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忻楠到医院时很早,忻柏趴在旁边睡得呼呼的。忻楠打算绕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小桌上,走近了才发现筱年已经醒了。
他侧脸朝着窗户,眼睛睁得很大,安安静静地躺着出神,晨光像水一样洇染过来,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忻楠在那个刹那觉得林筱年像一小块落在水里的石膏颜料,慢慢溶化开来,几乎快要溶尽,浅淡无痕。
他顿一下脚步,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把手上的保温桶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笑着问:“你醒了?感觉好点吗?”
视线被遮住让筱年有片刻的茫然,抬起眼来,忻楠看到他眼里露出一种迷惘的眼神,淡白的唇微微张开,却没有说出话来。
怕楠坐到椅子上,微笑着看他,接着说:“昨天晚上我怕你爸妈会担心,所以到你家去了一趟,不过你家没人。”
筱年迟钝地望着他,忻楠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心里不由狐疑起来,莫非是脑震荡的反应还没有过去?
这时他听到筱年轻声说:“他们回家晚。”
忻楠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刚才又去过了,还是没有人——你要不要告诉我电话,我来打给他们?免得他们担心。”他决定不告诉筱年,昨天他在他家楼下等到半夜一点多。
筱年转过头去,默默看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忻楠讶异。
筱年忽然转头看他,笑一下:“没人会担心的,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出车祸、受伤也不要紧吗?还是说没人担心也没关系?忻楠沉默了一会儿,筱年苍白的微笑让他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候忻柏听到声音,醒过来,边打呵欠边揉眼睛:“哥你来啦?我好饿——咦?筱年你什么时候醒的?我都不知道。”
忻楠好笑地看他:“你一睡着就像猪一样,卖了你都不知道。”
“哪会!”忻柏意思意思地瞪他一眼,无所谓地笑,凑过来靠在哥哥身边坐下,膀挤着肩膀。
忻楠顶他一下:“坐下干什么?去嗽口!臭哄哄的,小猪!”
忻柏报复般用力搂住他肩,整个人贴上去,打算跟忻楠来个脸贴脸:“来来来,要臭一起臭。”
忻楠也不推开他,只是笑着拼命把脸往另一边转,夸张地摆出一副屏住呼吸的样儿,忻柏闹两下,笑着站起来出去了。
忻楠把视线转回筱年脸上,怔一怔,觉得心被那孩子的眼神轻轻拨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像在做白日梦般没有神采而略显暗淡的眼睛,这个时候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浓重的羡慕。他心里细细思量,一个人的性格总是跟环境密不可分的,那种阴郁,可能只是因为青春期的多愁善感,但是无论如何忻楠相信,筱年的生活环境恐怕并不是非常令人愉快。
“头还疼吗?起来坐一下试试,看能不能吃点粥吧?”问句,语气却很肯定,忻楠走近床边。
他背向着窗户,晨曦在他身后,看起来像是给他镶了一层金边,高大如神祗。武断的声音里透着温柔,就好像自己是什么脆弱易碎的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
他俯下身,眼睛看着自己,筱年突然有些不安,他好像很仔细很专心地在看着自己。筱年觉得自己被从长时间藏身的黑暗里突然拉到了明晃晃的阳光下,温暖,但也不安、手足无措,希望被人关注与真的被人关注的感觉是如此不同——他有点害怕了。
忻楠慢慢扶筱年坐起来,那孩子很顺从,低垂着眼,坐好后,试着晃了晃脑袋,忻楠看到他皱起眉,紧紧抿了抿唇。
“还很疼?”
“……有一点点。”
“恶心吗?”
筱年感觉了一下,摇摇头。
“那应该还好,起来吃点东西,再躺一会儿,没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忻楠打开桌边的保温桶,这时他敏感地察觉筱年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转头看。筱年也正抬头看他,对上他的视线,似乎有些不安,过一会儿,才嗫嚅着,“……我……还没刷牙。”
忻楠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据很多人说,他的笑容颇具感染力与安抚性,既然是优点,就要善加利用。从袋子里取出一次性杯子,倒了温水递给筱年,再把痰盂拎过来放在床边,忻楠点点下巴,“喏,漱口。”
筱年的心绪看起来果然安定了些,乖乖漱了口。等他捧起小碗粥的时候,忻柏也回来了,头发水淋淋,看起来饿疯了,抓起蛋饼就咬,一口下去,才想起什么来,又拿起旁边的西红柿沙司往蛋饼上使劲倒,再一口咬下去,鲜红的酱汁从嘴角挤了出来。
忻楠皱着眉瞪他,伸长手用一张纸巾去给他擦一下,嫌弃地直摇头,“怎么吃得跟猪一样?”
忻柏“啊呜”又是一口,挑起半边眉毛来,笑嘻嘻。
筱年看着他们,一勺粥舀起来却半天也没送进嘴里。
忻楠转头:“快吃啊!”
