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理都不理,又击碎一波妖鸟攻势,碎散的居鸮化为点点黑砂,满天弥漫。
「我应该也来学习染发术,把头发变成你这般好看。」身后又传来悠哉品评,甚至替他编起辫子,视眼前凶险如无物。
你应该先学好的,是护身术,而非是危及时分救不了你小命的染发术!
正欲冷冷敲打她几句,居鸮群身后那片浓灰色半空,突然裂开一道缝,仿佛一张巨大嘴巴,越咧越大,足足占据半片天空,强劲气流,将居鸮一只只全吸卷进去。
她正在编玩的金色发辫、两人的衣袖长袍,同样往霸道气流吸绞方向逆飞,耳畔只闻彼此衣袂啪啪腾舞声。
那裂口,似乎加重抽息,风势嚣狂蛮横,她受不住狂风力道,整个人撞向他背脊,身躯几乎要被卷走,她牢牢抱紧他,菟丝般的纠缠,十指绞在他腰际,以他为浮木。
他凝神,与气劲抗衡,彼此呈现拉锯,裂口卷不走他,他却也受制于原地,若擅动,稍有差池,便会破坏此时微妙平衡,玄墨色衣袖猎猎翻飞,他仍不动如山。
「我快抓不住了……你你怎么不跑?!呆呆站着会被吃进去呀!」她在他身后嚷,声音被风啸掩去,变得虚软缥缈,没剩多少气势。
他没听见她说话,专注寻找裂口破绽,裂口浓黑深处,一点小巧红光乍闪又逝,速度快如星坠,若不细瞧,定会忽略。
须臾,红光又出现,他算准它乍现时间,指尖拈凝一点金光,准备一击中的。
来了。
「呀——」她像片风中颤叶,被拉扯、被撼动,衣袖和裙摆成为最大阻力,风灌入其中,袖子及长裙蓬如花苞,她身子轻,哪敌这般凶狠吹刮?
她双手逐渐虚软脱力,他又无施予援手之意,一声惨叫后,就见她遭裂缝吸去,他依旧无动于衷,眼中,只有微小如微尘的诡异红光。
何必浪费时间去救她?红光一中,裂缝自然消失,他有这等自信。
怎知她在慌乱当中,胡乱挥舞抓挠的双手,居然揪住他那绺草草梳编的金辫子,一握住,就是牢牢不松放。
头皮一阵扯痛,凝神中断,他与气劲的对峙失去平衡,他在她惨叫声中,一同被巨大裂缝一口吞入开天祭的试炼中,他预想过,会遭遇各式各样的上古妖魔、种种天地动荡之惊险,甚至是油气侵体的最坏打算。
千算万算,独独漏算了最可怕的一顶——猪一般的仙僚。
裂缝之中,反常的宁静详和,雪一般的银白世界。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隆地鸣,没有灼热噬人的岩浆喷发,更没有窒碍难行的滚滚浊气,只有鹅毛般的雪白飞絮,柔软飘坠,无声无息,覆盖大地,一片苍茫。
一株光秃秃的树下,金发男子调息打坐,景况犹似精致墨绘,绘一方寂静长安,更绘寂静长安之间,专属于他的悠然沉着。
相较他,抱膝缩在一颗大石后的她,瑟瑟发抖,牙关止不住卡卡直颤,无比狼狈。冷,真的好好好好好好冷……
「你你你你还、还要气,气气气多久……」她不想结巴,可是两排牙齿已像不属于她所有,迳自打颤。
丝帛将她里住,勉强抵御风雪,可丝帛薄若蝉翼,着实起不了太大作用,无边无际的冷,冻得她唇色发紫,鲜红胭脂亦遮掩不掉,肤上发上已见一层冰白,连睫毛上也有。
他毋须张眸,她那副不济事模样,仍能轻易在脑中勾勒成形。区区雪冻,居然承受不住,怕冷的神,说出去都是耻辱。
「我我我我能……能不能靠过去取取取、取个暧?」她败给源源不绝的寒意,此时自尊傲骨什么的,全是浮云,只求谁给她一点温暖。
他不说话,她就当他同意了。
挪着快要冻僵的手脚,她艰巨地朝树下移动,他一身薄薄金光,好诱人,看起来好暖和,像只暖乎乎的金乌。
