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背后有个女人在说话。
他听到杂志放下来的声音,视线转了过去,脸上没什么表情。
坐在病床旁的女人和他目光一触,似乎迟疑了一下,神色有几丝不自在。
“不用了。”他木然地说完,自己下了床,慢慢往进厕所的方向移动。
喇叭锁喀嗒在身后锁上,他把自己和外头的世界隔绝开来。
唐健缓缓走到洗手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他叫做唐健,这是他的脸没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和他记得的不太一样,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镜中的男人眼窝比一般的人深,所以眉毛和眼睛的距离就显得比较窄,当他不说话,只是直直注视着一样东西时,会有一种仿佛在瞪视的感觉,眸光近乎严厉。
尤其他卧病的这段时间,脸色苍白,眼窝下都是青影,神情看起来就更加冷峻。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的神情,让外头那个女人每回看着他,都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
他摸了摸头上的绷带,他大部分的头发被绷带往上挤,露出一张清瘦的男性脸庞。
这确实是他的五官没错,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长得不是这样的。
问题似乎是出在他的头发上。因为他记得自己的头发没有这么长,如果把绷带放下来的话,他的头发已经可以触到肩膀了,但他记得手抚头顶,几乎会碰到头皮的那种触感,他以前的头发应该是近乎平头的。
他们说他昏迷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的头发会长得这么长吗?
“你有严重的脑震荡,曾经陷入深度昏迷,所以大脑还在复原当中,会有暂时性失忆的状况,或者不同时间的记忆互相混淆;等过一阵子脑伤比较稳定一点,情况就会渐渐好转了。目前看不出来会造成永久性的损害,你不用担心。”医生是这么说的。
所以,或许是他搞错了,或许他是很久以前剪过平头,只是时间性混淆了。
他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打开门,用同样佝偻的步伐慢慢走回病床上。
那个年轻女人看样子想过来扶他,不过和他毫无情绪的目光一触,又慢慢坐回椅子上。
唐健背对着她坐在床沿。
这个女人叫文慧铃,他记得她,他们好像是大学同学,所以他没有失忆,他只是……记得的事与别人告诉他的有些落差。
他妈妈说,慧玲是他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是他看着她,心头完全没有任何一丝悸动。
没有爱意,没有柔情。他看着她的感觉,跟看着那些护士的感觉差不多,完全没有看到自己女友的那种悸动。
从他醒过来到现在,即使有些跟文慧铃有关的画面闪过去,也都只是短短交谈几句的泛泛之交,从来没有什么亲密的画面。
他记得大部分的事,为什么独独这段的记忆不存在?
女朋友这个让他有点厌烦,仿佛这个词不该安在这女人头上。
突然之间,他的心田牵动一丝温柔的情绪,软软的,宛如要让人融化般的意绪。
是有一个人的。
有一个人在那里藏在黑暗深处,牵动他的心,牵动他的情……
健的五官柔和了,无血色的嘴角浅浅扬起一个笑。
是谁呢?为什么,他还想不起来这个人?
无论这个让他心中软柔的女人是谁,铁定都不是眼前的这位文慧铃。
所以,他劈腿?
有可能,他近乎无情的审视自己的内心:完全察觉不到罪恶感,他可以解释为自己是个烂男人,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性——
“我们快分手了,对吧?”他突然开口,嗓音有点清冷。
文慧铃微微一震,脸上不自在的情绪更浓。
“也……不算是。就是……嗯,我们之前都同意,就暂时冷静一段时间。”她清了清喉咙。
所以,他们感情不好。唐健下了这个结论。
也好,早早分了,省得他烦心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朋友”,让他有一种被硬赖上的感觉。
第1章(2)
文慧铃似乎还想解释什么,但他无动于衷,瘦削的脸转向窗户,看着窗外的景物。
“你也知道,你从毕业到现在,工作一直不稳定,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不是没有感情,可是……如果我们要继续走下去,我需要一些稳定的保证,女人都是这样的,而你……”
他只分出了一部分心思在听她唠叨,不过她提到他的工作,稍稍抓住他的注意力。
他没有工作?
是吗?
他脑中突然闪过几幕影像,那是一件简洁又极具现代感的办公室,还有一些人来去穿梭,电脑和许多专业的设备好几列排开……为什么他“感觉”自己是有工作的,而且职务还不低?
唐健皱了皱眉,烦躁地起身走到窗前。
这是台北市的市景,他很熟悉,从他的病房窗户可以看到最高的那栋一〇一大楼。
“第二栋呢?”
他突然问,文慧铃的唠唠叨叨霎时中断。
“什么?”
