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得很过分,连姜穗青都看不下去,但他还是拿起一块一块又一块,递给她吃,她张着大眼睛,一面笑、一面吃,还要一面偷瞄店员的表情。
她看见本来“大方”的店员小姐变了脸色,双眼已冒出火苗来,阿忆却假装没看见对方想吞人的表情,摆出一副吃霸王饼的姿态,一面吃、一面和她讨论口味。
她吐吐可爱的小舌头,凑近他耳朵,轻声问:“我们会不会吃得太过分?”
“这家饼铺本来就标榜试吃、吃到饱。”他也在她耳边低语。
“可是也不必吃得那么饱吧……”她口气怪异,不过任谁被人家这样盯着看,口气都会怪异到不行。
“我还好,半饱而已。”阿忆眨了眨眼睛,惹得她发笑。
“外面好有好吃的,不如我请你出去吃?”她扯扯他的衣袖道。再继续下去,她肯定会胀气加胃酸逆流。
“真的不想吃了?”
“不想。”她用力摇头。在火团目光下,就算饼里面包着黄金,她也吞不下去。
“确定不想?”他再问一回。
“确定不想。”
“好吧。”他抬起头,不再和她窃窃私语,刻意大声问:“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她脸皮薄,回答得很犹豫。
“既然吃饱,那我们就……喝点茶吧。”
他厚颜无耻地伸手向店员讨茶水,她不确定大将军上阵杀敌时,是不是会用店员小姐那种眼光吓敌军?但她有被千刀万剐的灼痛感。
“呃,不必了、不必了,我不渴……”她真想抓着阿忆,直接冲出去。
“吃那么多饼,怎么会不渴?小姐,麻烦给我们两杯茶。”
对方很生气,但还是很有气度地帮两名奥客倒茶水。
阿忆接过杯子,慢条斯理地把茶喝光,喝完茶,还大面神地再拿一块饼试吃,呃呃呃……一旁姜穗青的脸快煮熟了。
终于他觉得玩够了,转头指指几个口味说:“小姐,我要混合的,九个一盒,订五十盒。”
情况在突然间一百八十度大逆转,店员小姐的表情精彩绝伦,晚娘脸孔贴上春风,她笑吟吟地从柜台后方走出来,弯身哈腰笑问:“恭喜恭喜,先生小姐要订婚吗?我一看就知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们的婚礼一定会让很多人羡慕,如果是婚礼,我们有喜饼,先生要不要参考一下?”
姜穗青怎么都想不到店员小姐会来这么一串话,脸瞬间炸出红光,她腼腆的表情让阿忆开怀大笑。
“不是订婚,只是想给几个外国人吃吃地道的台湾味。”他揽揽穗青,好心替她解围。
“这样啊,我们的饼已经卖了几十年,可以说是最正统的台湾味……”
接下来,她讲了一大堆话,两人都没认真听进去,因为姜穗青忙着害羞,而阿忆忙着欣赏她的表情,直到问到五十盒要不要做宅配时,他才掏出信用卡,认真填好表格。
店员小姐将他们送至大门口,这回的目光不再带着杀气,姜穗青仍然如芒刺在背,半点不敢回头。
呼!走出大段距离后,她才松了口气,扯扯阿忆的衣袖说:“小姐的脸变得很快,之前,我以为她会冲到厨房拿一把大刀砍出来。”
“教你尝了一回人间冷暖吧。”
“我不喜欢现实的人。”她挤挤鼻子。
“我也不喜欢。”
“不喜欢还买那么多饼。”这叫什么?以德报怨?
“就是要教她知道,不能狗眼看人低,而且,他们的饼还真的蛮好吃的。”
“是啊。”她一边附和一边笑出声,拍拍自己的肚皮说:“我肚子好胀。”
“你又没吃几块,那哪叫胀气,是被店员小姐吓的吧,走,我们去散散步、消化消化。”
“谁像你那么厉害,能够无视别人的眼光,一块接着一块吃。”
他突然站定,与她相对面。“无视于别人的眼光是件极其困难的事。”
“我同意。”光看她的消化不良就知道。
“曾经我很在意他人的眼光,后来慢慢发觉,越是在意,伤害的越是自己。”
姜穗青迟疑须臾,犹豫问:“你有过……什么故事吗?”
“嗯,找个时间讲给你听。”他溺笑着揉揉她的头发。
“现在不行吗?”
“我不想让你的胃益发受苦。走吧。”
阿忆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臂弯,他们要去看海坐渡轮。这是个美好的下午与晚上,他们在渔人码头坐很久,说话、聊心事,她分享了他的事业成就,而他听她讲一大堆浪漫唯美的爱情故事。
最后,他在太阳西下的满天霓云中,吻了她。
他的吻,镨维缠绵,她的吻,温柔香甜,他们在彼此的吻里,沉醉……
因为那个美好经验,当阿忆提议再游淡水时,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一样的手牵手、一样的肩并肩,一样在疲倦的时候,把头靠在他的手臂间,只是简单动作,她却在这样简单里面感受到心安欣慰。
她问他,“你想知道我喜欢什么花吗?”
