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亮沉睡在雾霭中,雄峻的山峰隐藏在夜色深处,一个矫健的身影出现在海边荒凉的悬崖小路上。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一张轮廓深刻的俊脸上,有着线条紧绷的嘴唇和挺直的鼻子,纠结的眉宇间,混合着悲伤、失望和愤怒。
咸咸的海风拂过脸上,穿透了他身上单薄的衣衫,浸血的手臂变得冰冷麻木,但他恍若未觉。
“逸海——”
轰鸣的海浪声中,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年轻人身形一顿,兀自回身,挺立在小道中央。
一匹黑马破雾而来。
距离男子几尺处,女子熟练地控制住一直向前冲的坐骑,跳下马背,直扑他身边。
看到他臂膀上的血迹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气喘吁吁地问:“你受伤了?”
他扬了扬浓眉,目光不看她,而是看着“噗噗”喷气的黑马,轻蔑地说:“被疯狗咬了几口,没什么。”
“你为何这样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子焦虑地问,细致的眉头皱起。
这是个非常年轻漂亮的女子,冰肌玉骨,明眸皓齿,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恬静之美。谁会相信,如此娇俏纤细之人,竟能驾驭高头大马,夜驰山岭?
男子傲然挺立,沉默不语。
“你要去哪里?”女子再问,因他不愿看着她而伤心不已。
“离开!”两个硬邦邦的字,从男子紧绷的唇间逸出。
“你真的要丢下我离开吗?”女子惊问,转过他的脸,迫使他面对她的眼睛。“难道你忘了我们对彼此的承诺?”
“别再提那个。在下本是渔夫之子,流民之后,过去竟敢心存高攀之念,实在是无知可笑!”男子的语气听似谦卑,实则充满讥讽与怒气。
“不要这样对我,我从未那样想过。”少女双目噙泪,他疏离而无情的语调是如此陌生,令她不知所措。
男子的目光扫过她起伏的胸口,再回到她苍白的面庞上。那绝美的眼眸中所流露出来的痛苦,令他眼里闪过某种情愫——爱慕与怜惜。可不过眨眼间,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冷硬。
他不会再为所谓的“爱情”,承受她父亲的羞辱与追杀,再也不了!
“回去吧,一切都结束了,崔小姐。”他冷漠地说。
崔小姐?!
听到这声称呼,女子的面色更加苍白,她挫败地扭绞着双手,失望且不甘地望着他。“我不相信你是如此善变之人,我爹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他目光一黯。“你何不自己去问他?”
“我会的,可我要你跟我去,我们一起去见他,我早该这样做的。”
“我不会跟你去!”他寒着一张俊脸,转身想走。
她忘了矜持,抓住他没有受伤的手。“那就让我跟你走!”
他的脚步定住,眉峰痛苦地一颤,并未转过身来。
感觉到他的肌肉在自己的手中紧绷,她满怀希望地说服他。“带我走,我们说过再也不分开的。”
他侧过脸俯视着她。
那曾闪动着爱的柔光,带给她无限欣喜和欢笑的黝黑眸子,此刻映着月光,显得格外冷峻和冰凉。
“忘掉过去!”他抽出被她握住的手,不带感情地说。
他的绝情是如此伤人,她想哭求他留下,但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她那样做。
她挺直背脊,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热泪,愤然道:“如果这真是你所希望的,那我会照你说的做,我会忘掉你,忘掉过去!可是你——懦夫,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在泪珠潸然落下前,她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奔向夜雾弥漫的山林。
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男子的嘴角严厉地绷紧,努力克制着追回她的冲动。
懦夫?!这难道就是她的真实想法?
不,我不是懦夫!永远不是!
我郭逸海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她和她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父亲瞧瞧,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第1章(1)
灿烂的阳光,绵延无尽的山林沙滩,深邃无垠的苍穹,一望无际的大海,天地是如此广阔。
崔婉儿站在崎岖陡峭的山崖上,眺望着宁静的海面,知道在这平静的表相下,正酝酿着新的风暴。
仰起头,她的视线转向无云的高空,那里,不畏狂风巨浪的海鹰,正在驾风翱翔,那矫健的雄姿令人神往。
飞翔吧,海鹰,自由的使者,愿你给人们带来更多的勇气和希望!
她默默地祝福着,目送海鹰飞向远方,然后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走下山崖。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刚走进南苑,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便焦虑地迎向她。
看着侍女满脸焦虑之色,婉儿惊讶地问:“怎么了?”
“新总兵大人到了!”
婉儿嘴角轻扬,露出迷人的笑容。“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他今天要来吗?为何这么紧张?”
“不是……是王老爷也来了,他要见你,老爷召你去前厅。”
侍女说话吞吞吐吐,神情也颇为奇怪,可她顾不上多想,惊喜地问:“你是说王世伯吗?”
