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楠钻出来,把被子给筱年盖好,那孩子眼睛半眯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无力地躺着。忻楠看看自己胸前,跟淋了雨一样,全是筱年的眼泪,我的天,他想,接过忻柏手里的毛巾给筱年擦脸,然后把忻柏拉到一边悄悄问:“你都听见了?”
“我又不是聋子——从来没见他哭过,真是一鸣惊人,都快哭断气了。”
“……他以前,大概也没地方哭去。”
“筱年还真是蛮可怜的。”
“等他醒了,少说废话。”
“我知道。他怎么了?发烧?”
“嗯,突然就烧起来了。”
“要上医院吗?”
“再让他睡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那我出去跑步了哦。”
“才几点你就出去?”
“都快天亮了?你当他哭了多长时间,足足一个钟头——我买早点回来吧?”
“……算了,我熬点粥吧,好消化。”
忻柏套上运动衫出去了,忻楠坐在筱年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无声地叹口气,措措他的小脸,轻声说:“乖小孩儿,好好睡觉,睡醒了,就都好了。”
他站起来,把被筱年哭湿的衣服换掉,好吧,反正他已经有一个弟弟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何况,筱年比忻柏乖多了;套上衣服,去洗脸刷牙,不能再让他哭了,再来一次,一定会被忻柏那乌鸦嘴料中——哭到断气的。
洗米,煮粥。即使烧退了,也还是得带他去趟医院,总觉得筱年身体不算太好,病恹恹的;调面糊,切菜末,嗯,就这样定了。
“啪”,忻楠拧开火,开始烙小煎饼。
第七章
筱年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几次三番以为醒过来了,看看四周,却好似还是在梦里,然后听到有人轻笑和说话的声音:“……猪头宝宝……”
很难受的梦,四肢累得发软,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头也发胀,像是在水里泡过好几天。他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丝缝儿,有朦胧的亮光,似真似幻……怎么这个梦还没结束吗?累得很呢,他迷迷糊糊地想。
“小猪头,你醒了吗?”有人问,一张脸闯入视线,看不太真切。
筱年呆呆地看着这个人,要过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忻柏的大头,正朝自己呲着白牙笑得开心,一只手把那颗头推到一边去,然后有热乎乎的东西盖到脸上。
筱年吓了一跳,头脑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那条热毛巾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连脖子都擦到了,然后拿开,露出忻楠的脸。
他俯下身仔细看着自己,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肿成这样,真像一只猪头宝宝了。”说着,又用毛巾轻轻蹭蹭筱年眼皮,问:“疼不疼?”
筱年摇摇头,他几乎睁不开眼晴。
忻楠把毛巾拿回去搓洗,忻柏又凑过来,举着一面镜子,让筱年看自己,上眼皮和下眼皮又红又肿几乎把眼睛挤成一道缝,脸颊也红通通的发亮。
像猪头!忻柏幸灾乐祸地眯眯笑:“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这就是正宗的梨花带雨泪盈于睫的林氏烧猪头,还真是泪盈于睫哎,怪不得书上说眼泪具有清洁功能,冲出来的眼屎把你眼睫毛都黏一块儿了,真是挺恶心的哎……让我来给你清理一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把一个圆圆的白球往筱年脸上涂,冰凉的感觉刺得筱年腮上一痛,整张脸皱成一团,像被踩着尾巴的小猫,向后缩去,要死!忻柏居然拿雪攥成球来冰他。
“一边儿待着去,”忻楠过来踹他一下:“少来欺负人!”
忻柏哈哈笑着跳开。
看到忻楠,筱年下意识地抬手去摸眼睫毛,有些惊慌失措,然后脑子里忽然清明,昨天的记忆全部浮出来,包括烧得稀里糊涂时候的……先是委屈……忍不住哭……狼狈不堪……他的脸更红了,似乎要浸出血来。
忻楠看在眼里,轻笑,拍拍他脸,问:“你要起来了吗?”
