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请下轿吧,」闻人龙掀开帘子,「委屈您了。」
楚皓明毫无畏惧的拖着铁链,步履艰难地迈进太后的寝宫。
太后从内室匆匆步出,一见楚皓明被锁上铁链的模样,不由得勃然大怒,瞪视闻人龙,喝道:「是谁叫你这样做的?胆敢对遂王如此无礼!」
「太后息怒,」闻人龙躬身道, 「因为王爷武功高强,下官才不得不如此行事。」
「快把铁链解开!」太后说话之间,急着上前想替楚皓明扯掉身上的重束。
这一举动,令楚皓明迷惑。
他偷了她的贡品,按说她应该大为生气才对,为何要对他这样好?
这又是什么阴谋诡计?他实在看不透。
「皓儿,你还好吧?疼吗?」侍卫为他解去铁链,太后揉着他的手腕,关切地问。
「事到如今,就不必再虚情假意了吧?」楚皓明冷笑讽道。
太后神色一凝,眼中竟流露出哀伤,「你……你以为我在虚情假意?」
「我想不出还有别的解释。」他淡淡地看着她,「对一个偷贡品的贼,何必这样好?」
「你以为我会在乎那区区四件贡品?」太后凄然大笑,「我为后多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就算天底下所有的宝贝都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放在眼里!皓儿,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最在乎的是什么?」
「太后的心思高深莫测,」他讽刺道,「儿臣向来不明白。」
「好,」她点头,「你不明白,今天我就统统告诉你!我曾经发誓,如果透露这个秘密,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但今天就算是死,我也要告诉你!因为你用这样的态度对我,让我比死更难受!」
秘密?什么秘密?这妖妇又要玩什么花招?
「太后想说故事,就请慢慢说,儿臣仔细听便是。」他迳自坐下,毫不客气倒了一杯桌上的茶,悠悠饮了起来。
「这个故事跟两个女子有关。」太后叹了一口气,往日威严的语调忽然变得伤感,锐利的双眸也忽然幽黯了。
她凝望窗外,似在回忆。
「从前,有两个女子,几乎同时被选进宫当了秀女,可借,却不同命,一个因为家势背景强大,当上了皇后;另一个因为没有靠山,任凭她长得多美,只能沦为贱嫔。」
「宫里规矩很严,不是每个嫔妃都能见到皇上的。做了皇后的女子,自然可以天天跟皇上见面,可是沦为贱嫔的女子,惟有日夜等待,奢望有朝—日能被皇上宠幸。」
楚皓明心念一动,忽然泛起些许同情。
是啊,宫中人情冷暖,他见多了。目睹过多少如花美眷,虚度大好年华,有的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便黑发染霜,可怜至极。
「沦为贱嫔的女子,不甘心就这样度过下半辈子,于是,她主动找到贵为皇后的女子,希望皇后能帮助她见到皇上。她知道,皇后因为生产之后姿色大减,受到了皇上的冷落,而宫里新封的几个妃子,让她倍感威胁,她很需要一个心腹之人帮她拴住皇上。她果然答应了贱嫔的要求,因为,她看中了贱嫔的美貌。
「贱嫔在皇后的帮助下,终于见到了皇上。皇上果然一眼就喜欢她,见面的当晚便宠幸了她,第二日,便告诉皇后要封她为妃。皇后不禁后悔了,她意识到贱嫔有可能成为她真正的敌人。
「于是,她以贱嫔的出身太低为由,反对皇上纳她为妃,并且暗中指使太监作祟,让皇上再也见不到贱嫔的面。她知道,皇上是一个很花心的男人,一个女子就算再美,如果三天不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很快就会把对方遗忘。」
手中的茶杯不由得一紧,楚皓明意识到这个故事不仅悲伤,而且残酷。
「这个时候,贱嫔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感到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如果皇后动些手脚,她腹中的胎儿将会不保。于是她想出了一个保护自己和孩子的办法,虽然这个办法会让她一辈子都悲痛万分。」
「什么办法?」 一直默默听着的楚皓明忍不住冲口而出,—颗心忽然提到喉咙,因为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太后转过身,一双蕴满泪水的眼睛凝视着他,缓缓道:「她打算把腹中的孩子送给皇后,假装是皇后亲生,而且发誓永不透露这个秘密,否则就遭天打雷劈!」
砰的一声,茶杯落地,碎成无数片,楚皓明愕然地站起来,久久无法动弹。
「分娩那晚,她眼睁睁地看着刚生下来的孩子被抱走,听见窗外在施放烟火,人人都心喜地传诵着皇后又为本朝诞下了一位麟儿,可没有人知道,她才是孩子真正的母亲。她发誓一定要爬到皇朝的最高处,这样,才不枉她做出的牺牲。
「皇后得到了孩子,终于相信贱嫔对她忠心耿耿,因为宫里再不会有第二个女子会舍得把皇子亲手送人,这份礼物,强过了世间所有的阿谀奉承。
「从此以后,皇后就很放心地让贱嫔亲近皇上,直到贱嫔被封为宸妃的那一天,在她面前露出扬眉吐气的神色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上当受骗了!要知道宸妃不是一般的封号,它高于德淑贤惠四妃,甚至凌驾于贵妃,仿佛天上最耀眼的星辰,惟有皇帝最最钟爱的女子,才能得到这个封号。」
凄厉的笑声猛然响起,似在自嘲,又似在撕裂丑陋不堪的往事。
「很多年后,当年的贱妃成为了至高无上的太后,她得到了天下,可是有一样东西,她永远也要不回来了……那就是她的儿子。」
泪水滑过脸庞,双唇轻颤地对楚皓明道:「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对你虚情假意。现在你该知道,这不是虚情也不是假意,你从小到大,我一直在暗中关心你,因为,你是我朝思暮想的麟儿啊!
