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细小的声音传过来,门口窸窣作响,然后是筷子和锅盖小心翼翼接触的轻响——那是锅子里的水滚了。忻楠闭着眼睛分辨着,筱年像只小耗子一样极其谨慎地在屋子里活动着,怕吵醒他。
忻楠无声地笑一下,这时候,他感觉有一股凉爽的风从又高又瘦的老式窗框里钻进来,与开了一条缝的门形成一股清新的对流,海面上吹来的风刮过树梢时,染上了一丝木香味,忻楠迷迷糊糊闻着那气味,觉得这回自己好像确实是睡着了。
忽然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斜斜地落在地板上,画出一块一块斑驳的图案。他慢慢坐起身,两条腿垂到地板上。屋子里很荫凉,前几天的炙阳酷暑,现在想想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恶梦。
门轻轻推开,筱年抱着玻璃凉水瓶进来,看到忻楠坐在床边,眼睛一亮,“忻楠哥,你醒了?过来喝点绿豆水吧?已经凉好了。”
忻楠站起来走过去,一边用力捏着眉心。
筱年敏感地望着他:“头疼吗?”
“不是。”忻楠忽然苦笑一下:“做了太多梦,头发昏呢!”他端起已经凉在桌上的绿豆百合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干渴的喉咙顿时舒服了许多。
“你也喝呀。”忻楠看了筱年一眼。
筱年端起自己面前的碗,埋下头去。
忻楠低头,忽然又抬起来,仔细看着筱年:“你脸怎么了?”
筱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颧骨一侧有一片淡淡的青紫的瘀血痕迹,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哦……这个……不小心撞的……”筱年低声说,垂下眼皮。
“都这么大大了,还不小心。”忻楠轻笑一下,没再说什么,放下碗,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在想什么,面色渐渐沉下去,有点失神。
“忻楠哥……”筱年嗫嚅着开口。
“嗯?”忻楠仿佛被他惊醒,皱着眉转头看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心事……”筱年大胆地抬头望到忻楠的眼晴里去,“……嗯……你可以跟我说……”
夕阳已经照不到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沉浸在幽暗的光线里,忻楠怔怔地看筱年,忽然笑了,“什么?你想到哪儿去了?”
他心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几个小时的表现,给筱年带来什么样的感觉,尽量把口气放得温和并且轻松,“没什么事儿,就是给热的,北京这个星期就没低过三十七度去,真是受不了!回来待两天就缓过劲来了——你想哪儿去了啊?”
筱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忻楠刹那间似乎觉得那双沉在阴影里的黑幽幽的眼睛里有什么光亮在闪,但转瞬即逝。
筱年默默点一下头,低头开始收拾桌上的碗,把东西盛在一只盆里端到水房里去洗。
……心事?忻楠心里苦笑,心事?他几乎快发疯了!五年来他从来没跟安宁争吵过,别说争吵,他们连拌嘴都没有过,安宁是真正的淑女,现在他甚至恨她这一点!这事儿太重大,太让他意外,他必须找个人商量。
筱年站在过道里,慢慢把洗干净的碗筷放回到架子上去。门开了道缝儿,他听到忻楠的声音:“……学长……是……回来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对……很重要……跟她有关……很烦……没有……还没有……好……在哪儿……”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产生一种奇异的效果,让筱年的目光有点呆滞,那些话像抽气筒一样,每多听一个宇,就把筱年身体里的力气抽掉一点,勇气抽掉一点,他站在那里,死死地捏着一只碗。
忻楠匆匆出来穿鞋,说:“我出去一下,可能会回来晚一点儿。”
筱年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声说:“知道了。”
然后是渐渐变轻的下楼声。
他平静地放好碗,走回房间里,呆立了一会儿,慢慢坐倒在地板上。地板上夕阳的画作已经没有了,光线变得很暗,天快黑了。
筱年抱住蜷起的膝盖,把脸埋在膝盖上,过了好久,他才发现自己在掉眼泪,颧骨上的瘀痕又开始隐隐作痛,裤子的膝盖部位已经湿透了。
***
忻楠和查钰臣坐在露天平台上,要了啤酒烤肉,带咸昧的风从海面上吹过来,凉意袭人。
这几年市里空气治理,逐渐取缔露天烧烤,这家店因为自己有独立的烟囱才成了漏网之鱼,可是老实讲吃烤肉还是比炭烤的滋味地道得多,不过此刻忻楠看起来食不知味。
查钰臣蹙着眉,有点不以为然:“她自己打算出去留学的话,再叫你去北京有什么意义?”
“为了以后啊,”忻楠有气无力:“等她回来我再去就晚了,要先去做准备。”
“再从头开始?让她回来不好吗?”
