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脸没红、气没喘,不似疲惫劳动过手脚的清爽样。
「五只猲狙,我三你二——」看她一脸废柴,罢了,手中金光一劈,猲狙之一呜呼倒地,他修正原句:「我四你一,很公平。」言毕,他居然真的掉头走人,修颀身影消失于雪白天地。苍茫雪地,寒风刺骨,徒剩她与一只最稚小的猲狙,愕然相望。
她惊忿于自己被抛下,独对远古野兽,而且,还是她最惧怕的犬状生物……
它惊惧于自己同伴眨眼间灰飞烟灭,或许再一眨眼,下个倒下的便轮到它,它嗷呜一声,软脚瘫坐,吓得一动不敢动。
无声雪花飘忽纷跌,宛若漫天撒下了片片梅瓣,逐渐在一神一兽的脑门上堆积,冰得脑袋冻僵,丧失思考功能。
敌不动,我不动,两方真的没人敢动。
她怕它兽性大发,兴起了为同伴报仇雪恨的雄心,朝她扑咬上来,于是匆匆爬到枯树上便僵硬石化,喘气也只敢小口小口。
它呢,则怕她身上那袭玄色外袍,袍子弥漫金发男人的淡淡仙息,更怕衣袍宽袖深处,会不会突然杀出金光一道,断它咽喉、捅它胸口、削它脑袋……它藏身岩石后,探出半颗脑袋,也保持此一动作,与岩石融为一体。
内心怕成一团的两方,维持着如此对峙,良久,良久,再良久……
无法离开此境的金发男子,作势消失一刻再折返,就见她与它,如此滑稽的遥遥相望,气势同样蔫蔫的,不分轩轾。
不知怎地,心情突然好转,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自己的赌气,似乎太过孩子心性,颇为幼稚可笑,跟她这种废柴计较,有损自己格调。
自觉大度走过去,金眸睨了猲狙一眼,冷淡道:「还不滚?」
僵化许久的猲狙受惊一嗷,如噩梦乍醒,爪子在雪地上打滑了两下,转身又跌一跤,甫站稳脚,飞快拔腿逃了。
他微微仰首,朝枝桠间的她望去。
枯枝无残叶,徒有雪相依,暗沉色的凌乱枝桠添上雪白,萧索冬景。
她抱着树,脸也是一片惨白,身上黄裳红裙里玄袍,衬得苍白更明显些,她闭紧眼,睫毛都在打颤,不知是太冷还是太怕。
「猲狙跑走了,你还要在树上待多久?」自省玩过头,他态度稍软,语调也轻柔些。
泪水在两排睫毛间凝成了冰,泛白的双腮挂有两条冰泪痕,清晰可见,她一时半会儿无法顺利张眼,拿手背去揉,动作竟有几分娃儿稚气。
何止动作稚气,她连行径也幼稚得很,听见他的声音,倔强撇过头,不答腔就是不答腔,只有鼻腔哼气时,蒙蒙的白烟,笼罩在她面容之前。
「跳下来,我接住你。」
「……现在才示好没有用了!」她声音哭哑,吼人气势全无。
「不跳算了。」他转身要走,脚步踩在雪地上,故意弄出声响。
她急得喊声:「我眼睛张不开!被冰糊住了啦!」
天寒地冻里哭鼻子,下场一点也不美。
「只管跳下来,我能接得住。」他还是有点想笑,但见她可怜兮兮的狼狈,终究忍住了。
「你这么坏心肝,诓我往下跳,正好再仆进雪坑——」她耳朵尖,听见他笑了一下。可恶,被她说中了呴?
「保证不摔了你。」
哼!她才不要轻易相倌他!