筱年点点头,昏头昏脑坐起来。
房门口传来“当”的一声脆响,听起来像是锅盖跳了一下,然后是忻柏哇啦啦的大叫声:“咝,好烫好烫!”有股浓浓的香味从过道里飘进来,鸡汤的清香味道里,夹着葱和姜的寒香。
怕楠把半开的窗帘全部拉开,将窗户推开一道缝,让午后的阳光进来。然后坐回筱年身边,看着他被耀眼的光线刺得眯缝着眼。
雪后初霁,太阳光映在雪地上,越发的亮。屋里暖融融,有清新的风从窗口吹进来,筱年鼻子抽动一下,有些发痒,忍不住一个喷嚏打出来,一块纸巾在面前晃,筱年接过来把它盖在鼻子上,胡乱擤了两下,丢开纸团,接着,一个麦当劳叔叔人偶挂坠在面前晃,筱年疑惑地看着它。
“哪,门钥匙。”忻楠说:“给你配的,你要是嫌跟忻柏去训练太无聊,就自己在家呆着吧。”
筱年迟疑地眨眨眼,似乎没听懂。
忻楠拉过他手,把人偶挂坠塞进去,挂坠上吊着一把崭新的黄铜钥匙。
筱年搞不清是自己把手握起来,还是忻楠帮自己合起来的,冰凉的钥匙,握得太紧,硌得手心隐隐作痛。
忻柏大呼小叫地端着汤锅进来摆桌子,除了香喷喷的清鸡汤之外,还有一盘橄榄菜炒四季豆,和一盘八宝辣酱,碧绿生青配着浓油赤酱,看了就让人食指大动,电饭煲的盖子揭开来,一股热腾腾的蒸汽夹着米饭的清香盈满整个屋子。
筱年呆呆瞪着饭菜,有点不明所以。
莫名其妙的,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来——
那个时候,外婆还在,虽然很少跟他说话,但似乎也总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吃。
有一年冬天,他的手上生了冻疮,红肿开裂,他从来没有手套戴,所以总是会生冻疮的,但那一次外婆好像突然对他的冻疮产生了兴趣,她把他拉到阳台上,在他手背的冻疮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然后让他把手摊在阳光下晒。
他从来不知道冬天的阳光也会那样火热温暖,辣辣地烧灼着他的手背,奇痒的感觉便开始从血肉骨头里向皮肤漫延,他记得自己哭得嗓子都哑了,但外婆却牢牢按住他的手,让他无法躲藏。
后来,冻疮好了,以后也再没生过,但筱年却开始畏惧阳光直射,太浓烈的阳光,总让他有一种又痒又痛的感觉。
想要得到温暖,总得伴着一些疼痛吧?因为有代价,所以那种温暖也似乎不那么诱人了。
可是在这间小屋子里,筱年觉得自己竟然又开始妄想,因为午后的阳光穿过干枯的树枝投映进来,显得柔和了,屋里尽是饭莱的香味,久远得也让人心软起来……
“发什么呆呢?快起来刷牙洗脸,吃饭!”头被敲了一下。
记忆里从来没挨过揍,没人碰他一个指头,因为她们看他好像他是透明的……
“你是不是没胃口吃饭?”忻柏的大头突然凑过来,吓筱年一跳:“那敢情好,我哥烧的菜味道一流,你要不吃,我就全包了。”
他哥哥白他一眼:“猪!去盛饭!”
