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终于,他开口。
的确,这个问题,他也多次问过自己,可是得出的结论却是一片茫然。
爱她吗?那为何又对阿茹念念不忘?不爱她吗?那为何她的一颦一笑可以牵动他心弦?
他不明白,真的完全不明白。
“可是我爱你。”她在涩笑中泪雨倾盆,“就算你图谋我的国家,危害我的家人,还是一样爱你……”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她说这些,他只感到不安,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
“但我又不能原谅你,不能原谅对我说谎的人,记得吗?”她抚住小腹,啜泣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伦,我怀孕了。”
什么?他双眸一瞪,僵在原地。
“我本来害怕一个人下地狱会孤单,可现在不怕了,因为有个孩子陪我。”她绽放最后凄绝的笑颜,“真想等到他出世,看看他什么模样,可惜,等不了……”
话音刚落,她便仰头往后倒去。
身后,便是万丈悬崖,她能感到夜风在耳边自由地吹拂,整个人如同飞了起来一般,化成展翼的鸟儿,飞过黄泉,奈何桥。
她,终于可以解脱。
她似乎听到魏明伦撕心裂肺的吼叫,然而,那已经不关她的事了。从这一刻开始,世上再也没有魏明嫣这个名字。
三年过去了,霁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明伦的谋逆大军虽然未能攻入京城,却与霁皇魏明扬以落水为界,划江而治,占据北方高地,自称虞帝,立国号为冉。
他的宫殿由当年的幽昙山庄扩建而成,却没有再种植夜昙,甚至下令什么花儿也不许种,只留一片纯粹的绿色,枯燥至极。
每年夏末秋初时,他都会到洛水之滨微服私游,遥望霁国京城的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消息。
他没有立后,邻国进贡的无数美貌女子竟没一个能使他心动,在冉国人心中,他们的虞帝是一个奇怪的男子,孤独而落寞,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
这一日,又是初秋季节,洛水之滨,一叶画肪依靠在岸边,舫中坐着一位翩翩公子,在自斟独饮,便是魏明伦。
一名中年妇人,青衣素裙,掀帘而入。昔日的慧益师太,如今已经还俗,蓄起高高发髻,魏明伦封她为“魏国夫人”,留她在身边,共享荣华。
“圣上,”慧益劝道:“江上起雾了,此地毕竟是霁冉交界之地,为了您的安全,咱们还是趁早回宫为好。”
“江南有什么消息吗?”啜饮着杯中的酒,他目光淡淡地望向洛水之上。
她垂眸,摇了摇头,“圣上,那是万丈深渊,嫣公主恐怕早已不在了……”
“我找了三年,都没找到她的尸体。”他执着道。
“尸体恐怕早就摔得粉碎……”
“不,不可能!”他目光深凝,“继续派人去霁都附近打听!她如果还活着,一定会回到她皇兄身边的。”
“探子打听到的消息都一样,没人知道霁朝公主的下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就一辈子给我找下去!”他低喝道。
慧益无奈沉默,只得颔首,转身出去通传手下。
画肪在岸边轻摇,一阵醉意涌上额间,魏明伦闭上双眸,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游移。
三年了,唯独喝了酒,像此刻这般,才能让他的心稍稍平静。
大仇终于得报,颠覆了霁朝半壁江山,那些直接间接害死阿茹的人,不是化作一堆黄土,就是寝食不安,怕有朝一日会轮到自己。可是,为什么他并不快乐?反倒有一丝后悔……
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反而是倾尽全力地找到那个坠崖的女子,就算只剩一副尸骨,他也要好好将她安葬。
伦,我怀孕了……她临终前对他说的话仍犹在耳边,稍微闭上眼睛,便可以看到她倒下的模样,她逆风飞扬的长发如海藻绊住他的心,逼使他随她一起沉沦,被大海覆盖。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呵,织女星——”
忽然,江上飘来一阵歌声。
魏明伦霎时惊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歌声,这歌曲,如此熟悉,渗入他血液一般。
是谁?谁在歌唱?
这起雾的江面上,难道藏着幽灵?
“圣上!”帘外的慧益奔了进来,大惊失色道:“你听到了吗?”
魏明伦点点头,“派人去瞧瞧,到底是谁!”
说话间,他推开窗棂,就见一叶扁舟自霁国方向飘来,那歌声明显出自船上。
白茫茫的江水,残破陈旧的一叶孤舟,诡异缥缈的歌声……这一切,如同志怪小说里描写的情景,让人心里阵阵发寒。
“船上何人?”魏明伦的侍卫高声喝问。
“官爷,我等乃普通卖唱之人——”歌声停了,船上一男子答道。
“可是自霁国来?”