暖乎乎又孤零零,独自散发光与亮,谁也近不了身的寂寞神鸟。
她在他身边蜷成一团,渐渐感觉一股神息扑面,虽然泰半的知觉还是冷,但有丝丝暖热,慢慢渗透而来,她又挪近几寸,吃力摩挲双手,将他当成火堆烘烤。
「你有没有带吃的?我有点饿了……」牙关总算不再卡卡作响,逐字说话间,不像嗑了冰块似的含糊。
「……」懒得理她的意思。
「你也冷得开不了口吧?我们再坐近一点,互相取取暖好了……」她不请自来,展开行动。
臂膀偎近一具冰棍似的身躯,嘴里呵着白雾,吁出满足叹息,见他没反应,又挪了挪,偎得更多一寸,他不吭声,再一寸,他没反对,又一寸……
等他掀抬浓金色长睫,垂眸望向她,她早已在他怀中寻到舒适好位置,当他是暖炕躺了。察觉他在看她,她身子渐暖,没先前冷得难受,心情自然也大好,红唇一勾,赏了他一抹春风微笑。
美人一笑倾城,笑靥灿胜艳花,笑容底下,别有意图:「我还有点冷,你身上的金光,能不能再释放多一点?」
「……你以为开天祭是什么?」他嗓音冷然道。淡嘲她轻视开天祭的试炼至此,只顾浓妆艳抹、衣着华美,丝毫不知该作何事前准备。
她想了想,坦言不讳:「你问倒我了,我真不知道开天祭是什么,天界送来邀帖,我便收,收了便来了。」
无知得这般坦荡光明,倒教他无言以对。
他也不想浪费唇舌,去教导一个无知之辈,干脆抿嘴不回。
「早知道这儿如此冷,我就多里两袭狐毛裘,再带个汤婆子,呀,还有肉包,才不至于饿肚子。」
怪天界送帖子时也不顺便列张清单,提醒进入虚境的众小辈们,须自备哪些物品。
「有空做些废事,不如好好修炼更实际。」希望她听出他口气中的嗤之以鼻。
「修炼哪有你说得容易,又不是努力就会有收获。」她很不思进取地回嘴。
像你这般不努力,想收获,得靠老天瞎眼。
也难怪废到连自行驱寒都不会。
仙泽护体,是所有神族首修之法,并不高深困难,一如天冷添衣般自若,用以御寒防雨、阻绝浊气,再往上层修,便是天罡正气,万法不侵,刀枪不入,最至极则为无法无相,超脱执着、弃虚妄,天地再无旁物能伤。
「你一定修得不错吧?我看你在雪里打坐许久,抖也没抖一下,雪花也碰不着你,果真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草草夸奖完,自然而然导入正题:「那,你外袍脱下来,借我披披?」
她觊觎他身上那件衣服很久了,反正他说得一嘴厉害,多一件衣少一件衣,应当没差。
娇媚说完的美人儿,下一个瞬间,被推出温暖怀抱,啪地正面扑进积雪中,印出一个人形窟窿……
第二章 无水湖(1)
依旧是银白雪世界。
两人依旧受困于此,已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这里不见日月轮替,永如白昼。
不是没尝试过离开此境,可她太冷走不动,他撇下她自行寻找出路,向东而去,良久之后,金发微亮的男人,缓缓打西方回来,换来她「哈哈抛下我的下场还不是又走回来哈哈哈」的风凉取笑,笑完,她连打三个喷嚏,狼狈吸着鼻涕,窝囊蜷回原位,继续冷打哆嗦。
并非他担心她安危才折返,而是此境自成一圆,无论从哪处走,绕行一圈总是要回归原点。
最坏的打算,了不起等待十五日过去,或是外头仙僚有个拔尖儿的强者,提早通过试炼,将大伙一块带出去。
只是她一想到仍要再冻十五天,她脑门就麻了,再则她还很饿,这里除了雪之外,连片树叶也没得啃……
又冷又饿又出不去,她撕了过长的裙摆,当成第二件衣裳里身,料子太轻薄,仍是冻得直发抖。