忻柏边拿碗边唠叨:“你真是没口福,虽然我答应你今天请你吃抹茶蛋糕,但是我哥说生病的人不能吃甜腻腻的东西,所以可不是我小气哦。”
比起蛋糕,他更喜欢面前香香的饭菜,筱年抿着嘴,爬下床去刷牙洗脸,然后对着镜子里的猪头笑一下。
小小屋子里有一股暖洋洋的味道,他走到哪里,温热的阳光就追到哪里,被忻楠仔细过滤、模糊过,变得柔和而不再那么锐利,软软地落在肩膀上,舒服得让人想睡——也让人食欲大增,忻柏吃得太快了,筱年瞪着他,也开始迅速地夹菜,忻楠黑亮亮的视线含着笑落在他们身上。
筱年这次发烧烧得顶奇怪,天蒙蒙亮时,也就是他刚哭完没多久时,体温飙升到三十九度,忻楠已经预备送他去看急诊,才把他抱起来套上毛衣,试着那温度却又很迅速地下去了。到了八、九点钟,几乎恢复到正常。
忻楠百思不得其解,开始觉得说不定到了下午晚上还会有反复,但筱年从中午醒过来,就很好了,精神也好,除了脸哭得疼,没有别的生病的症状。
要过许久,忻楠才发现这个规律:筱年那孩子,遇事的时候就会发急烧。后来一个当医生的朋友跟他说,恐怕是心理因素。
只不过这个时候忻楠还不知道,他只是从这一天开始,特别留心起来。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忻楠彻底领教了筱年“恋家”的程度。有了钥匙,可以自由出入,高兴的话可以去外头逛逛玩玩,去看看忻柏训练之类,选项很多。但筱年宁愿窝在忻家,而且多数时候是窝在忻楠那张沙发上,看书、做作业、发呆……全都在那里。直到腊月二十八,忻楠把他拉出去买年货。
在此之前筱年足不出户整整四天。
忻楠再次觉得,对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男孩子来说,这也太不正常了。
二十八出去办年货其实已经晚了,不过如果只是买些零碎儿,也还算来得及。可是筱年紧贴着忻楠,发现他们转的多半是女装,而且忻楠都很认真的在看,几番挑选比较,最后挑中一件贵死人的雪白羊绒长大衣。着售货员用软纸细心地包起来,装进盒子里,再放到一个大得夸张的纸袋中。
筱年就算心里奇怪,也什么都没问。
第二天,那件大衣便不见了,忻楠没事儿人一样。
忻家兄弟要到大年三十中午才能回家,忻楠写了一张长长的清单,叫筱年出去办,除了福字和红纸,剩下的多半是各色鞭炮烟花,以及许多干果零食的名目,外加一盆金桔,三盆水仙……筱年有点为难,期期艾艾同忻楠说,怕不会买,买不到好货,忻楠蛮不在乎,告诉他,你看着顺眼就行,筱年硬着头皮出去了。
中午在公司里吃饭聊起来,查钰臣觉得奇怪:“钰良把花什么的都备好了,你干吗还让他去买?嫌钰良准备得不好?”
钰良是他小妹,本市最年轻的花卉场经理。借职业地头之便,忻家每年年货都不用发愁,钰良自然会准备好专车送上门。
忻楠说:“找个茬而已,让他出去逛逛,老在家呆着有什么意思。”
查钰臣摇头:“你真爱操心。”
忻楠笑,过一会儿跟他说:“今年金桔你们自己留着吧,水仙拿过来,我还要的。”
筱年可不知道自己要买的东西纯属找茬,他认认真真置办,东西样数不少,还要货比三家,跑了好些地方,搬了好几趟才全部运回家,这种经验对精神和体力都很新鲜,全弄好,他坐在沙发上瞪圆眼睛大喘气。
那个时候已经逼近年关。
时值大年三十的上午十一点半,忻柏已经回来了,看着堵在门口的金桔树,叹为观止,不住啧啧出声,“嗯,不错,不错!”
