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
“你那么累,开车要是出事怎么办?到时又变成我害的,你过来。”
是,马上回来,她关心他的嘛。程少华笑呵呵地,看徐瀞远指着身后房间。
“你进去睡,睡饱再走。”
“好主意,早这样不就好了,昨天一个人睡很寂寞呴?”
“什么?”他很爱被瞪喔。
程少华怕她反悔,赶紧拎了洗衣袋,跑进房里。“你看你,没铺床单就睡,所以应该开门让我进来啊!”
他将干净的床单被单都拿出来,刷地换好床单,弄妥被套。然后窝进这一团香喷喷里,几乎要在她床上打起滚来了,他翻来翻去,伸展四肢。
“爽!”
幼稚欸,徐瀞远看着他,这真是那个高谈“小狗成交法”的酷作家吗?怎么像个赖皮小朋友?她看程少华孩子气地团在她床上。
屋外日光橙黄,透窗映照小房。他在晨曦里,幸福满足地蹭着她的小床。看着这一幕,她心里暖暖地,竟然不自觉地,嘴边浮起笑意,他总是能逗她笑。因为仇恨,她不认为自己还有爱的能力。但爱的本能,冲破记忆黑墙,不经她许可,翩然降临了。
在这个早晨,有这样一瞬间。徐瀞远被久违的幸福感笼罩。
她看程少华左手肘撑着脸,躺得很惬意,看着她,性感地笑着诱惑她。“来,”他拍拍床铺。“要不要来一起睡?”
“神经。”赏他大白眼,徐瀞远去上班。
徐瀞远坐在收费亭,她恍惚,心不在焉。
整个上午,她抄佛经,抄了几页,撇在一旁,发起呆。后来,她改削铅笔,削了很多枝,每枝铅笔削得尖尖。而心啊,却软塌塌……
她想到昨夜,程少华睡在她房门外,睡在冷空气里。想像他坐在那儿,是怎样的心情,又怎样顽固地不走,因为担心她,他竟从天黑坐到天亮,然后累到睡着,只为确认她平安……
嘿,他以为他是天使还是菩萨?最好他是这么有大爱。
难道……他很爱她?这一失神,刀片斜了,剃伤指头。她想着——
疼啊……锐利的痛楚,让徐瀞远愣住,盯着渗血的指头,眼眶湿了。
原来我还不够麻木,原来我还能被人感动?
好像只要再多几天,多一些时间,她就会被这男人逮住,他好可怕,他会让她软弱,他令她闪神,他令她高兴,他太温暖,他害她……忘记仇恨,会不会渐渐地,还让她忘记妹妹……
徐瀞远任指尖的血,缓缓地淌落,她故意不止血,想记住刺痛感。
不可以太快乐,你不能快乐啊。徐瀞远……你妹妹死了,你怎么还能这样高兴?
“喂!”有人生气喊,握住她指头。“你傻啦?”
程少华骂她,他醒了走过来,就看她对着划伤的指头发愣,也不止血。他揪住她指头,她要缩手,他抓紧了,拉过去吮住她指尖,吮去了她的血。
她怔着,看着窗外的他。她脸红了,有点窘,有点尴尬。
终于放开她手,满意地看着那伤痕已经没有血。“有没有OK绷?”
“不用啦,又不痛。”她收手,低头,喃喃地念他。“睡饱了还不回去。”他叹息,拿她没辙。
“流血也不痛,你果然变态。”他见收费台,堆满削尖的铅笔,一大叠A4纸,写着密密麻麻小字。
他看清楚了,原来她一向埋首抄写的是……佛经?
“你抄这个做什么?这是《大悲咒》吧?”
“嗯……”
“铅笔呢?干嘛削这么多?”
“兴趣,不行吗?”
嘿,他笑着,真难得,今天她有问必答喔。“我睡觉的时候,你有没有跑去偷看我?”