他说:“想。”
然后她两个掌心相对,十指相碰撞,歪着头,开心说道:“玛格丽特。”
她在等他问:为什么?
然后她就回答:因为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初恋男友时,她手上抱着玛格丽特,那是另一位想追求她的男生送的,她不愿意收,但不懂得如何拒绝,只好捧着花,走向和穗勍约定的篮球场边。
那天,她的初恋站在穗勍旁边,穗勍向他介绍,“这是我的姐姐,姜穗青。”
第一眼,他像失速的火车头,狠狠撞入她心口,从此她喜欢上他、暗恋上他,深深地将他烙印在心头。
当场,他客气地对她说道:“玛格丽特很适合你。”
也许那是应酬话,也许那天她刚好穿了一身白色洋装,总之,他的话奠定了她喜欢玛格丽特这个定律。
有趣的是,那天之后,男人再也记不得她。
她曾在球场外和一群女生看他打球时,他走过来和几个相熟的女同学打招呼,却看也没多看她一眼;他们在学校操场错身时,他也没有注意到她,她的暗恋一天积累一天,她身边所有的好朋友都晓得她的暗恋,只有他不知道。
直到几年过后,意外发生,他们再次交集。
曾经,他感激意外的发生,但现在,她不确定了。如果两个人注定只能在界线外徘徊,如果他们的关系状态永远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或许从开始就被直接宣布出局,可以让人减少漫长等待。
“我也喜欢玛格丽特。”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所以她没给他预计的回答。
“为什么?”
“玛格丽特很适合你。”
她心一震,猛然望着他,他咧起大大的笑脸,意味不明的笑容,让她不知道如何做出反应。
阿忆并没有等待她的反应,直接拉着她,去买一只巨无霸冰淇林,很高很高的那种。
他们站在STARBUCKS外面,她看着那么长的冰淇林,不晓得要从哪里下口。
他问:“有没有玩过抽抽乐?”
“那种把长方形木块叠成高塔,再从中间一根根抽出来,看谁抽的时候高塔倒下来的游戏?”
“对。”
“小时候玩过。”
“我们来玩,输的人要背赢的人绕黄金海岸一圈。”
说着,阿忆举起冰淇林,率先从中间舔一口,轮到姜穗青,她也找个好角度舔一口,他再舔、她再舔。
他舔得帅气大方,她舔得小心翼翼,他舔上她舔过的地方,他们间接接了吻,他不在意,她更不在意,于是两个大人玩得像小孩,玩到最后,竟然有个年轻人在旁鼓噪拍手。
但到最后,小心翼翼的她竟然输了,她懊恼的看着跌倒在地上的冰淇林,脸都歪了。
服务人员过来清洁地板,虽然没有口出恶言,但态度很不爽,当阿忆给对方一千块小费之后,就皆大欢喜了。
输的人要背赢的人?她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巨无霸,愁眉,但……愿赌服输,弯下腰,认命……
他是好男人,绝不以占女人便宜为乐,于是,他拍拍她的肩,她旋过身,他弯腰,她跳上他的背。
她很高兴,自己今天穿牛仔裤。
他背起她,笑着对围观的人说:“她是我女朋友。”
在年轻人们的掌声中,他们离开星巴克。
走过一小段,又有人回头看他们,阿忆带着一点小骄傲,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她是我的女朋友。”
他讲过一次又一次,毫不嫌腻,而她被他洗脑过一次又一次,当真把自己当成他的女朋友。
一个男朋友、一个女朋友,在淡水疯狂玩乐,那是很棒的感受,她再也顾不得形象,大叫大笑,在他耳边唱歌。
若干年后,要是有人问她:姜穗青,你最喜欢什么地方?