“霁国朝野上下一片混乱,我等无以维生,只好投奔江北。官爷,放我等一条生路吧!”男子哀求着。
“你上前来,我家主人有话要问。”侍卫将男子引入舱中,来到魏明伦面前。
仔细打量那男子,的确是一普通卖唱老者,手持一把胡琴,满脸战战兢兢的神色。
“方才唱歌的是谁?”魏明伦问。
“是小女。”老者躬身答。
“请她过来,我正闲得无聊,想听曲。”语气虽然淡淡的,但一颗心却怦然直跳。他预感到,那并非普通女子,那歌声,不可能出自普通人之口。
“是,公子稍等。”老者去了,不一会,便领着一布衣垂鬟的女子前来。
女子低眸,缓缓步到船舱中央,没等魏明伦看清她的长相,便跪到地上,深深行礼。
“刚才是你在唱歌?”魏明伦道。
女子颔首。
“这歌打哪儿学的?”他紧盯着她,只觉得这身形……好熟悉。
“小时候,就在这洛水之上,跟一位姐姐学的。”对方总算开口,“她当时正前往霁都,我和爹爹也要去江南,同乘一条船,我听她唱的歌极好,便向她求教。
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她觉得我们有缘,便教了我。”
这声音……亦极熟悉。
魏明伦感到胸中似有冰火交融,焦炽不安。“你抬起头来!”他迫切想看对方的模样。
女子从容地抬起头,一双眸子黯淡无光,眼角边有颗亮蓝色的痣。
在看清她容貌的刹那,魏明伦手中的酒杯几乎摔在地上。
太像了……不,简直就是同一个人!他不敢相信,以为是思念产生的幻觉。
“嫣儿!”他脱口而出,身子弹跳起来,一把将她扶起,紧紧攥住她的纤腕。
“是你?你……没死?”
女子脸上闪现诧异,黯淡的眸子四顾惶恐张望,目光偏就不停留在魏明伦的脸上。
“爹爹!爹爹!”她忐忑地叫道。
“公子——”老者急忙上前,“小女目盲,别吓着她!”
目盲?魏明伦瞬间怔住。
他愕然地回眸,望着女子那双美丽却无神的大眼睛,那里面似一穴幽深的洞,没有任何生机。
“怎么盲的?”他喉间哽咽,却只能强压自己的悲怆,镇定地问。
“她娘亲去世的时候,哭得太多了。”老者叹了口气,“看了好多大夫,都治不了,说是落下眼疾,没指望了。”
第5章(2)
魏明伦沉默,这一刻,他唯有透过沉默不让自己失态。
“你叫什么?”他依旧握着女子的手腕,不过,却放松了力道,温柔地以免弄疼她。
“月女。”女子乖巧地答。
“好奇怪的名字。”他眉心一蹙。
“她是月圆的时候生的,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老者解释道。
魏明伦淡淡一笑,“敢问老先生如何称呼?”
“草民吴大。”老者急忙回覆。
“吴先生,你与令千金一直以卖唱维生?”
“是啊,风里来雨里去,本来还可以挣三餐温饱,偏巧遇到这番动乱,现在,还有谁有闲情听曲啊!”吴大感慨万千。
“我若为你们父女安排一个去处,你可愿意?”魏明伦忽然问。
“啊?”吴大嘴巴撑开,不知他是何用意。
“我府里缺一个唱歌动听的伶人,月女方才所唱深得我心,所以我请你们父女在我府里当个差,逢年过节或者迎接宾客之时,唱上一段便是了。”他不快不慢地道。
“这……”吴大却犹豫,“我父女两人不过草台班子,哪配进官人府里当差?再说,月女自由惯了,也不知她愿不愿意。”
“月女,你愿意吗?”魏明伦转视怔立着的人儿,和蔼低问。
“不……”她摇头,“我娘生前说过,天上掉的馅饼,肯定有毒。”
这话让魏明伦忍俊不禁,像哄小孩一般,他俯身再度问道:“没尝过,怎知我这块馅饼有毒?”
“官人真的喜欢听我唱歌吗?”月女满脸狐疑,“那首歌,哪里好了?”
“当年,在这洛水之上,教你唱歌的姐姐,可是异族人?”魏明伦不答反问。
“嗯……好像是。”
“她是我认识的女子,如今已不在人世。听到你的歌,能让我想起她。”叹息之中,道出实话。
其实,也非完全的实话,留下她,一半因为歌声,一半因为容貌。
她,实在太像嫣儿……总觉得这张脸的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她不只是一个叫做月女的歌女。
“好,我留下。”不再拒绝,她给出他期待的答案。
“怎么,答应了?”魏明伦惊喜。
“方才拒绝,只因害怕公子企图不轨,但现在,我知道公子你是个好人。”
“哦?何以见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一个念旧的人,肯定不是坏人。”月女聪颖地答。
听到这番评论,魏明伦长长舒出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欢欣。然而,他能感到慧益的目光冷静严厉的射过来,仿佛在提醒他要当心。
“圣上真觉得她是普通歌女?”慧益无奈叹一口气,“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人啊,除非是双胞胎。”
“她是谁我不在乎。”魏明伦悠悠道:“关键在于,我要把她留在这里。”
他不傻,也不相信天底下真有如此的巧合,但现在的他,怀揣着一颗害怕蝴蝶会随时飞走的心,无论她是谁,要怎样对他,都坦然接受。
“可老身不能冒险,圣上的安危维系一国的稳定,老身定要把月女的身份弄个明白。”她坚持道。
“奶娘,”他容颜一凝,“我不希望你接近她。”
这个叫月女的人儿,如今仿佛成为他掌心最珍贵的宝贝,只许别人远观,不能触碰。
“什么?”慧益微怔,“原来她在圣上心中已经变得如此重要了?”