筱年忽然没了胃口,放下勺子,呆呆看着碗,粥其实很好吃,香滑可口。
“怎么了?”忻精看了他一会儿,问。
“……我有点……恶心,吃不进去。”筱年觉得不舒服,心里有难过,头也很难过,里面一搅一搅的痛,外面火辣辣的痛,痛得他有点想吐。
忻柏凑过来看,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筱年后脑勺上按一下,筱年“咝”的抽一口凉气,忻柏已经叫起来:“咦,好大一个包!——哎哟!干嘛踹我?”
忻柏有点哀怨地揉腿,嘀嘀咕咕缩在一边吃东西。
忻楠用手托着筱年后颈,把他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轻声安慰他:“医生说这两天是会有头疼和恶心的症状,养一养就好了。”他低下头,目光清澈带笑,对上筱年的视线:“你再睡一会儿好了,没事的。”
筱年迷糊糊想着,要是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忻析那么高那么壮,一点都不像需要哥哥来疼爱保护的那种人,要是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他对自己真和气。这么想着,连疼痛和恶心好像都不太明显了,但是还是感觉疲乏。
一直到下午,等筱年醒过来,忻楠才去办了手续带他出院。
筱年坚持想自己回去,忻楠笑一笑,理也不理他,伸手叫了车,忻柏在一旁威胁地对他说:“莫讲废话!忻大侠的命令你也敢不从,是不是想被抽筋剥皮?”
忻楠似笑非笑看他,问:“忻柏,最近你在看什么书?”
忻柏噤了声。
筱年抿着唇笑起来,忻二侠冲他做了个鬼脸。
车到筱年楼下,他又开始别扭,低声对忻楠说:“我自己上去就行了,那个……钱可不可以过几天再还给你?”
忻楠摇头:“不可以。”
“啊?”筱年抬头,有点愣怔。
忻楠叹着气笑起来:“真是傻不隆冬的‘小豆子’,快上楼!”说着用手去推筱年的后脑勺。那个动作几乎每次见面做一遍,忻楠已经有点习惯成自然,不过这一次他很小心地把手掌向下移了一点,不让它碰到筱年头上的包。
忻柏满不在乎地走在前面,大声絮叨:“不差这两步,送佛还送上西天呢,不送你上去,你这笨蛋再从楼梯上掉下来还得麻烦我送你上医院,你说你怎么就反应这么迟钝呢?练球球也拿不住,走路走到去撞车……你家住几楼?”
走在两兄弟中间的筱年还没回答,忻楠已经答:“四楼。忻柏你真够白目的。”
“原来那天晚上他真的是在等我开灯才走。可是,如果我是住在南边的房间里,我开灯他不就看不到了吗?难道要在楼下等整晚?”筱年不停地想着。
开了门,忻家两兄弟跟着进去,忻楠环顾一下四周,两室一厅的房间,家具不太多,陈旧又不太常用的感觉,很明显没有人在家,冷清的味道里还夹着灰尘味。这房间给人的感觉并不舒适。
“你的房间是这边吧?”忻柏指着一扇门问。
筱年点点头,走过去推开门,忻柏跟在他身后,进去转了几个圈,好奇地四下看,研究一会儿,冒出来一句“……嗯,我觉得你房间有点怪。”
“什么?”筱年莫名其妙地看他。
“有什么地方奇怪呢?”忻柏用手摸着下巴,努力思考。
忻楠不作声。这个房间最奇怪的地方,就是不像有人在住,或者说,不像有人会长住。房间里的家具比外面还少,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橱,连张书桌或椅子都没有。忻楠注意到那个老式衣橱是用挂锁锁住的,如果他没搞错,没有谁家平常放衣服的衣橱会锁着吧?床角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没别的东西了。书籍、盘片、臭袜子、篮球、变形金刚玩偶、海报、相框……男孩子房间里该有的垃圾和臭味,这里全都没有。什么也没有,干净得过了分。
“你家人去哪儿了?”忻楠平静地问。
筱年踌躇了一下,回答:“小姨出差去了。”
是小姨,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
“就你跟你小姨一块儿住?”
“嗯。”
“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大概还要几天……我……不知道,”筱年犹豫不决,“……她是导游。”
忻楠点点头,明白了:“这几天你先到我们家去住,明天你们就上课了吧?带上书包和几件换洗衣服。”
筱年有点吃惊地瞪着他。
忻柏从窗口溜达过来,到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地点头:“嗯,说得对,反正你家也没人,这几天你干脆到我家来住吧,离学校还近,那大夫还说让观察你几天呢,你家好像没人观察你吧?”
“不……不用了吧?”筱年的心紧张地咚咚跳起来。
忻楠好象没听见,只说:“快收拾东西。”
筱年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耽误一秒钟,他应该立刻扑上去跟忻楠走,可是又怕人家只是随便说一说……
忻楠瞪着他,忽然露出那种经常对忻柏才会有的嘲笑的表情,挑起一边唇角,说:“你这只小乌龟!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点!”
