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去找梅先生……」
「……可以换一个吗?」他已不难预见,梅无尽见他惨状,表情会有多风凉,光想像,他就觉得病情加重了。
怀财思索着该怎么搬动他,才能不触痛他伤势,法术用时方恨少,若当年勤奋好学,将挪移术学得专精,此时就能不苦恼了。
「我来吧。」绝年青年施予援手,右手凌空轻托,她怀里的鎏金像根羽毛,轻飘飘浮起。
「你轻一点呀!不要弄痛他了!」她赶忙叮嘱,边要腾空带路,甫走了两步,裙摆突地被握住,她低头看去。
只剩一口气的野火,扯着她裙角,他半截身躯已然炭化,正逐渐崩解。
野火神情迷惑茫然,透着死亡前的浑浊,眼中仅存怀财一人。
不,他看见的,也并非怀财,而是早已缥缈的幽幽芳魂。
「……炘乐……若那时……我跟你说……爱你……你会不会……不介怀我长得……丑……给我一……一个机会……接受我……」野火断断续续,很吃力说着。
虽然野火将鎏金伤得那么重,更曾为达目的,残忍把她抛进犬群,怀财却无法真心恨他。
即便是方才,野火意识混乱之际,他周身的火焰,也不曾真正伤她。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野火只是个绝望的可怜人,情伤太甚,将他逼疯,进而步步犯错,最终,连自己性命也赔上。
「我会,你那时若勇敢些,或许今日情况就不一样了……」她不是炘乐,无法代炘乐发言,她只是站在旁观者立场,觉得许多的「可能」,往往是一念间的差错。
野火若早知今日的绝望后悔,是否会更义无反顾,去争取炘乐。
他不该问炘乐「会不会」,而该问自己,敢不敢?
野火听见她的回答,牵扬嘴角,笑了笑,满足合眸,身体像燃烧殆尽的炭,化为灰白粉末,风轻扬,吹散得无影无踪。
野火,炘乐,封释,三人的恩怨情仇,伴随这一阵清风,归于虚无,徒留叹息。
怀财一心只记挂鎏金伤势,其余的,着实无法上心。
况且,她与鎏金,从来不在那场纠葛之中。
「走吧。」怀财朝绝色青年道。
大概真的是太不严重的伤势,鎏金被送到梅无尽府上迄今,大夫都还没空搭理他,将伤患晾在一旁床上,怀财急到看不过去,数次跑来打断梅无尽与绝色青年的交谈。
「你先把他治好,要闲话家常就随便你了!快一点!」怀财拉着人过来,不管这一拉,招惹多少霉运上身,她对霉神可是没有半点抵御能力,儿时在梅无尽身边养血肉,那阵子,她大概把凡人一辈子的霉运全历光光了,惨况不忍回顾,斑斑血泪史。
「那么一丁点小伤,延误个把时辰也无碍。」梅无尽仍沉得在乍见绝色青年的震惊中,其余闲杂事,不过尔尔。
「先治人吧,我看小姑娘急坏了。」最后还是绝色青年开口,才让梅无尽甘愿挪抬尊手,把鎏金被打断的背脊骨,一段一段接回去,过程还相当潦草敷衍、粗率残暴,一副恨不能快快了事的样子。
怀财又不满了,看了心疼,动手制止大夫粗暴的疗程,最后更直接夺走梅无尽手中布帛,自行替鎏金缚缠伤势,中途不断碎念其人的医德瑕疵。
梅无尽乐得轻松,折返回桌边落坐,与绝色青年喝茶、话当年。
一改方才漫不经心的神情,面对绝色青年,梅无尽面庞明显充满敬意,连惯常的慵懒笑意也不见,变得认真,活似课堂学生遇见老师那般,实属罕见。
「尊神既然离开那处,应该不打算回去了吧?」梅无尽问。
绝色青年对于杯中所盛的茶水,颇感新奇,瞧了瞧,举杯微晃,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又饮一口,才回道:「……我只是过来取钗,拿到之后,回去也无妨。」
梅无尽闻言皱眉,道:「放眼天界,已无人能再囚禁尊神,您何苦——」
「那儿安静,无人干扰,前几百年觉得孤单,后来倒也习惯了,如今的外界,我全然陌生,往日战友几乎羽化殆尽,我寻不到留下的理由,再说,我若留下,怕仙界又要翻腾许久了。」
「当年囚禁您的理由,您如何甘心?」梅无尽很替他抱不平,然当时自己力量微薄,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
「无所谓甘不甘心,他们畏惧我,希望我永世不出虚境,情有可原。这茶……真好喝。」绝色青年作了品评,挑动眉峰的神色,竟有些单纯。
「尊神——」明明在讨论正事,还有心情管茶?