“这里没有理想的接收单位,她留学回来的话,不是留校就是进中央乐团。”
“也就是说,为了迁就她未来的事业前途,让你牺牲一下。”
“学长,别这么说……”
“……那你想怎么说?”
“……”
“你自己怎么想?”
“……这周我跑了跑,北京那几家专业对口的大公司聘人机会不多,莫名其妙的单位我也不想去,有可能……得先转行过渡一下。”
查钰臣阴沉着脸,没说话。
忻椭叹口气:“学长……”
“那么你还真想照她说的做喽?”查钰臣有点按捺不住:“忻楠,不是我要说你!我一向觉得你不笨,怎么一到这个事儿上你脑袋就跟灌了浆糊一样呢?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也得想想合不合理啊!”
“我想过了呀,”忻楠苦笑:“安宁想的其实也没有错,两夫妻都要忙事业,遇到冲突,肯定要有一方退让一步,她失去了那个环境,可能再也没有发展的余地,我则不同,虽然放弃现在的基础是有一点可惜,但不是没可能再把这个基础建立起来的。比较起来,这样应该是最合理的办法。”
查钰臣自己点着一支烟,又把烟盒推给忻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汶南的生产基地已经开始动工了,‘泛世’中国总公司设在这边,华东办事处迁到上海,沈阳准备另设一个办事处,明年开始,恐怕会有很大的变动……是个好机会!”
忻楠低头不语,沉思着。
“你怎么答复她的?”
“……我说我考虑一下。”
查钰臣看着忻楠,事实上他已经不仅仅在考虑了。
忻楠是那种人,他若认定一个女人,就会无条件地对她好,觉得为她做一切事情都是自己的责任,并且甘之如饴,因为爱她……你别说他浪漫,忻楠是个很现实的人,环境使然,可是也因为环境让他太有责任感。
安宁在他心目中已经是“自己人”,他当她是自己的妻子,所以对她不设防,他的未来如何发展当然需要她与他一起来决定,他不认为她逾越或者自私。
“那你就好好考虑吧!”查钰臣从鼻子里吁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忻楠托着腮,阳光般的脸上难得显得愁闷起来。
两个人后来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说也没用。
下半年,忻楠课余发了疯似的扑在“泛世”上,努力尝试去做以前没有接触过的工作,海绵吸水一样日以继夜地摸索学习——同事后来管他叫“狼”。
查钰臣知道,他这是想为以后多积累资本。
筱年自那次以后,就很少再到忻家来了。
忻柏是一条纽带,曾经紧密地连起三个人,纽带一旦断开,两端的人似乎觉得不知如何才能继续保持亲密。
尤其是筱年,偶而来几次,态度格外的拘谨。而忻楠,他这半年特别忙碌,也无暇日日盯着那孩子。
当然不是忘了,忻楠还记得筱年跟自己说他又在打工的事,特别打电话去问季雅泽,回答是对,他的学生有的时候还是会因为打工而无法来上课,不过现在都有提前报备,而且每次缺课也会另外多交速写来当课外作业,进步明显,照这个进度,两年后的专业考试可以不必发愁。
忻楠听了大为放心,又打电话到学校去关照老师,请老师一旦有事及时通知。忻楠也是附中出来的学生,当年父母去世的事情闹得很大,他又是拔尖成绩进的大学,很多老师都认识他,好说话。
放筱年去打工,当然不是指望着他的工钱来付大学学费,忻楠不想干涉,是因为觉得打工对筱年的性格有好处,培养自立和开朗个性。
忻柏既然不考大学,那份费用当然正好用在筱年身上。
就这样,林筱年的高二上学期在寂寞懵懂的状态下逐渐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孤独而又自由,一点儿不晓得其实自己只是一支风筝,被一条透明的线牵在一只若即若离的手里。
那年年底,忻柏成了正式球员,忻楠对自己的前途也作了初步的决定。刚放寒假,安宁就回来了,约忻楠出来见面。
那一天,忻楠提前了一会儿出门,做些准备,然后,挺意外地在筱年打工的地方碰上了他。
第十一章
忻楠一进门筱年就看见他了,心里剧烈地跳了一下。
那个人很醒目,挺拔的高个子,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俊朗的面孔,走到哪里都吸引众多视线,负责他那台子的小女孩脸微微发红,递菜单都不忘偷偷看他。
筱年抿着唇,握着手站在高大的植物后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过去打招呼。
“忻楠哥。”
忻楠浓眉挑起,有点意外之喜:“筱年?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肯德基吗?”他看看四周,这是披萨店吧?”
“我以前在肯德基的师傅认得这边的人,就过来做,嗯,工资比在那边高。”筱年小声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忻楠看起来有点歉意:“是吗?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上课?”