「呀,原来猲狙会飞,要停到树上了。」他语气平淡地瞎扯。
她一声尖叫,与其说是跳下来,不如说跌下来更合适些,稳稳落入一个温暖怀抱之中,确实没掉进雪堆。
面庞感受一阵热暖吁息,拂过她眼周,睫上凝冰渐融,冰晶恢复成泪,由眼角滑落,她成功张眸,长睫还有些颤意,朦胧眼界中,隐约看见他朝她眼睛缓缓呵气,暖融沾睫的冰。
靠得太近,近到她可以看见他发丝与睫毛的独特色泽,金亮美丽,就连眼珠也是黑中带金,仿佛日芒映入一泓清澈仙湖,辉光烁烁。
烁金的眸,与她的对上,掺了不知是嘲笑或取笑或耻笑的笑,总之笑意在其中,微微荡漾,笑得她想起方才的恩怨未了,他抛弃她的这项事实,搧他两巴掌都算客气了!她重重哼了哼:「走了就走了,折回来是想看我被猲狙吃了没?!」说到「吃」,她明显抖了一下。
「折回来是因为我出不去。」这当然也是理由之一,但并非全部。
也许,是突然反省弃人不顾,非君子行径;也许,是觉得她一定打不赢猲狙;也兴许,还是担心她真打不过……
「哼!」她只能以此字表达最强烈的不满。本想豪气挣开他怀抱,奈何树上坐太久,腿冻僵了,下来也站不稳,于是作罢。
「你儿时被狗追咬过?这么怕狗,猲狙才该怕你。」当神当成她这窝囊德性,也算稀罕了。
「说了你也不懂!」她仍是从鼻子哼气,喷出两管白白热雾。
「我确实不懂,不懂你这类司花天女遇上战事如何自保,以及不拖人后腿。」他由她衣着及……不济,迳自猜测她的身分。
第二章 无水湖(2)
她抬了抬眼,神情有些懵:「咦?我不是……」一瞬想起自己还在跟他生气,干么闲话家常起来,立刻抿起嘴,又哼他。
哼完,挣扎从他臂膀间下来,腿虽还有些软,她凭着硬气,勉勉强强站稳,沉默不了多久,她忍不住埋怨:「你为什么要放走那只猲狙?!等一下它又回来怎么办?!你忘了这里是圆的,它往东边逃,最后会从西边再出现呀——」
本来确实应该如她所言,猲狙打那边逃,下一刻,便会由另一端出现,不过两人定睛瞧去,等待片刻,猲狙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它去了哪儿?这儿有其他出口?」她咽咽唾问。
他没答,举步朝猲狙留下的足印走,她忘了仍同他赌气中,不想被抛在原地,自然急忙跟上他,中途脚还绊了一绊。
足迹烙在雪地间,凌凌乱乱,踩得又急又重,落雪掩盖不去,两人跟着走了一阵,足迹渐渐没了,前方却仍是一片雪色大地,空无赘景,像是猲狙在此凭空消失。
它是虚境衍生之物,来去本就难以预料,然而生生灭灭,本有一套规律,何生何灭,何归何来,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消失,它到此失去踪迹,代表它也是由此地骤生。
他单手结印,低吟一道术咒,周身金光如涟漪震荡扩散,却在半空中一小处,约莫男人手臂长的虚无间,金光被反弹回来,迸散开些许星晨碎尘。
他拉住她,不待她反应过来,足下巧劲略施,冲进半空间那道肉眼看不见的裂缝,两人身影消失其中。
终于离开那片白茫茫、雪漫漫、冷飕飕的无边大地,扑面而来,清风温暖,绿茵萋萋,不知名的淡蓝色野花,开满坡陵,风中夹带淡淡芬芳。
看似是个普通之地,抬头去看,天际是浅浅紫色,好几颗金乌高挂,但距离颇远,远得只剩小小一丁点,于是也没那么热烘。
「这又是哪儿?我们怎么还没能出去?」她开始解身上玄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教人好不舒坦,回去准会生病。
「……」要不是有人碍事,他何以沦落至此。
她脱完衣,塞回去给他,这儿很温暖,衣袍变成累赘,她嫌麻烦,不想要。
真是势利的家伙,冷时,觊觎他衣裳如宝;暖时,弃他衣裳如草芥,他已懒得嘲讽她。
「喂,你再试试方才那招,看半空中是不是又藏了道缝。」她使唤人使唤得颇顺口。