他皱眉盯住一〇一旁边那片空荡荡的天空,“那里,不是有第二栋吗?”
“第二栋什么?”文慧铃走到他旁边,跟他一起往窗户外头看出去。
他盯着那片空白的天空,总感觉那里少了什么,“还有一栋比较矮一点的,只有它一半高的……”
文慧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再移回高耸的建筑物上投。
“没有啊!台北一〇一就只有那么一栋。”顿了顿,她恍然大悟,“只有它一半高?你是说新光三越大楼吧?那一栋在台北火车站前面,离一〇一有点距离,以前台北一〇一还没盖好之前,最高的大楼是那一栋,你记错了,把两栋大楼合在一起了。”
是吗?
“我记错了?”他盯着那片空白的天空,眼神有点茫然。
文慧铃看着他消瘦的侧脸,心中一软,手往他肩上一搭,“你太早下床了,应该多休息一下。”
他下意识收肩避开,她的手尴尬地搭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垂下来。
唐健深呼吸一下,走回病床前,慢慢地坐下。
“我们分手吧!”
文慧铃愣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们分手吧!”他又恢复了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反正本来就是要分手的。”
文慧铃倒抽了口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二话不说立刻跑来医院照顾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对你真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想怎样!”
她气到抓狂,指着他鼻子劈头劈脑一阵狂骂。
唐健冰冰凉凉地盯着她,完全无动于衷。
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明明对他的不长进埋怨到不行,他真要分手放她自由了,她又在那里不干不脆。
“姓唐的!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在你身上浪费这么多年的时间!你知道我身边有多少条件比你更好的男人吗?啊?”文慧铃气不过,抢起床头的杯子用力往地上一扔。
他但愿自己对这幕戏剧性的表现能有更多的感觉,可是这个女人无法牵动他。
就是无法。
他只感觉自己像在马路旁边看情侣吵架,完全的事不干己。
这种感觉其实让唐健有些困扰,他认为自己应该不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所以若这女人是他的女友,为什么他会对她反应如此冷漠?
病房里骂得热火朝天,病房外的两个人很尴尬。
“你自己进去。”周惟惟死命摇头,脚钉在地上,硬是不肯再往前一步。
“拜托!他们情侣在吵架,你教我一个人进去多尴尬!”知雅硬揪着她的手,强调有难同当。
“我们两个人一起进去就会比较不尴尬吗?”
“起码两个人对分,一人尴尬百分之五十啊!”
“什么歪理!”周惟惟啼笑皆非,“不管,你自己进去,我在门口等你。”
趁同学不注意,周惟惟将她往病房里一推,自己赶快躲到墙旁边。
噼里啪啦的叫骂声因为第三者的现身停了下来。
周惟惟往墙壁一靠,舒了口气,手揉了揉耳朵,终于安静了。
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文静有气质的女生,叫骂起来也是很惊人的。
“呃……呃……哈哈,不好意思,我……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知雅尴尬的打哈哈声响了起来。
“我等你五分钟。”周惟惟小声丢出一句,确定知雅听到了,然后走到走廊的等候椅坐下。
他们每次都是约同一间咖啡厅,知雅知道到哪里找她,如果五分钟后同学没出来,周惟惟觉得自己还是先去用餐的地方等比较好。
病房里令人不自在的沉默过后,开始响起一些低低的交谈声,和牛皮纸袋摩擦的声音。
好现象,起码他们没有三个人都僵在那里。
在两个女人当中,偶尔夹杂一两句低沉的男性嗓音,都很简短,就是嗯、对、好、不好之类的单音。
周惟惟倒是不记得原来唐健的嗓子这么低沉,光听声音的话,老实说还满好听的,很有男人味的感觉。
再等两分钟,她突然有点想上洗手间。
不晓得里面还要多久?她是可以到大厅的公用厕所,可是她怕知雅正好出来,以为她走了,两个人正好错开。
反正里面听起来也像场面控制住了,她去借用个厕所应该不会太奇怪吧?