筱年抿着嘴儿,心里高兴,自己围着那树转了半天,也是越看越满意:树冠形状整齐,枝叶青翠茂盛,一颖颗金灿灿的小桔子铺得满山满谷,繁华似锦。
过年原来这么有趣,筱年想。
等喘匀了气,他站起来撸袖子,兴致勃勃地问:“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忻柏乐了,“洗肉洗菜洗鱼,哎哟喂!今年可找着苦力了。”
筱年兴冲冲钻到过道去,煤气灶给忻楠擦得干干净净,旁边意思意思地摆着一碟糖瓜。筱年开始把灶下架子上的东西一样样摊开,有鱼有肉有鸡有菜,看得他有点手足无措。
往年一个人过年,不过是买点速食品,在锅子里热一下而已。如今这般场景,对筱年来说还真颇为新鲜。
忻楠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筱年蹲在过道里,神情恍惚地看着眼前一堆肉和菜发呆。他手里抱满袋子盒子,腾不出手来,只得用脚尖踢踢筱年屁股:“借光!”
筱年迷迷糊糊抬头看见他,立刻跳起来,脸上现出高兴的样子,叫:“忻楠哥,你回来了?”
“废话!”忻楠把手上的袋子给他,又丢下两只盒子在灶台上,问:“忻柏回来了吗?”
“回来了,”筱年答着,赶紧把袋子放回屋里去。
忻楠在门口换鞋,筱年亦步亦趋跟着他。
忻柏正把上半截身子探到壁橱里去,不知道在找什么,听到动静把头拉回来,在橱门上重重撞了一下,惨叫起来。
“叫什么叫,菜都没收拾呢?晚上想吃什么?”
“……痛死我了!”忻柏抱着头,龇牙咧嘴,一副苦相。
“闭嘴!大过年的,死小孩乱讲话!”
“……你也乱讲话!”
“……咦,这金桔不错,筱年你挑的?不错不错,晚上想吃什么?”
“只许州官点灯!”
“……嗯,还吃上次那个八宝辣酱好不好?很好吃。”筱年小声问。
“行,不过那个是小菜,你还可以再点大菜。”
“……”想不出。
“我想吃炒蟹!”忻柏嘟哝。
“还没轮到你说话呢!”
“偏心眼!”
“忻楠哥……我也吃炒蟹……可是我们好像没有买蟹!”
“有,你自己想吃什么?”
“……”
“番茄松鼠鱼,炸得酥一点儿的!”忻柏抢答。
“……松鼠鱼?”筱年跟着复颂。
“凤梨鸡球。”忻柏又说。
“嗯……凤梨鸡球。”筱年又跟。
“还要菠菜腊肠年糕。”忻柏抢快又是一句。
“菠菜……腊肠年糕?”筱年看似都不清楚忻柏说的是什么了……
“还要……”忻柏一副像是没完没了的样子。
“忻柏!你差不多一点好不好?”忻楠哭笑不得。
筱年歪着头,来回看兄弟俩,最后把目光放在忻楠身上,抿着嘴儿笑:“忻楠哥,我想不出,不过,忻柏说的那个,听起来好像都很好吃。”
忻柏蹿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鬼鬼祟祟招呼筱年:“喂,筱年儿,来看这个。”
筱年过去看,发现是一本《鲁莱大全》。
忻楠又好气又好笑,不再理两个小鬼头,脱了外套进去了。
年夜饭足有十二道菜,忻楠主厨,忻柏帮手,筱年什么也不懂,被轰去看电视剥花生仁。
再不会有一个年过得如今天这样惬意了,天黑的时候,菜全上了桌,忻楠打开了电暖气,屋里暖烘烘的,弥漫着水仙的清香,窗玻璃上迅速哈上了一层白气,看起来朦朦胧胧的。电视里高歌热舞,夹着外头忽远忽近零星的鞭炮响,是吃饭前小孩子们在外头放着玩呢,热闹非常。
筱年眼睛被热气蒸得水润润的,像浸在水里的黑玉,流光溢彩,嘴角一直翘着,上嘴唇保持着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定格——这个形象被忻柏评价为“傻笑的狸子”,他借了一堆宫崎峻的动画回来,预备放假的时候看个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