他默默穿回玄袍,温吞理理衣襟,恍若未闻。
衣上沾染她的芬馥,一股不属于男人阳刚气味,如糖似蜜的甜香,淡淡萦绕,久久不散。「你不试吗?又要浪费时间往前走哦?你别走那么快——万一再跑出什么妖魔鬼怪,哪来得及逃?你等、等等我呀——」最后只能跺脚,无奈嘟嘴追上去。
追没几步,她已碎碎念叨了许多,大意不高为什么还出不去、你赶快想想办法呀、我脚好酸哦、肚子好饿、好累、我不想走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诸如此类,继续重复两遍三遍第四遍。
「我倒有一个最快送你回去的办法,想听吗?」他淡道,头也没回,步伐持续一贯速度。
「有办法干么不早说!居然藏私!」害她受这么多不必要的折腾,太坏心了!
他停步,一声招呼都没打,她险些撞上他背脊……实际上,也确实撞上去了,额痛鼻子塌,自然怒目横眉瞪他。
那双浓金瞳哞,用着比她更深沉的情绪,凝望她,忽而弯眸笑了笑,眼瞳颜色变得有些亮,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模样,她瞧了有些出神,耳边听他说话:
「我一剑了结你性命,你在虚境一死,便会被送回天界,虽然仙躯不免受创,养养便好。旁仙大约十来年痊愈,你的话嘛,多花个三四倍时间也差不多了。」
作势还真准备凝出满掌金光,助她一臂之力,早日解脱。
她闻言炸毛跺脚,指着他骂:「你是哪家教出来的坏胚子?!心眼忒歹毒!居然想出这等缺德办法!」边说,边退几大步,怕他动口更动手,教她措手不及。
居鸮群攻那次,他也动过让她去送死的念头!她竟然因为他借过她一次衣裳保暖、还有刚刚那一笑很倾城,就误当他是好东西!
「既然不釆用此法,就别一路唠叨,很吵。」他收起掌心金光,又瞟她一眼,笑意敛藏,说完转身继续走。
她乖乖闭上嘴,好半晌没听见她再嘀咕,只有她身上金铃玎玎,紧随他身后,没有走散。
某人虽然沉默无语,他却好似能听见,她在肚子将他骂臭骂烂骂个狗血淋头的声音……让他有些发噱,这一段枯燥的路,倒也不觉漫长。
此处与雪色大地不同,不会困在同一处鬼打墙,走出无垠草茵,一大片银灿灿的湖泊,映入眼帘,湖里,树木枝桠交错,因水色而带些梦幻紫蓝,仙气十足,湖周遭却不见半片树林。她正觉得渴,上前要掬水喝。
湖水冷凉,圈进她嫩白掌心,她正要凑嘴上前,手背居然挨他一记拍拂,啪声响亮,险些溅她一脸水湿,她不及反应就要叉腰开骂,他倒显冷然,道:「没弄清楚水有毒没有,就敢往嘴里送,你也是条汉子。」汉子有两种,智勇双全和四肢发达,她属于后者,没脑的那一种。
还没发作便消气,她胡乱甩干双手的水,嗫嚅问:「……这水有毒?!」
仔细去看,湖水七彩渐层,清澈见底,美则美矣,却诡异不见半尾活鱼悠游,而本该倒映在湖面上的几只悬空金乌,此刻竟成了缺月,鲜血赤红。
她双手一阵灼热,像被火烫着,忍不住甩手嚷疼,他拉过她的手细看,肤上已见赤红水泡,他唤出雨泉替她清洗干净,她痛到直抽息,额上浮出大颗汗水,他问她:「会不会治愈术?」
她揺头,揺得很理所当然。好吧,他一点也不意外,她若点头说会,他才该震惊。
雨泉源源不断淌下,舒缓她肤上的刺痛,由火烫变成了涂上辣椒般的微微热疼。
「打架不行,治疗术也不会,你会什么?你真该重新背起书包,去跟小仙童重修入门课。」
他施予简单的治疗术,再以雨泉碍成水球状,将她双手包入水球里,一手包一个,她手掌瞬间变成两颗水形大包子。
他那一句话,自然夹带些许嘲弄,手上动作却相反轻柔。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嘲讽我和那群仙童小奶娃一样,不中用!」仙童长得慢,七八十年仍是凡人两三岁模样,神识须养很久才会成熟,竟然拿她和流涕小屁孩相提并论!