想了想,周惟惟突然有点后悔,干嘛不一开始就约在咖啡座见面就好?现在倒是把自己不上不下的吊着了。
生理需要越来越迫切,无可奈何,她只好站起来,先小心翼翼地在门口探了下头。
里头的几个人正在谈事情,知雅翻动一些文件讲解,坐在病床沿的唐健正好被她遮住,周惟惟看不见,而站在一旁的文慧铃脸色还有点僵,不过语气还算和善。
她轻声对自己叹了口气,抬手敲了敲房门。
“嗯,不好意思……”
房里的三个人同时回头。
一时之间,大家都静了下来,知雅这一转身,正好让出了一点空位,床上的男人视线直直盯向她。
周惟惟尴尬地笑了笑,对大家挥挥手。
“不好意思……刚才你们在谈正事,所以我没有进来打扰。”她对唐健多打了一下招呼,“同学,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那个男人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突然怔了一怔,一双锐利的眼直勾勾定在她身上。
他没有反应,周惟惟很尴尬,只好再补上一句,“我是周惟惟,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
大概是不记得吧?毕竟他们在大学时期,真的没有打过什么交道。
不过,唐健倒真的恢复得比她想像中更好。
印象中那张总是被刘海和黑眼镜遮去的脸孔,如今头发整个往上撩,反而露出了干干净净的面容。
眼窝微深,衬得一双黑眸锐利无比,瘦长的脸型只是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更严苛,虽然脸色过度苍白,神色也太阴沉,不过唐健的五官竟然还蛮端正的。
她不会用英俊来形容,因为他的眼睛……她很难形容这双眼睛。
传统黄种人的颅形比较圆宽,五官比较开,但他的整个颅形却非常的瘦削狭长,眼窝深陷,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几乎像是在瞪人一样。
他比她记忆中更高,她是记得他瘦瘦高高的没错,不过那个“高”感觉是被瘦衬托出来的,因为身体没长肉,所以体格好像就被拉长了。
她印象中他应该就是一七多的中等身材,现在实际见到了,却不是如此。
因为肋骨伤势的缘故,坐在床沿的他背微驼着,知雅并不矮,有一六八公分,而微驼的他可以和知雅平视,也就是说,如果他整个人站直的话,起码有一八五以上。
不过……他一直盯着她做什么?
周惟惟被他密切的眼神看到有些发慌,他应该知道自己的眼光很锐利才对吧?
“你好。”
终于有人回应她了,文慧铃对她礼貌的笑了笑,周惟惟松了口气。
你要干嘛?知雅用嘴形问她。
“不好意思,我借用一下洗手间,你们继续谈。”她尴尬地往厕所的方向走过去。
知雅真想昏倒!
忍不住了,她对朋友扮个苦脸,闷着头自己前进。
然后被人挡住。
周惟惟差点一头撞上,连忙停下脚步。
唐健站在她面前,紧紧地盯着她。
“唐,唐健?”她迟疑地轻唤。
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用“震撼”来形容。
当一个男人用这么震撼的神情看着你,任何女人都会不知所措,周惟惟几乎要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沾到什么了。
“唐健……”文慧铃伸手过来扶他肩头。
他想也不想地侧身批过,从头到尾那双追人的眼神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上。
周惟惟背心浮起一层冷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用眼神向知雅求救。
然后,唐健动了。
他突然向她袭了过来,眼神极为专注,神情坚决,仿佛有人在此挡住他去路的话,都会被他碾过去。
下一秒钟,她整个人被锁进他炽热的怀抱里。
周惟惟忍回一句惊呼,整个人完全吓住!
一股强烈的药味伴随着高热的体温烘向她,她背后响起两道尖锐的深呼吸,周惟惟头皮发麻,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去看文慧铃的表情。
“同、同学……”她无助地想推他,可是他抱得那么紧,肋骨又有伤,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能碰,哪里不能碰,整个人急得满头大汗,僵在那里。
她努力扭头要向知雅求救,那死丫头根本呆在那里,完全靠不住!
“你没事,你还在,太好了……”蓦地,他在她耳畔低沉沙哑地轻语。
她没事?住院的人又不是她,她当然没事!
“同学,你可不可以先放开我……”她双臂垂在身体两侧,不知道该摆在哪里好了。
拥着她的双臂徒收得更紧,她被搂得几乎更喘不过气来。
唐健的脸紧埋在她发间,吸嗅她芬芳的味道,一句句几不可闻的低喃飘进她耳圈——
“太好了,你没事,我还来得及,我还来得及……”
第2章(1)
“你这个淫妇!”
惟惟呻吟一声,往后倒在自己的沙发上。
“我发誓!我真的是无辜的!”
“文慧铃已经告到唐妈妈那里去,说她儿子劈腿,总之他们之间吹定了,而罪魁祸首就是你。”知雅在那头简直是兴高采烈。
可恶的家伙,根本是摆明了看好戏!
“我发誓,我真的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唐健了。甚至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我都很少见过他!”
惟惟真是欲哭无泪。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为了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所做的莫名其妙的事而扞卫自己的清誉?
“拜托,亲都被人家亲了,抱也被人家抱了,现在讲这种话谁会信?”知雅简直快笑出来。
“哪有亲?”惟惟坐直身体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