筱年摇摇头,黑亮的眸子看着忻楠,又瞧瞧他放在手边的一大捆报纸。
忻楠顺着他视线落下去,忽然弯着唇角笑起来,与平日的稳重温和不同,此时此刻他竟甜蜜得像个孩子:“我约了你宁宁姐。”他把报纸捆竖起来给筱年看,报纸里面还有一层蓬蓬的雪色的纱纸——衬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
她不是我宁宁姐!筱年心里有些郁闷。忻楠哥的表情是真的有些奇怪,筱年浑身泛起一股凉意,脸上却扯出一丝笑来,“很漂亮啊。”
“外面太冷了,怕冻蔫了。正好,帮我把报纸丢掉。”忻楠呼啦啦把外面的报纸拆开来,露出绑着银色缎带的漂亮花束。筱年接过报纸团成一团,低着头,有点别扭地笑着,“那,忻楠哥你坐着啊,我还要干活呢。”说着要走。
“等会儿,”忻楠小声叫住他:“本来也要找你,忻柏下礼拜回来,你过来住几天吧。”
筱年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开口,眼角余光已经瞄到刚进店的人,“呃……宁宁姐来了,我先过去,回头再说吧。”
“啊?”忻楠立刻扭头看,表情又开始奇怪,兴奋中有些不安。不安?他站了起来向走进来的安宁招手,甚至没注意到筱年迅速地溜走了。
他今晚,有重要的事要向安宁宣布。
筱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却再也无法安定下心神,视线不停地越过半圆形的餐厅向那个位置飘过去。
安宁看起来更漂亮成熟了,大衣除下后,露出里面一袭贴身的深紫色绸衣裙,衬着她修长的体态,雪白的皮肤,长发盘在脑后,看起来高贵雅致、光彩照人,仿佛刚从某个盛会出来。忻楠虽然不像平时那样随便,也穿着半正式的休闲装,但与安宁比起来,仍流露出浓重的学生气。
忻楠哥不是想求婚吧?筱年被突然涌上心头的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忻楠哥看起来那么振奋开心的样子,一点儿不像平时的他,还小心翼翼地拿着花儿——那女人还是那么从骨子里透着冷冰冰的样子!
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安宁看到花,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一直都是忻楠在说话,她一直都没回应,只是半垂着头。可是瞎子都看得出她对忻楠说的话不放在心上,她看上去根本心不在焉。筱年目不转晴地望着那两个人,皱起眉头来,心里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
印象中安宁似乎只坐了一会儿,餐盘送上去,她一口也没动过。但是从她开始说话,忻楠的背影好像就定住了,一动不动,筱年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觉出不对劲。安宁很平静地说完话,很平静地上大衣走了,来去阵风一样,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分钟。
到底发生什么?
忻楠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他眼晴有点出神,怔怔地望着凉水杯在出神。
筱年叫了忻楠一声,没反应。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呆呆看着他。
这时候忻楠抬起眼睛来,完全没有看到旁边是谁,径直走去结账。筱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冲回员工休息室,拿外套,换鞋子,“乒乒乓乓”把金属柜门磕得一响,旁边坐着休息的同事吓一跳,“筱年,你干嘛?”
筱年匆匆道:“帮我跟经理请个假,我有急事!”
“喂!喂!你还坐着台哪……”
人已经没影了。
追出店门,筱年四下张望,一下子就看到忻楠,心底小小松一口气。忻楠走得并不急,手抄在裤袋里,像散步一样。
筱年稳稳地跟了上去。
冬天黑得早,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海边风很大,除了车之外,很少行人,走几步,有凉凉的东西撞在脸上,风卷着细小的颗粒,原来是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忻楠没有去乘车,当他走到路口拐弯之后,筱年就意识到,他不是要回家去。筱年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追上去?若追上去,又该说些什么?他只得继续隔了几步远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疗养区寂静无人的街道向前走。
夏天这里是很热闹的,现在几乎不见人,雪穿过重重枯枝落下来,在阴暗的路灯光线下若有若无。
筱年缩了缩脖子,他的羽绒外套里面只有一件薄棉布衬衫,那是披萨店的制服,腿上也只套了一条单裤,冷空气一会儿功夫便透进去,寒战开始从皮肤侵到骨头里去。但是穿过疗养区走到海边之后情况更糟,没有了房屋和树木的遮挡,刺骨的海风直接吹到人身上来。
筱年咬紧牙,不去管那蚀骨蚀肉的风,反正冻得刺痛到一定程度就麻木了。连脑筋都冻,呆呆地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跟出来,身上冻到没知觉,只有心口一小片地方还在扑扑地跳。
忻楠仿佛一点没觉得冷,倚着铁栏杆,瞪着石堤下面翻腾的黝黑的海水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