「不。」他确定她双手包妥妥,无法从水包子里跑出来,拨冗抬眸觑她:「仙童小奶娃年妃小、神识浅,情有可原,你嘛……」此时截断语尾,不往下说,才是最高竿的狠话,损人不动一刀一枪。
她真想挥舞两球水包子打他!
看在他替她疗伤的分上,懒得与他较真,她扭过头不看他,只觑那池色彩绚烂、清澈见底的宽阔湖水。
「欸,我怎觉得……这湖,看起来怪怪的?」一时又说不上哪怪,她皱眉认真瞧。
湖中枝繁叶茂,没入水中而不腐不朽,一片生气盎然,连倒映的叶,翠绿中,泛出湖蓝的鲜艳颜色,好似还能感觉它受微风嬉撩,妖娆招揺,发出沙沙声响。
慢!
她左前方瞧去,以一种很僵硬的龟速,迟缓挪向右前方,将大湖看完一遍,眼中之景,有一抹违和感——咦!湖畔明明没有树,怎可能倒出树之影?!
正想提问,便听他淡道:「小仙童入门课,《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回去翻翻。」语调依然很奚落。
「……」她右手水包子很痛快挥出去,可惜半途遭他拦截,他握着她腕后三寸,没把水包子碰坏。
「在湖底的,恐怕是我们。」他又说。
「咦?」她一脸呆。
「《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
「说人话!」她大翻白眼。左手水包子蠢蠢欲动。
「无水湖。」那章节,便是介绍此一奇处,他简洁跟她解释——
无水湖,顾名思义,全湖无水,既无水何以称湖?传言数十万年前远古,还是有的,兴许是被地热蒸腾了,更兴许是首有几场恶战,在此处发生,打坏泉眼,渐渐地,湖水便干涸了。
既然如此,此时眼前所见的波粼银光,又是何物?
浮在无水湖上方,仿佛清泉之物,似水非水,方才她以身相试,双手便遭灼伤,想来便是书册提及的焚仙水。
焚仙水,不单针对神族,连妖魇类亦惧怕,它能瞬间溶毁各类仙术妖术,腐蚀仙躯妖身,泡进焚仙水中,不用半盏茶工夫,一个神也能轻易溶为一摊水。
「为什么说我们在湖底?我们头顶上方明明有天空呀!」虽然那片天……颜色看起来相当不正常,不像晴天,也不像阴霾日,一种很难言明的诡谲。
「那不是天空,假的,你眼睛业障重。」
「……你非得用这种讨人厌的口气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怪腔怪调酸讽人,你是能得到多少乐趣?!多少成就?!多少喜悦?!」
他并不想回答她的咄咄逼问,只挑拣上一个回道:「方才那片草茵,是仅生长在水中的泉歇萆,一由水中摘起便枯萎。」
「光凭几株草就判定这是湖底?」她哼他。没留意自己也正用着怪腔怪调在酸他。
「《神衣论草》第三百三十册,第六百九十九页。」他懒得睨她半眼,矮身观察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