“你好帅吗?呿。”她翻白眼,他哈哈笑。“我要工作,你回去,别打扰我。”
“又不忙,让我打扰有什么关系?”
徐瀞远抬眼,瞪他。“你不用写稿?我发现你比我还闲。”
“要,要写稿,我忙得很。”程少华忽偷抓一把铅笔。“既然削铅笔是兴趣,这些笔我帮你用钝了,再让你削个过瘾。”
她没反对,又低头了,他发现她嘴边露出浅浅笑意。
他也笑了。“喂,你抄《大悲咒》是要烧给你妹妹吗?”
“嗯。”她说:“我听说抄这个烧给往生的人很好……”想了想,她又说:“我曾经跑去观落阴,想看我妹——”
她故意这样说,想试探他的反应。因为观落阴这事,让当时笃信基督教的未婚夫王仕英,很生气。王家认为她迷信,神智不清,硬要拉她去教会。
现在,徐瀞远说出来,看他会不会被她吓倒。她抬脸,研究程少华表情。程少华的反应,出奇平静,他竟还问:“结果有看到你妹吗?”
“花了很多钱,没看到。”
“你对妹妹真好。”
“我对她不好,所以才会在她死后做这些没用的事。”
“唉呀,这收费亭怎么这么小啊!”他拍拍窗台,有点气恼。
她不懂他恼什么。
他把头伸进窗内,附在她耳边说:“我现在,想吻你。”
什么啦……徐瀞远脸红。
结果他偷亲她脸颊一下,退出窗口。
他看着她说:“我爸生病时,不要说《大悲咒》了,连《药师经》我都抄。要不要背给你听?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游化诸国。至广严城。住乐音树下。与大宓刍众。八千人俱……”
徐瀞远笑了。“然后呢?你爸好起来了吗?”
他摇头,微笑道:“没有。”
他伸手,手指亲昵地搔她的脸,眼色温暖得教她心醉。他说:“虽然还是走了,可是,那是我当时唯一能为他做的。有没有效,都要试。人在走投无路时,有事可以做还是好的,对吧?”
再次地,被程少华的话语感动,她有那种被了解的共鸣感。他不说教,他只是倾听她、了解她,没有批评她的行为,没有把她当神经失常。
她眼角泛起泪光,她心悸。
是啊,人在沮丧低潮时,不想听大道理,也许尽干些别人目中的蠢事。伤心绝望的当下,不想听道理,只想被了解。了解她多恨,多恼,多愤慨,多痛。她不想被命令着应该做啥,只想被理解,能痛快地发泄,反而减轻压力。那些质疑跟批判的目光和言语,只会令她更想封闭自己。
而他为什么,总能轻易撬开她心门?
徐瀞远有股冲动,想站起来了,跑出小收费亭,跑出去拥抱他,投入他暖暖怀抱。但她只是把头更低,忍耐着,努力不要哭出来。听他说——
“那我走了喽。”他揉揉她的头,亲昵的口吻,太温暖。
徐瀞远用愤怒围起的墙,有了罅隙。
再抬起脸时,她看见日光比平时更灿烂,它们浴着走远的高大身影。他离去却留下某种,袅袅细细的纠缠,甜丝丝地包围住她。
她舍不得他走,意识到自己,渐渐地啊,她开始依赖他。
程少华心情好,午后,天气大热,他一路吹口哨,嚼着曼陀珠,买了顶级猫罐头,神采奕奕回家,一开门,差点踏到一条死尸,喔不。更正,是躺在地,状似死亡的女子。
郭馥丽,躺在地上,拿着手机,在讲电话,她向程少华比个嘘的手势。
又来了。
程少华看她瘫在地板,气若游丝,夹杂几声咳嗽地讲电话。
“……我已经跑去看过医生了,不好意思,我头好晕,又一直吐,才没去开会。我也没办法,怎么知道忽然会生病,唉呦,我这身体真是没用啊,赶本的时候偏偏——什么?!”