绝色青年见梅无尽恼怒,微微一笑,口吻很似长辈教导晚辈,充满坚定且耐心:「无尽,我对自己的宿命毫无怨言,天造神只自有理由,如同你是霉神,夭厉是瘟神,皆是天赋重责,我亦然。只是,我职责已了,天地间,再不需要我,我本该在一切结束后羽化,回归虚无,我也不明白为何我依在,这非我所愿。」
「您怎能毫无怨言?!天地未开之初,魔族吃神族像在进补一样,那时若不是您,神族早已灭绝,神们却在您平定所有战役后,将您囚禁虚境,完全抹杀您的付出和功迹——」
绝色青年揺首,一泓长发光泽荡漾,轻笑道:
「我没有功迹,那是我该做的本分,我的出世,就是为了杀戮,如今这般难得的平和,杀神自当无用。」即无用,被弃之,又何必追问原由呢?
鎏金被怀财包扎之余,耳朵听着两人对话,虽早已猜测过青年身分,然而言谈间获得证实,他仍不免惊讶。
远古之际,天地浑沌,最蛮荒的战场,最困难的生存,神族曾沦为势弱之辈,处处受尽欺凌猎杀。
老一辈神族提及,总免不了几声唏嘘,叹当时熬过来的神只,个个风里来浪里去,全是吃过苦头的,哪似新辈神族,未曾见识往昔壮烈,都是绣花枕头,软绵绵。
犹记彼时,为抢生存之地、为争脸负输赢、为残酷玩乐、为噬神增进功力,魔族争相猎神,越发疯狂……
长辈口中的那一日,漫天浓云,如一匹铺天盖地的巨大黑幕,遮蔽微弱天光,闷雷电烁穿梭交杂,下方神族鲜血蜿蜒成川,魔族群聚,啃咬着手臂,吸食着骨髓,正不亦乐乎。
一名无名神只,在暗阒浓云间降下,仿佛天落星子,光辉逼人。
当时,他还不该被称之「神只」,他面庞似神族清俊,一尘不染,背后一半的乌翅又宛似妖魔,谁都无法肯定他隶属何方,然他手持利剑,沉默间,屠尽在场魔族,乌墨色的魔血,与神血相融为一,血川源源不绝……
他只杀妖魔,不曾伤及神族,神族自然视他为同类,即便他来历不明,在神们急欲需要战友及强大援兵之际,谁还有心顾及其他。
神们依附于他羽翼之下,寻求他保护,神们敬称他一声尊神,私下则喊他「杀神」,奉他为尊,直至天地劈开,神族归天,这位杀神却从此失去音讯。
原来,他竟是被自己守护的神族所弃,成为禁忌之名,囚禁于谁也无法抵达之境。
原来,教魔族闻之色变的「杀神」,竟是如此美丽温雅的绝色青年,生有一副任谁见之,都忍不住把他推到战事后方,叫他赶快先逃,这儿我顶着先的无害面容。
绝色青年眸光悠远,遥望窗外景致,目中空无一物,仿佛风再柔软、花再芬芳、天再湛蓝,全与他无关,淡淡补上一句:
「这里,没有我存在的理由。」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惋惜,没有感叹,没有不平,像在说着一件理所当然之事。
「存在需要什么理由?别人说你能活,你才活吗?你自己呢?想不想活、想怎么活,是你自己决定的吧?连存在也要问理由,那吃饱要不要理由?喝水要不要理由?欸欸,干么掐我手臂,很痛耶,我说两句不行呴?!」此番高谈阔论,当然来自于口不择言又没弄清始末的怀财,她正被鎏金捏手,要她闭嘴。
她神族资历太浅,连杀神名号都没听过,又岂会知道眼前这名男子,曾教魔族闻风丧胆,冷剑一出,取命千百,脚踩鲜血而面不改色,若要摘下她脑袋,比从桌上取杯茶更容易万倍。
初生之犊不畏虎,虎前嚣张继续训,怀财什么没有,一颗蠢胆很肥大:「之前为别人忙活,既然对方不需要你了,正好,你乐得爽快轻松,真真正正地,想想你要怎么好好过生活,不为谁,只为你自己。」
她说得畅快淋漓,鎏金听得心惊胆战,生怕她误触逆鳞,随口一句惹怒杀神,他决计无法由杀神手中保她无虞,于是不顾自身伤势,硬要由床上起身,挡在她面前。
绝色青年倒未露半点不悦,悠然撩袖,伸出手来。
纤长如玉的手,完美无瑕,不染一丝血腥嗜杀,难以想像其握剑时的冷冽狠厉。
「孩子,能把木钗还我吗?」他对鎏金道。
鎏金手一翻,木钗安躺掌心,递了上前。
绝色青年取过钗,上头垂缀的粉色蔷薇,真花般艳美,冰穗下,粉珠微微揺电,晃荡着谁笑靥似的弧线,他一时回想不起,却瞧得出神,良久无语。
「我不知我能做什么,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绝色青年口吻迷惑,脸庞充满惘然,竟有些许向她讨教的意味。
他的模样太年轻,怀财压裉无法拿他当长辈看,加之井底之蛙,不知晓他往昔丰功伟业,语气一如平辈,还带点教导意味,听得鎏金又是一惊,她道:「你是仙界的囚犯,想在仙界蹓跶是不可能,凡间倒没问题吧。不然,你先立志当个吃货,吃偏四方美食,边吃边找,看看你能做些什么。」这是她临时能想到的建议,乍听下,是个毫无建树的废言,不过她又补了几句,勉勉强强倒捡得出几分歪理:「这一路,遇见的人、遇见的事,说不定会让你产生欲望,也许是……心血来潮,想开一间『杀神豆腐铺』啦『杀神饭馆』啦,或是哪家店的西施惹你注意,你刚好找她历历情爱、尝尝七情六欲,一年找不到,你就找两年,两年找不到,你就找二十年,二十年找不到,活个两百年对你又非难事,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想怎么活下去的方法。」
梅无尽和鎏金都来不及堵她的嘴,尤其是鎏金,完全不相信她能提出多好意见,还是少说为妙,拿她那套人生歪理去教坏杀神,再说,杀神也不可能轻易信她,听她那番胡说八道——
「好,就听你的。」绝色青年居然认同她的教导,附带一记「受教了」的浅笑,梅无尽与鎏金,一个险失手砸了茶杯,一个差点自床没摔下。
尊神果然只会杀戮、只懂杀戮,其余部分等于是个无知稚儿吧?!