侍女点头。“正是他。”
“太好啦,我现在就去见他。”婉儿心情振奋。
王世伯是爹爹的同乡好友兼顶头上司,在这个倭患猖獗的危急时刻,他的到来不啻是个好消息!
走出寝院,她再次感叹:“我上次见到他时,他刚调任福建都指挥使司,转眼已经过了四年。”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那时小姐还在家乡……”侍女回应道,却在看到她忽然失去笑容时,知道小姐又想起了那段伤心的日子,忙改口道:“不过现在王老爷看起来和以前一样,还是很关心小姐呢。”
“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从小就喜欢他。”笑容再次出现在婉儿美丽的脸上。
四年前,外祖母过世,王世伯返乡参加葬礼,并给她安慰。之后她跟着在外做官的爹爹离开家乡,从那时起,她就没再见过那位仁慈又风趣的长者。此刻能再见到他,她自然很高兴。
两人匆匆往前走去。
卫府因河水拦腰穿过,自然分为前后两个部分,以石桥相连。前半部为卫府官衙,后半部是宅第,南苑则是婉儿的居所。
走进大厅,尚未适应乍然转暗的光线,她就听到一阵豪爽的笑声:“哈哈,婉儿丫头,你总算来了,我正担心是不是姑娘大了,忘记世伯了呢!”
“世……王大人,恕婉儿来迟。”她笑意盈盈,在看到他身上严谨的官服时,改以正式的称呼向他行礼问候。
王大人毫不在意地对她摇手道:“哎,不必拘礼,还是喊世伯亲切点。”
此刻面对眼前宛若玉兰花般娇艳的世侄女,他既惊讶又感慨地对身边表情严肃的崔大人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崔贤弟好福气,有如此美丽聪慧的好女儿。”
崔大人干笑几声,并未回答。
婉儿笑道:“谢世伯夸奖,婉儿多年未见世伯,今日得见,甚感欢喜,不知世伯可否多住几日?”
“世伯是想,可此番只是路过,不能久留,因此才急着要你来见个面。”
听他说只是路过,婉儿感到遗憾,但也明白事理。“世伯深得朝廷信任,位居要职,自然公务繁忙。既然无法久留,那容婉儿为世伯斟茶以示敬意。”
“好好好,不过先来见见泉州新任总兵大人,你与他应该早已相识,此次世伯也算顺道送他上任。”王大人开心地侧身,向她引介。
当她的视线顺着王世伯的手臂,越过父亲僵硬的肩膀时,她的笑容消失了。
在那张红木八仙桌边,坐着从不曾被她遗忘的身影。
是他——郭逸海!
心在胸口狂跳,彷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急速奔跑,她感到呼吸困难。
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她,朝廷委派的新任总兵是他?为什么两年来,没有人透露过他的行踪,让她一直以为他云游四海去了?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联络过她,难道他真的彻底忘了她?!
夏日的风带着潮湿闷热的气息,从敞开的门窗吹来,她深深地呼吸,仍无法纾解胸前的巨大压力。
“怎么?你不认识郭将军吗?他两年前,曾在这里做过参将呐。”见她神情异样,王大人逗趣道,并转身看看郭逸海,他顿时愣住了。
那年轻人虽然端坐未动,但面色冷峻,两眼紧盯着婉儿,手中的细瓷茶碗已经快被他捏碎了。
这真是怪事!一向待人温和有礼,开朗风趣的郭逸海,为何从进到这里后,就变得沉默冷漠了呢?
再看向婉儿,他更加纳闷,刚才那个笑盈盈的女子消失了,此刻的她彷佛受到了极大惊吓,对郭逸海瞪着一双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大人暗自思忖。
“不是……”婉儿求救的目光转向父亲,后者却回避了她的视线。
她感到有股不知名的力量推着她往看不到底的悬崖走去,她无法躲避,只能靠自己救命。
她深吸口气,转向王大人,努力绽开一抹笑容。“我当然认识郭将军,只是自两年前他忽然离开后,再无消息,因此乍然见面,甚感吃惊。”
她希望自己的声音依然平稳,没有透露出她内心的真实情感,希望没有人发现她已经处于想要狂吼怒叫的崩溃边缘。
“是的,我们认识,而且曾是——好朋友。”
一直冷眼旁观的郭逸海终于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茶碗放回桌上,目光始终不离她的脸,淡笑道:“再次见到崔小姐,郭某不胜荣幸。可惜本将还有要事在身,不能相陪,各位请继续叙旧,告辞了!”
他笑了!尽管那个笑容极浅,仍如闪电般击中了婉儿的心。
她呆呆地看着他,无法掩饰内心的情感。两年没见,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但她最想知道的是,过去那七百多个日夜里,他是否也像她想念他那般的想她?