程少华惊退一步,因为郭馥丽猛地跳起,瞬间神清气爽,铿锵有力。
“刚刚汇进来了?是呴,你确定?OK,明天几点开会?没问题。准时到,关于第五集我有个很棒的I dea,一定中!明天跟你说,掰——”郭馥丽按掉通话键,帅气地比一个胜利手势。“YES!”
程少华翻白眼。“我以为演员才要演戏,想不到编剧也爱演。”
“你懂什么?干我们这行,太乖就等着被榨干!钞票没进来前,我一个字也不会交,要开会,免谈啦。”
“唉。”程少华摇头,走向房间。“瞧瞧现实社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当初那个清纯的郭馥丽到哪儿去了?”
“那请问那个一跟女人讲话就脸红的程少华又到哪儿去了?”郭馥丽坐椅上,翘起二郎腿,打开笔电,检查银行汇款资料。“且让我瞧瞧是否一个子儿也不少……”
“小郭你电话讲完了吗?”潘若帝从房里跑出来。
“讲完了,钱汇进来了,yes!”
“那你要请客,上次披萨是我付的。”
“没问题,晚上请你吃麻辣锅。”郭馥丽打电话给姐姐。“姐,你今天发薪水对吧?买鼎王的麻辣锅来,慰劳一下妹妹可好?爱你喔,啾咪。”
结束通话,看潘若帝跟程少华瞪她。
郭馥丽搔着头。“干嘛?觉得我无耻?你们啊,不要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看我,要是你们跟我一样曾经被八个继母,六个男人,八家制作公司骗过,还让朋友出卖过两次,连身分证都被老爸偷去借钱,”她往前站一步,望着阳台,义愤填膺,双手握拳。
“相信你们也会跟我一样,终于懂得如何在这个残酷,血腥,卑鄙,下流,黑暗,肮脏,龌龊,阴险的现实社会里生存……我最爱听的就是乱弹阿翔唱的《良心》,良心啊——大家都没良心啦!”讲得很爽喔,一回头,啊咧,人呢?
仅剩桌上一排猫咪,坐着听她讲古。郭馥丽感动,泪盈于睫,奔过去搂住群猫。
“只有你们懂我,呜呜呜……”
懒得听小郭愤世嫉俗,潘若帝拉程少华进房,他神秘兮兮关门,接着好严肃地看着他。
“华哥,你要冷静喔,我要跟你说一件有点严重的事。你听完千万要冷静,不要抓狂喔,不然我就不跟你讲了。”
X,这种开场白就是要让人抓狂的嘛!
不过,程少华不是一般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非常冷静,甚至还反问潘若帝:“喂,大家一起住几年了,这一向歇斯底里的人是谁?”“小郭。”
“这一向神经衰弱的人是谁?”
“我?”
“对啊,最冷静的都是谁?”
“你?”
“就是啊,所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要写稿了。”程少华拉开椅子,桌前坐下。掏出徐瀞远削得美美的铅笔,满脸笑意摊开打草稿用的稿纸。
“OK,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潘若帝吁口气,望着他赶稿的背影。“刚刚我看网路新闻,你妈到法院按铃,告你弃养——”
“X&%※%◎!”
嗯,以上程少华跳起来咆哮的字眼,太过暴力,潘若帝掩耳,放空,当没听见。等程少华嚷完,他才放手,看着华哥。
“所以我叫你冷静嘛。”
第14章(1)
晚上,麻辣锅到。
郭莞钰真是一百分的好姐姐,有求必应,不只慰劳妹妹辛苦,还外带一大堆配料,顺带慰劳另外两名室友。
冷气开到最强,四人边吃边扇嘴,又一直灌可乐,还一边热烈讨论程少华私事。
“叫她去吃大X啦,有脸告你弃养?当初是谁丢下你跟重病的老公跑去讨客兄。”小郭咒骂。
“喔,你一出名了,她又是骚扰出版社,又是骚扰你朋友的,逼你出面养她,不理她竟然告你弃养?怎么有这样无耻的人?”