梅无尽跳出来圆场:「尊神,您不如在我这儿住下,我与福佑可以领着您四处走走看看。」
「不了,我想自己一人试试。」绝色青年笑笑婉拒。
不透过谁人的引导,不循着谁人的脚步,不顺着谁人的目光,就只单纯由着他自己,究竟能看见何种风光、遇见怎生际遇,他突然……有些心生期待。
他为杀戮而生,除杀之外,未曾领受过其他,神生空白了太长太久,回首顾盼,只知脚下蜿蜒无尽血河,方才怀财一席话,或许听来平淡容易,对他,却是崭新体验。
「你擅自从虚境出来,仙界会派天兵追捕你吗?」怀财突然想到这件事,他钉在巨木上的景况,她记忆犹新,他像个重刑囚犯被对待,如今大剌剌逃出,难保不会有人来逮他回去……
不待青年回答,梅无尽笑出声:「追捕杀神?谁处置谁还不知道呢,尊神他就尽情地随心所欲吧,一则,现今的仙界,比之往昔,并未成材进步,无人能是您的对手;二则,劣神榜上既已挂了名,不劣他一劣,哪对得起此榜?」
绝色青年淡淡一笑,颔首算是同意了,又喝了一杯茶,吃了几块糕点后,青年踏上了未知旅程,去寻己身存在意义。
望着消失的雪色身影,一屋四人竟极有默契地同时想:这杀神尊君,会不会一踩上凡间,就被拐去卖掉呀?瞧他这副不解世事、不懂人间险恶的模样,嗯……有可能。
「刚是不是忘了提醒他,去凡间要带银两?」梅无尽的爱徒一句话,突破盲点。
「……」另外三人无言。
罢了,让杀神自己去摸索吧……因为白吃白喝被扭送官府,也算人间历练的一种。
第十二章 杀神(2)
送走杀神,梅无尽显然对「轻伤」病患懒得上心,随手拎走爱徒,仅留一句狼心狗肺:「你们请自便,差不多能动的话,就自己走了,诊金摆桌上,不送。」
紧接着,忙带爱徒赶赴一场凡间庙会,庙会人潮多,有人潮的地方,自有小吃摊贩,他与爱徒要从第一摊吃到最末摊,再由最末摊吃回第一摊,行程紧凑。
怀财来不及找他开药单,霉神早走远,连衣角都看不见,她朝天际吠:「他伤那么重,你好歹开帖养筋骨的补汤,要滚再滚呀!」可惜,无人理睬她。
没汤药能喂他,她只好倒杯清水过来,小口小口要他喝,聊胜于无。
「我真没事,霉神天尊才能如此放心走人。」鎏金见她眉头皱皱,一脸担忧,这担忧是为他而生,他竟有丝欢喜。
「我的理解是这样,梅先生单纯就是医德有缺失,治病治一半,不负责任。」她哼声。
在人家的地盘上,这样道人家是非,真的没问题吗你?
况且那位人家,还帮你把这身细皮嫩肉养回来,造福了他,他着实不好发表任何附和之语。
「别惹我笑,背好痛。」
「你快躺下,别管梅先生说什么,我们在这里养好养全了才走。|她搀他侧身躺下,替他拢盖棉被,把他金色长发梳理拨齐,让他能躺舒适些:「有什么要我做的,擦汗倒水之类?」
「陪我躺躺。」他按住她在鬓边忙碌的柔荑。
「床有点小耶……」她嘴上虽这么说,足下绣鞋倒褪得麻利,爬了上榻:「我怕我碰到你伤口,保持一点距离好了——」
话还没说完,人被捞进他怀里,什么保持距离,全是浮云,很显然她方才的用心,他一点也不受用。
她正想挪挪,做做无谓抵抗,环在纤细腰际的手掌,更紧了紧,听见他声音飘下:「好困,这几天,都没能安安稳稳睡一觉……」果然一呢喃,怀中的她不敢再动。
他闭眸轻笑。
原来,真的有一种感情,是当珍视之人静躺臂弯中,柔软依偎,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全都安然无恙,在他身边,给他安心及餍足,没有任何言辞能表达,哪怕自己浑身伤痕累累,亦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