可是他不再理睬她,简短地向两个男人告辞后,甩开长腿,出了大厅。
他的动作如她记忆中的一样潇洒敏捷。当他大步走过她身边时,她清晰地感受到由他身上散发出的、比过去更加沉稳内敛的气质,也注意到他比过去更加宽厚的双肩和俊挺的身材。
看着他消失在眼前,她突然无法控制自己。
“我去一下就来。”
匆忙丢下这句话,她跑向厅门,却听到身后传来父亲怒气冲冲的诘问。
“你为何不带别人来?”
她的心猛地一跳,不解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很想转回去问个清楚,可又急着找郭逸海。
她有太多的疑问尚未解开。
两年前,父亲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导致他忽然离去?这两年他去了哪里?为何一去便毫无音讯,难道他真的忘记她了吗?
她没有停下脚步,迳自跑出了前厅。
院里有不少军人和官员,大都是新面孔,估计是王大人的随从。她的视线扫过人群,却找不到她要寻找的身影。
他是有意回避她的吧……黯然想着,她返回前厅。
“嘲笑他?抓他?你真的对郭逸海做了那些事?”
王大人惊讶而气恼的语气,将她定在门外,听到他们的对话,她终于解开了两年来一直困扰着她的谜团。
得知真相,她感到震惊、心痛!
两年前,竟然是她的亲爹,冷酷地加害她最爱的人,扼杀了她的爱情,还满口谎言地欺骗她……
滚烫的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希望、她的爱与等待,都在此时,化为灰烬了。
“皇帝有心将常安公主许配给郭将军,等平了倭祸,就会下诏。”
王世伯的宣告彷佛一条绳索,紧紧勒住了她的颈项,她感到胸口闷痛难忍。
泪水狂肆奔流,她用手捂住嘴,将痛苦的呜咽强咽回腹中,踉跄地跑向后院、跑向她的避难所。
他恨她!
他想要成为驸马!
难怪他不想理她,难怪两年来,他从没捎过只字片语给她。而她竟愚蠢地以为他终究会回到她身边,信守他们的承诺。
她跌坐在大青树下,脑海里萦绕不去的,是一双俊美却充满恨意的眼睛,是一段无法忘却的旧情,是一缕缕缠绕着她灵魂的回忆——尽管此刻,那些回忆带给她椎心刺骨的痛,却是她珍藏在心中的宝贵财富。
夕阳缓缓沉入大海,暮色笼罩天地,海面上出现了淡淡的雾霭。注视着那飘浮的白色云气,如珠的泪滴落在手背上,她迷惘的脑袋,渐渐飘向过去。
*
两年前,她满十六岁那天。
“小姐,今天想去哪玩?”早饭后,侍女翠云兴致勃勃地问她。
她摇头,兴味索然地说:“不去了。”
可是翠云不放弃,建议道:“今天小姐庆生,奴婢陪小姐到山里骑马射箭,或者到没人的河湾戏水,像在老家时那样。回来后,奴婢再给小姐做几样好吃的家乡菜,好不好?”
“骑马射箭?”她神情落寞地说:“你忘记我爹爹说的话了?只怕我连碰都不能碰他马厩里的马,更别提出外射箭,我不想再惹他生气。”
她的话,让主仆二人都陷入了去年生日的回忆中。
那是她失去外祖母后迎来的第一个生日,也是她第一次在父亲身边过生日。她和侍女准备了好吃的家乡菜,满心期待的等着父亲为她庆贺。可是,父亲只是一言不发地吃完晚餐,安静离去,彷佛那天只是个平常日子。
那时,看着父亲冷漠的背影,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好像就是从那天起,父亲再也没有与她同桌吃饭。
“唉,老爷就是那样的脾气,小姐别为这件事坏了庆生气氛。”翠云安抚道。
她也不明白,小姐漂亮又有礼,无论走到哪都讨人喜欢,为何独独老爷对这么好的女儿,连个笑容都没有?
“以后别再提庆生,只有小孩和老人才庆生!”婉儿以嘲弄的语气说,掩饰着内心的伤痛。
“谁说的?小姐当然要庆生,否则老太太一定会托梦责怪奴婢的。”
“我说不要就不要。”她固执地说,但在看到翠云忧郁的目光时,又于心不忍地说:“算了,如果你不怕走路辛苦,就陪我去清凉山玩吧,听说那里的风景特别美。”
“好啊好啊,只要小姐开心,奴婢不怕辛苦,愿意陪小姐去任何地方。”翠云迭声答应她。
于是,两个女孩结伴出门,晌午过后才回来。
一进家门,翠云不顾她的反对,迳自去厨房张罗晚餐了。
她则满腹忧伤地往屋后山坡走去,那里早已成为她需要独处,或排解孤独与伤心的宝地。
坡上绿草成茵,灌木与山花相间,传送着夏日的温情。坡顶的大青树一年四季郁郁苍苍,山坡那面是临海绝壁,深达数十丈。站在这里眺望四周,彷佛天就在头顶,海就在脚下,一切皆触手可及。
每次来到这里,对着大海蓝天习剑读书,她的心情总能重归平静,可今天,她觉得格外悒郁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