自从被他推去埋入积雪堆之后,他吝于分享金光供她取暖,大抵看不上她的无能,丢尽神族颜面,可这么废柴又不是她的过错,与生俱来的天分她就是缺三落四,该学的,学不会;不该学的,也不她在一波波寒意中睡睡醒醒,每回迷蒙睁眼望去,他都坐于树下没走,永远是同一姿势,也不知有没有动过。
冷到最后,竟也渐渐习惯了,一边抖抖抖,一边还能入梦乡。这一次的小憩,睡得全然不觉雪冻,好似她是躺在家中的床铺,暖暖蓬蓬的被子罩在身上,有阳光晒过的香味……
数不出是第几次的惺忪睡醒,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绣金玄袍,源源不绝的热暖,正是来自于它,树下那人姿势没变,只是衣着更轻简,徒剩一身内袍,同样是浓墨颜色,未曾绣上任何纹绣,不过他金发披落其上,已经够好看了。
她本想豪气起身,将玄袍揉成一团,狠狠丢回他脚边,彰显她尊严高傲,不屑他施舍。
玄袍才稍稍离身,一股料峭寒风,蚀骨透肤而来,她忍住喷嚏,默默把宽大玄袍穿上身,腰绳多绕几圈再打上死结,省得他反悔,逼她归还玄袍,再哀悼自己的高傲尊严原来一文不值。
……等离开这鬼地方,再来讲什么高傲什么尊严好了。
一踏出这里,她定会把玄袍丢他脸上,哼哼等着瞧,之前向他借衣裳不给,还把她推开,害她仆进雪堆,这老鼠冤,别以为事后补救就有用。
她心底打着盘算,一面思忖,该要坐起发呆,或是躺回去继续睡,倏地,远处某物踩在雪地上,蹑足轻巧声,小心翼翼,刻意藏去浓重吐息,突兀落入耳内。
「那是什么声音?!」她惊觉坐起,臂上泛起无数疙瘩。
他缓缓张眸,对于她反应如此灵敏,颇感意外。
他还以为她驽钝无比,就算敌人已到面前,她也不会察觉。
没错,有东西靠过来了。
踩雪声灵巧,近乎全无,善于蛰伏偷袭,风雪中,飘来淡淡血腥气味,嗜血狩猎的窥视目光灼灼,由呼吸研判,来者数量并非单一。
她本能往他身边躲,恐怖氛围太熟悉,教她寒毛直竖,不同于寒雪冻骨的冷意,即便里着他的温暖玄袍,依然由身躯漫出。
银白的无垠大地,本就鲜有遮蔽物,仅有冰雾轻弥,朦胧着视野。
白茫冰雾间,隐约看见数条身影匍匐,随其距离越近,那种滚动于喉间的狰狞,低沉肃杀。
她眯眼,努力想看清,声音微颤:「……那是狗吗?」
「猲狙。」不意外她对妖魔类的无知,虽然《万物诸相史》是课堂必修,修得不好大有人在,她应该亦属其一。
猲狙外型似犬,却大上不知多少倍,有一说它是狗族先祖,凡界诸犬多属这一脉。
差别在于留至下界的后代,不具食人野性,大多温驯亲人,随漫长光阴演化、血统混杂,体型益发娇小,适合豢养。
眼前的猲狙,完全是远古之初的模样,最原始的兽性,赤首鼠目,似犬如狼,性喜群聚,共同猎食,往往遇见一只,定会有同伴在后。
果不其然,前三只的模样刚看清楚,两只小些的猲狙便从后方探出头来。
「那明明就是狗!」她惊叫,尾音破碎,以致于「狗」字说不齐全。
「再怎么看也更像狼吧。」他神色自若,几丝金发随风拂过脸庞,犹有一丝闲逸懒散。
《万物诸相史》并未将猲狙列入极恶凶兽,想来不足为惧。
可有人抖如秋风落叶,一身金铃颤得叮当乱响。
「你不要让它们靠近我——」她惊叫中夹带哭腔,直往他身后躲,十指绞得他衣领一紧,盘扣似要绷开一般。见猲狙龇牙逼近,其中一只发出恫吓吼声之际,她甚至不顾仪容,扑跳到他背上,双手双脚死死纠缠他,甩也甩不开。
有没有这么夸张?几只大一些的野兽罢了,值得她怕成这窝囊样?!