“就算她真是魏明嫣,也只是一个无辜的女子。”他黯然道,“奶娘,放过她吧……算我求你了。”
慧益胸忽然涌起一团怒火,她瞪着魏明伦良久良久,一种可怕的预感向她袭来。
“圣上是爱上魏明嫣了?”言语中微微颤抖。
他闭唇不答,沉默,亦代表默认。
“那阿茹呢?”慧益激动道:“雪儿呢?她们都为你白死了吗?”
“是我对不起她们……”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这个世上,我谁也对不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那些活着的。”
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雪姬临终前对他说的话,此刻在耳边响起。他恨自己为什么那样愚钝,没有早一点体会出这句话的真谛。
慧益没有再作声,她压抑心中怒火,转身就走。
生平第一次违逆魏明伦的意愿,去寻找她困惑的答案。
屋外,长廊婉蜒,她一步一步,往长廊的尽头走去。
那儿,住着那个自称“月女”的伶人。
她相信,只需稍稍一试,便可以试出真相。她早已酝酿了揭穿对方的方法。
“吴姑娘!”如此计划着,她脸上堆起微笑,站在窗外和蔼唤道:“在吗?”
“请问是谁?”月女摸索着推开门。
“是我,慧嬷嬷。船上见过的,记得吗?”慧益答道。
“哦……嬷嬷见谅,我眼睛不太好。”月女一脸茫然,似乎没想起她。
“吴姑娘,这两天住得惯吗?”她上前搀扶她,“外面空气好,别老在屋里等着,走,咱们到园子里逛逛去。”
“我爹呢?”月女紧张地问。
“吴先生在别的院里呢,你也知道,他一个男人不方便进入女眷住处。”慧益流利回答,“这里,只有咱们公子能自由出入。”
“只要我爹能安顿好就行了,”月女点头,“我也不是离不开他,麻烦嬷嬷让他别担心,我在这里一切都舒坦。”
“来,小心台阶,”她一边仔打量她,一边继续说话,“你盲了多久了?”
“自幼眼睛就不好。”
“我听说盲人心聪耳明,即使看不见,也能行动如常人。”慧益试探道:“不过吴姑娘你倒没那么灵便。”
“我天生就笨,比不得别人。”月女扶墙摸索着,“嬷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园子里啊,咱们这儿从前叫做幽昙山庄,知道什么意思吗?”
月女摇头,“好阴沉的名字。”
“呵,哪阴沉啊!幽昙,即是夜昙,一种花儿。听说过吗?”慧益紧盯她。
“听说过,但没见过。”月女答得坦荡,“嬷嬷你知道,我这眼睛……”
“啊,是是是,怪我这张嘴,惹你伤心了。”她故意讨好地道:“不地这夜昙可香了,你可闻过它的香气吗?”
“听说是半夜才开的吧?”月女亦摇头,“半夜我都睡熟了。”
“正巧了,昨儿个有人送了咱们公子一大包幽昙香片,说是可以泡茶喝,或者泡澡也是极佳的。走,我带你去闻闻!”慧益拖着月女的手,便往附近的凉亭去。
凉亭里,她早命婢女备了幽昙香片,满满盛了一盘子,在那儿侯着月女到来。
假如,月女真是魏明嫣,患有花粉症的她,定会恐惧退缩。
这瞬间,眼见诡计得逞,她眉眼皆是得意的笑。
然而,就在她们要靠近凉亭的刹那,她的笑容凝止。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逼近,心急如焚的男子得到音讯,匆匆起来,力臂一挥,一把将月女拉开。
“奶娘,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生事吗?”魏明伦喝道。
“公子,我只是想带月女闻闻幽昙的香气,有什么不妥吗?”慧益镇定回答。
“你知道的,她……”心知肚明的秘密差点脱口而出,终究忍住。
“她又没有花粉症,怕什么?”她执意施行自己的计划。答案就在眼前,呼之欲出,为何要放弃?
“奶娘,你是我今生最敬重的人,不要逼我……”魏明伦低哑道。
“为了阿茹,为了雪儿,我不得不这样做。”她此刻心里满是怒火,替亲如女儿的亡灵不平。
她不甘心亲手哺乳的宝贝付出生命的代价,却只换来心上人的移情别恋。魏明伦今生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永远地哀悼与悲怆,不该再有别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