。”
“为什么?”忻楠有点诧异。
“……我妈妈没有给小姨留我的学费。”
忻楠愣了一下。
筱年抬起头来,圆圆大眼睛平静淡漠地直视着他:“小姨说我只能跟她住到十八岁,我想我高中毕业大概就要去工作慊钱的。”
在他许多次的出神时,早已模模糊糊地想过为个问题,他记得自己早一年上学,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只有十七岁,可是即使有一家大学肯要他,小姨一定不会出学费的,而且十八岁他就要自己吃自己了。
筱年许多时候都恍惚地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要如何活下去,他设想自己的一生会结束在十八岁那一年,因为实在无法想象以后的日子。
忻楠看到筱年的表情,好像有一张锋利的纸划过手指的感觉,手指上几乎看不出伤痕,可是疼痛是存在的。他近乎粗鲁地伸出手去敲了筱年的鼻子一下,看他吓一跳地抖落那种让人疼痛的表情,换上困惑与温顺的神色,才笑着道:“笨蛋!”
“笨蛋!想得还挺多!”
“……”
“办法总是有的,你只管好好学画画就行了,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
那该由谁来操心昵?
这个完全被动、极度消极的孩子,若无其事地讲述着自己毫无生气和希望的将来,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放手的话,两年之后他会如何呢?忻楠根本不考虑那种可能性,不知从何时起,他很自然地把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也当作自己的责任带在了身上。
这个可怜的小小的责任,对他来说,轻得仿如不存在,却又重得时时令他心窒。
“你小姨最近不常出去吗?怎么一直在家住了那么久?”他扯开话题。
“嗯,”筱年点点头:“前半个月她一直在家里。”
忻楠看着他的表情,想,真奇怪,事情似乎不应该是这样,如果让他来说,应该正好相反,陈碧瑶在家的时候,筱年才最该住过来——空无一人的屋子都比那个女人的杀伤力小。
“她最近在相亲,嗯……约会。”
“咦?相亲成功了?”
“好像是。”筱年托着腮,犹豫着说,应该是成功了吧?小姨最近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的表情也温和许多,甚至还跟他说过几次话。
“那很好啊!”即使不喜欢那女人,忻楠也真心为她高兴。一个人有了感情寄托,看待事物的眼光都会改变,也更容易快乐,而一个人如果快乐的话,她周围人的日子应该也会好过许多吧?
“嗯,我也这么想,”筱年点点头:“我希望她有个伴儿。她天天对着我,大概很不开心。”
忻楠看着他,笑起来。
第九章
美术课一周以后就开始了,季雅泽让筱年每周去上四次课,从素描学起,其他时间如果有兴趣也可以过去跟着画。忻楠偶尔去看了两次,发现筱年居然很专心。
季泽雅教了几课之后,评价说,这孩子算不上什么天才,但悟性还不错,学得很快。
解决了这件棘手的事,忻楠确实很高兴,至少在这方面不用再操心了?
他本来是这样想的,所以也难怪他再次接到季雅泽的电话时,心里有点窝火。
“你那个小朋友,已经连着一周没来上课了,本来不关我什么事,不过既然是你带来的人……”
雅泽淡淡语气说出来的事实却让忻楠皱起了眉头。然后他想起,似乎有些日子没看到筱年了。
忻柏又累又饿的回到家的时候,他哥哥正在等他。
“忻柏,这几天筱年有没有找你说过什么?”
“筱年?没啊,我最近事儿忙,没大去找他,干嘛?”
“明天放学你叫他过来,我有事儿问他。”
“什么事儿?”
“他去学画画儿的事。”
“哦,知道了……啊,老哥,我也有事跟你说。”
“什么?”“哎……”忻柏挠着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忻楠皱着眉看他。
迟钝的忻柏好像到现在才发现今天哥哥的面色不佳,一时有些犹豫。忻楠撇撇嘴,他是那种自已郁闷就迁怒别人的人吗?这小子!叹口气,放缓了语气,问忻柏:“吃饭了吗?”
忻柏忽然抱住胃部,才想起来:“没呢!饿死我了!”
“走吧,今天没做饭,出去吃吧。”忻楠起身带头:“……你们最近有比赛吗?怎么练到那么晚?”
“没……”忻柏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忻楠带着弟弟往山下走,海洋节期间也是旅游旺季,海边的小酒店一个连一个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去小胖子那儿喝点酒!”忻楠有点烦躁地说。
忻柏眼巴巴望着途经的小吃店,饿惨了的他也很老实地没说什么。
如果他不想学,至少也该说一声啊!忻楠不快地想,谁还会逼他么?
是自己把他带到雅泽那儿去的,一声不响地不去了,就算雅泽不在乎面子什么的问题,这总是最起码的礼貌啊!
……还是自己太霸道?忻楠思索着,想找出自己言行里有没有什么让人害怕而不敢直言的地方,忻柏如果不满意自己的决定的话——虽然这种情况很少——都会奋力抵抗直言不讳的,但是……筱年毕竟不是忻柏……
小胖子吴昊从小学起就是忻楠的同学,高中毕了业直接接手家里的小饭店,没再考大学。
忻楠考大学顾不上忻柏的时候,吴昊就负责忻柏的一日三餐,差点把忻柏培养成第二个小胖子,所以忻柏跟他亲热得烂熟。
天气已经够热,桌椅阳伞全捂出了户外,还没走近,忻柏就叫起来:“昊哥!”
正在烤肉的膀大腰圆的大汉拾起头,笑起来:“小柏啊!哟,忻椭!稀客稀客,今天想进来下山啦?”
忻柏过去靠在他肩上:“你才土匪呢!”凑到他耳边咬耳朵:“我哥今天心情不好,我还想跟他商量那件事呢!”
“真的?”吴昊笑咪咪看忻楠,也低声嘀咕:“没事,给他喝酒,你哥一喝酒心情就好,让他干什么都行。”
“这可是你说的啊,他要不答应我就找你!”
“放心!哥哥我给你打包票。”大汉嘿嘿笑。
忻楠没好气地过来打个招呼:“两个人犯什么奸呢笑得贼眉鼠眼的?”
“啊,忻柏说想吃鱿鱼呢!”
“又是鱿鱼,一斤鱿鱼等于多少斤肥肉你知道不知道……”忻楠唠唠叨叨地被忻柏拉到旁边去坐,忻柏小子还回过头来挤挤眼,吴昊笑起来,朝里吆喝:“三号桌,两个扎啤!”
啊,忻柏坐定下来,决心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哥哥多优秀啊!给自己多大的压力啊!虽然还算民主,不过真碰上要紧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呢,旁边已经先有人过来把两扎黄澄澄的冰啤酒放在了桌上。忻柏瞪着附在玻璃上晶亮诱人的水滴,肚子饿得擂鼓一样响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哥哥惊讶的声音:“筱年?”
忻柏抬起头,看到放下啤酒杯的筱年呆呆地站在桌边,刚回过神来的表情也有意外。
“咦?筱年?你在这儿干嘛?”忻柏瞪大眼睛,接着他看到了系在筱年细腰上的印着酒店名字的围布,恍然大悟:“你在这儿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