咦?挨骂了,筱年愣一下,抿了抿嘴唇,跑去翻旅行袋。
淡白的唇抿着——有点笑意的影子。
***
H大的前身是一间教会学校,背山面海,地理位置很好。因为风景秀丽,所以成了以前的侨民聚居区,狭窄的石板路依着山势曲折起伏,各式各样的欧式建筑掩映在粗壮老树枝叶间,每逢春夏,长长的石头院墙上连绵盛开着蔷薇。
后来化整为零了,赶走原来的主人后,独门独户的别墅被分配给革命大众住,一幢小楼里能挤下十几家,资产阶级草坪与花坛铲掉,种上葱蒜豆角之类,雕着巴克纹饰的檐下建起了鸡窝储藏室小厨房,近几年因为种种原因,开始恢复老城区风貌,违建拆了不少。
这种老子,外面看着古老优雅,里面通常年久失修。
忻家两兄弟住的是其中比较小的一幢小楼的二楼,原主人的资产身份大概一般,院子也比较小,不过有两个好处,一是住户也少,现在只住了四户人家;二是位置好,就在H大的旁边。
忻柏告诉筱年,三搂的那个房间其实也是他们家的,不过父母去世后,由老哥作主租了出去,现在住着一个做生意的扬州人。一楼住了一个独身的老太太,二楼一间住着忻家兄弟,另一间住了个南方男孩,好像也是学生。
筱年没想到忻家兄弟在家也睡上下床,带书架和书桌的新式上下床。可是即使下面比上面宽出二十公分,睡两个人还是有些挤吧?他无措地想。
房间里有点凌乱,是那种筱年非常喜欢的,带着生活气的乱,为了节省地方,家具像排队一样贴着四面墙,把中央空了出来。忻柏用的是床头附带的桌子,乱七八糟堆着课本文具画报杂志,还竖着个双层的木板架子,放着几个怪里怪气的模型,后来忻柏说,那是忻楠自己找了木头给他钉的。忻楠的桌子在窗前,大号活动书夹看管着一长溜整整齐齐的书。篮球在门边,运动衫挂在门背后,书包扔在床角。
“厕所在一楼,睡觉前记着去放水!”忻柏兴高采烈地给客人忠告:“你跟我睡下铺。”
筱年好奇又有点兴奋地四下打量。
忻楠站在旁边想,要不要在家里准备一张行军床?当天晚上,一个小插曲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
忻柏和筱年不到十点就被赶上了床,忻柏是因为昨晚在医院没睡好,筱年是因为还有点恶心不太舒服。忻楠把衣服洗掉,又拧小台灯看了一会儿书。悄悄往上铺爬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忻柏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筱年睡得笔挺,脸侧着,体积跟忻柏比起来小得可怜。
这个孩子,也跟自己和忻柏一样没了父母吗?敏感、怯懦、沉默、缩手缩脚……什么样的环境会养成这种性格?他看起来似乎喜欢跟忻柏在一起,不是似乎,是很明显,可能是忻柏那样快活吵闹的言行举止,让他觉得放松。两个人刚爬上床的时候,他看起来还很羞怯拘束,被神经短路的忻柏哈哈笑着又是戏弄又是推搡,捣鼓了半天,两个半大小子几乎拆了床板,等忻楠笑着训斥时,筱年的鼻子尖上已经微微冒汗,虽然又笑又咳的嚷着说直犯恶心,脸上却完全没了以前那种让人看了不舒服的畏缩神情。
忻楠把两手压在脑后枕着,又想起筱年那空荡荡的房间,不禁皱了一下眉。忻柏运气好像好多了,哼,至少自己完全不介意他把家里搞得像猪窝一样乱——或者是我太宠他了?正想着,他被一声闷响吓了一跳,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他侧身向下看,不由得“哎呀”一声,急忙坐了起来。
穿着圆领大汗衫和小内裤的筱年躺在地上,屁股着地,上身压在一堆被子上,正慢慢坐起来,眼晴半睁半闭,好像还在梦中。忻楠本来担心他碰到头,但看他迷迷糊糊的表情,只是迷惑,并没有痛楚的样子。他坐在地上,细细的两条长腿伸着,像个木偶一样转头看看床上的忻柏,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似乎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忻楠已经探出身去看明白了,忻柏大手大脚地摊开,舒舒服服地占了整个床,身上没被子,照样睡得香。
忻楠有点哭笑不得,他从来还不知道忻柏睡癖这样坏。
“筱年。”他轻声叫。
男孩的头向两边摆了摆,找不到说话的东西,然后又向上看。
“上来。”忻楠向后翘翘大拇指,然后看着筱年以慢动作缓缓站起,把被子一股脑堆回忻柏身上,梦游一样开始爬踏脚梯,忻楠看得心惊肉跳,伸出手去抓住他一只胳臂,以防止他爬到半途睡着掉下去,“到里面来。”他向外靠一下,把挨着墙的位置空出来,筱年倒头躺下去,忻楠把被子拉到筱年身上的时候,那孩子已经闭上眼睛,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