她一定考虑也不考虑就回答,“我喜欢淡水。”因为在淡水,有过她最美好的回忆与过往。
***
第4章(2)
她再度穿上洋装,那件白色的、让她想唱生日快乐歌的洋装,虽然是很多年前买的,但没有褪流行的感觉,再套上米白色高跟鞋,她在穗勍离开家门之后,马上搭电梯直达七楼。
今天,他们要去九份。九份有什么好玩的,小时候常和同学去,景点早就走透透,但身边的人换了,兴奋度自然不同。
姜穗青的脸色有点糟。她刚生病痊愈,幸好他们家对门住着一个她很喜欢的医师,否则她准会发烧到天明。
阿忆知道她发烧的原因,上次他们约了在外面见面,他临时爽约,而她没带手机,她在雨中等了他一下午,之后生病。
他失约的原因是绮绮进产房,四千公克的孩子整整折腾了她三十八小时,他不能不陪伴在身旁,因为……他们是他的责任。
因为联络不上,因为担心,他不能离开医院,却无法避免心焦、心惧,心不在焉,隔天他从医院回来,顾虑不了穗勍是不是在家,就冲上十三楼找她。
见到生病的穗青脸色惨白,他吓坏了,明知没什么大事,心却被硬生生烫热般,刺痛灼热得形容不出口,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他再无法容许自己失去她。
“你没到九份玩过吗?”姜穗青在进入黄金博物馆的时候问他。
他握着她的手,一步步缓慢前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牵着她的手走路已经成为一种定律,任谁都不可以破坏的定律。
“有,不过离开台湾太多年,我已经忘记九份是什么样子,九份……改变很多呢。”
“是啊,这里成了很热门的观光景点。”
“地方会改变、景观会改变,几年不见,就算是人也会变得不一样。”
“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台湾?”这话,憋在心里太久,她不说不问,不代表不想知道。
“记不记得在淡水,提到在意别人眼光会受伤害时,我说过,有个很长的故事?”
“你打算告诉我这个故事了吗?”
“对,有点长、有点无聊,你要耐心听。”他对她笑笑。
姜穗青合作点头。“知道了,我会把所有的耐心配额通通拿出来用。”
“我父亲经商失败,在我高中时期跳楼身亡。”
故事的开头就震撼人心,她不自觉停下脚步,与他对望。
阿忆轻轻碰上她的脸颊,给予安心微笑。“没关系,已经是很久的事情了。”
她点头,眉目却忍不住捎起几分忧郁。
“我母亲缠绵病秧多年,在家逢巨变之时,病情每况愈下,我父亲过世半年后,她也病重离世。”
她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只能把他拥进怀里,无声地轻拍他的背。他不矮、而她不高,做这种动作吃力得紧,但她不介意为他吃力。
“我们家曾经有过许多世交,父亲性格大方豪气,帮助过许多朋友在商场上立足,但在公司出事同时,他们纷纷避不见面,没人想得到,骄傲的父亲在走投无路情况下竟会寻短见,听见我父亲离世,他们的第一个反应是给我钱,我不知道那些钱代表的是亏欠,还是他们认为几万块钱就能够还完我父亲给予过的恩惠。”
“所以他们的好心伤害了你的自尊?”
酸意迅速涌上他喉间。谁说她笨,她一眼就看见问题重点。
没错,他性格虽然温和但实质骄傲,他每收一笔钱就贬低自己一分,但一个高中生加上病重的母亲,让他不得不暂且放下骄傲自尊。
这些年,他将钱一笔笔加上利息还回去,同时,也一寸寸找回自己的自尊。
“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天使?”
她迟疑好半晌,才郑重点头。“那个……你在车祸时认识的天使?”
“对。当我正值失恋期间,我的女朋友决定嫁给别人。”
“为什么她要嫁给别人,你们的感情淡了吗?”
“我们的父母亲是商场上的朋友,在他们眼里,两家联姻对彼此的家族企业有帮助,但我家垮了,约定自然结束,她决定嫁给别人,我无法反对,只是她瞒我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真相。知道我们是怎么分手的吗?”
姜穗青摇头。
“电话。她打手机告诉我,为了弥补我,她可以拿出一笔钱。这点很伤人,其实在那之前,我很感激她的。”
“为什么?”
“十七岁,在我失去父亲时,她并没有现实地与我分手,我们仍维持男女朋友的关系,持续交往,直到我念研究所时,我常常告诉自己,我要为这个对我不离不弃的女人,努力赚钱,为她建造一个安全堡垒,照顾她、保护她……”他苦笑。
“那时我并不清楚,她背着我,同时与许多男人交往。”
“你一定很难过。”她松开他的背,仰头望他的脸庞,带着淡淡哀怜。
“对,后来我回想,如果没有那位天使的存在,我能不能度过那段时间?”他叹口气,接着说:“答案是,没办法。”
“为什么没办法?”
这回轮到他用她入怀,他抓住她的手,扣上自己的腰,他需要她的体温,来熨暖他的心。
“我的天使不美丽但是很可爱,她经常觉得自己不聪明,但她却永远聪明地一眼就猜透我的心意,在她身边,再冷的冬天,也会让人感觉温馨。”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变成朋友,变成情人,只差没有立下誓言,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我们要双宿双飞。”
“怎么能够双宿双飞?你出国了呀。”她幽幽的口气里,带着丝毫抑郁。
“对,因为后来……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她的父亲是并购我父亲公司的商人!”
姜穗青被惊叹号狠狠砸到,扣住他腰际的手无力垂落,迅速低下头,她掩饰内心的激动。怎么会……怎么可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