嗯,是这样的,平日酸来酸去一回事,可到了重要关头,小郭也是讲义气的,绝对站程少华这边。
“唉。”郭莞钰叹息,拍拍程少华的背。
潘若帝说:“华哥的手机一直响,记者都想采访他。”
“来采访我啊,”小郭骂。“马的,我让她身败名裂不用做人。”
小郭太怒了,恨不得将他老母抓来涮麻辣汤。
“哼!她真爱演,以前当演员,演的是受虐小媳妇,不然就是苦情的阿木,这下记者可以大做文章了,她看起来真是楚楚可怜,你们看这照片——”
小郭指着手机里的新闻照,程少华的妈,都五十多岁了,风韵犹存,瓜子脸,大眼睛,泪汪汪,我见犹怜啊。
“看起来就是良家妇女。”潘若帝中肯道。“谁会信她蛇蝎心肠?”
“再看看这张,少华的照片。”小郭又打开另一张新闻旧照。
采访照中,程少华手插口袋,神情睥睨,眉眼冷酷,看起来很杀。
潘若帝笑。“唉呦喂,两张照片放一起,谁都会觉得程少华是逆子,欺负他老母。”
潘若帝摇头。“可怜的华哥,不想让人家知道汪莺莺是他妈,这下全都知道了。”
小郭说:“我打包票,过两天那些谈话节目就会请她上节目,大谈特谈,她可以大赚通告费,还可以博同情。少华呀,你不能再逃避了。”
小郭指着他。“你跟她拚了,要不要我帮你打访问稿?我们也来开个记者会,让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是多不要脸的妈。”
他们说得义愤填膺,程少华始终沉默,吃麻辣锅,喝冰可乐。
小郭怂恿。“怎样?我也有一堆制作人朋友,帮你乔一下,安排你上节目,你不要忍了,把你妈的真面目揭穿,让大家知道汪莺莺有多卑鄙,她少在那边表演受害者。不过你拿的通告费要分我,因为我是你的经纪人。”很好,被程少华白眼。呵呵。
“你们是吃太撑吗?”程少华说。“吃饭啦,喝汤啦,废话真多。”
“唉,不说这个,聊别的嘛。”郭莞钰给妹妹使眼色,转移话题,又体贴地帮程少华添汤挟料。
“多吃点,别理那些乌烟瘴气的事。”郭莞钰殷勤伺候他,忽想起某件事,有点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有件事,不知道可不可以跟你说……”
“我妈又怎么了?”
“不是啦,是你新交的女朋友。”
“我们房东?!”小郭好兴奋。
“她怎么了?”果然是八卦迷。
郭莞钰瞧瞧大家。“你们知道她在哪儿上班吗?”
小郭跟潘若帝摇头。
程少华不懂郭莞钰提这做啥。
郭莞钰说:“前天我开车去停车场停车,我吓到了,我看见她在收费亭收费。”
“停车场?”
“停车场的收费员?!”潘若帝惊骇。“哇……她是收费员?”
小郭说:“那个不是欧吉桑在做的工作吗?”很没前途欸。
郭莞钰问程少华。“你知道吧?她没跟你说吗?”在高阶主管郭莞钰眼中,这不是光荣职业,郭莞钰觉得那女人故意隐瞒程少华。
想他过去交往的女人,要嘛模特儿,要嘛空姐,再不然是音乐老师,以他的水准,不可能跟停车场收费员交往。
程少华打量郭莞钰,看她神色温柔说这话,状似闲聊,言语间却带着隐约的轻蔑,他感觉她对徐瀞远的职业很不屑。
小郭跟潘若帝见程少华不吭声,连番问。
“所以你也不知道?”
“真没想到她是收费员,每次看她都拽得要命,我还以为她是什么大公司主管咧。”小郭问:“喂,你能接受她是收费员吗?你不是很要求要完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