「放开!」他要被她勒死了!猲狙的攻击未起,反倒险些命丧她之手!
「不要让它们靠近我——不要让它们靠近我——」她只剩这一句的表达能力,边喊,边把他攀更紧,全然不顾形象,两条纤腿盘过他腰际,死命扣牢。
「你才不要在我耳边鬼吼鬼叫!」他耳朵被她叫得泛出了疼痛!
和她相较,淌着腥唾扑过来的猲狙还可爱许多,一只只屁颠颠吐舌飞奔貌,活脱脱就是狗。
他迁怒地对着这几只「狗」痛下毒手,掌中金光凝聚剑形,虽无冷冽剑锋削铁如泥,灼灼剑气却强势霸道。
第一只大步虎跃过来,直接祭刀,品尝剑光凛厉程度,如霜雪遇烈阳,消融得一干二净。
第二只稍有停顿,仍是勇猛且无脑地扑来,他反手一挥扬,金光自指掌延伸,由剑成鞭,亮澄炫目,攻势亦如光似电,瞬间闪扑,足足数尺,猲狙不及更靠近,咽喉已遭刺穿。
猲狙喉头滚出痛苦呜咽,类似的沉吟,居然也会由发动攻击的他喉间逸出,元凶自然是她,她锁他喉的力道,拿去对付猲狙岂不是更好?!
「松手!」他一手去扳她绞在他脖上的双臂,一手怒极地解决第三只猲狙,猲狙撞上他这波怒气,也算倒霉。
「不要!你快点解决它们!快点!」她埋首在他肩后,失声嚷嚷。
我比较想快点解决你!
扳不开,他索性狠狠震痛她的麻穴,没料到这样都逼迫不了她放手,只是手劲略略软化,松了一松,双腿倒是盘锁得更紧,生怕被他成功甩下。
第四第五只见状,脚步顿了顿,尾巴一缩夹,退了两步,不敢躁进,远远龇牙咧咧,拱起背上硬毛,喉间滚出几声兽狺,强撑场面。
「你砍完了没?!我好像听见它们在喘气呀!你是不是打不赢呀?你不是说就几只狗吗?狗你都打不赢还说什么修炼!」自始至终双目紧闭的她,看不见半丝实况,也不敢张开眼,全凭感官瞎猜。因为恐惧,声嗓不由得抬扬,乍听下,极似尖锐的质疑,虽然她并无这等心思。
「……」他额侧青筋跃了跃。
明明听出她的颤抖、她的哭腔,那一瞬间,却还是心火骤升,赌气的念头来势汹汹,有些幼稚,有些任性,他难得想使一回坏脾气。
再一次狠震她麻穴,这回力道加得更重,在她惊呼一声痛,双臂仍微微抽搐之际,他拉开她的手,又听她闷吭一声,麻穴正发作时,被这般重重握住,是疼得连心都会为之一颤,那是有别于刀砍剑刺的俐落肉痛,像千万只蚂蚁密密啃咬,一下一下抽疼。
连缠在他腰际的腿部麻筋都不放过,凶狠拂手点去,她终于从他身上落下,摔进雪中,臀上的疼,远不及手脚既麻且刺的痛。
她这时才终于张眼,先望向他,他一脸惯常的面无表情,后又瞟到两只残存的猲狙,眼光飞快挪开,多看一眼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