不!这不是真的,这一切只是一个恶梦!楚皓明缓缓后退,难以置信地摇头。
他最恨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他的母亲?
从有记忆开始,就确定的一切,怎么可能在这短短几分钟的故事里完全改变?他不相信,他真的不愿意相信!
脑中一片混乱,感觉灵魂抽离了他的身体,整个人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
「你问我为什么要夺走你送给元皇后的玉蝴蝶,因为,那是你送给娘亲的礼物,而我才是你的娘亲!」
一层层剥开真相,一字一句刺中他的心脏,他感到自己已经退到无路可退的境地,太后却依旧步步逼近。
「你以为娘亲在乎那几件贡品,才叫承安侯设计捉你?你错了,娘亲只是不能忍受你帮着元皇后的儿子招兵买马,把亲生母亲当作敌人!」
此时此刻他完全明白了,为什么承安侯当初会请他进府当保镖,原来,就是为了擒住他。
一切都是圈套,自作聪明的他,却傻傻地往里钻。
楚皓明闭上双眼,痛苦的表情淹没了他,良久,他低低地问:「当年我端给元皇后的那豌燕窝里,是否动了手脚?」
「对,我下了毒。」满脸恨意的太后坦然承认,「她抢走了我的儿子,就应该受到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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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皓明觉得,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如同一粒多余的尘埃。
或许他本就不该出生,除了成为一个女子无足轻重的礼物,除了让另一个女子终生悲痛之外,他再无别的用处。
他忽然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情,某些儿时的迷惑,现在终于解开了。
难怪,他总感到元皇后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并非对他不好,就是跟大哥相比有些疏离。
好几次他看到元皇后在与大哥说笑,每当他靠近时,元皇后却忽然收起了笑颜。
现在他终于知道,那样的笑容原来是母亲对儿子独有的,不是他这个外人可以享用的。
可是他一直把元皇后和大哥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人,为了他们,可以牺牲一切,甚至是他的爱情……
然而他弄错了,他们与他毫无关系,他的敌人,才是他的至亲。
真是荒唐,实在可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精心策画、辛苦追求的一切,如今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雨,他仰躺在泥泞的路边,手中的酒直灌入喉。
路人不禁回首望着奇怪的他,不懂为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有一名男子睡在路边。
他不想去理会这些行人的目光,此刻他只想喝醉,醉到不省人事,就可以忘记所有的矛盾与痛苦……
「你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忽然,一个声音从空中传来。
是仙子在跟他说话吗?那声音那样悦耳,轻盈地飘入他的耳中,仿佛山泉沁润他的心。
他睁开眼睛,在不省人事之前,努力看了一眼。
他看到一张美丽的脸,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这张脸,他曾经见过……
楚皓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栈的床上,有人正用热毛巾温敷他的额头,助他消散酒意。
「你醒了?」那悦耳的声音仍在。
「是你!」他终于恢复神智,看清对方。
没错,就是那个这两日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让他想拚命忘记的疯丫头,她怎么会在这里?
「今天是太后生日,你做儿臣的,不在宫里道贺,怎么跑到路边喝酒?」木兰笑嘻嘻地问。
今天她本想恢复丞相千金的身分,盛装打扮,进宫去吓他一大跳,谁知爹爹忽然带来意外消息——遂王失踪了。
据说,宫里的人都在找他,太后尤其着急。
她觉得昨夜去行窃的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事。
换上轻便衣服,她在京城里四处打探,去了他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终于,在泥泞的街边让她发现意外惊喜。
她一直坚信,他俩是有缘分的。否则,全世间的人都找不到他,为何偏偏让她遇见他?
将他抬进就近的客栈,租了房间让他躺下,她庆幸自已有这样一个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你怎么不在承安侯府待着?」楚皓明支起沉重的身子,低低问道。
「宝贝都让你偷走了,我还待在那儿做什么?」木兰敷衍地回答。
「你真是去承安侯府偷东西的?我还以为你跟闻人龙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他回忆起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昨天他还是楚皓明,一心一意为皇兄夺回大权的忠心弟弟,可今天他却不知自己是谁,又该帮谁。
「你怎么了?好像心事重重。」木兰察觉到他眉间哀伤的神色。
「我只是忽然感到很茫然。」对,茫然,本来很有目标的他,现在变得不知所措。
「为什么?」她好奇地眨着眼。
「因为我曾经忠心相助的人,现在变成了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人;而我最最憎恨的人,却忽然变成了我的亲人。」他呢喃,「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觉得二十年来,突然变成一场梦境。」
好奇怪,这番话,倔强的他是绝不会对外人提起的,可是此时此刻,竟对她全盘托出。
也许是心里太苦,也许是四周太安静了,也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也许是她凝望着他的大眼让他无法抵抗……
大眼睛眨了眨,听得似懂非懂。
沉默半晌,只听她道:「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但你说的矛盾心情我很能明白,因为我曾经也遇到这样两难的事情。」
「你遇到过?」他一怔,「你怎么会遇到?」
「我有两个师姊,一个喜欢红色,一个喜欢白色,她们天天吵架,争论不休,有时候甚至大打出手。她们都是我的师姊,我不能偏袒一方,背叛另一方。你说,这是不是跟你说的情况类似?」
「是有一点儿类似。」楚皓明点点头。
「我从前一直很苦恼,当她们相争的时候,不知道该帮谁。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她莞尔。
「什么办法?」
「帮理不帮亲!」她字字珠玑地道出。
「帮理不帮亲?」楚皓明怔住,霎时陷入沉思。
「对啊,当两边都是你至亲至爱的人,你必须选择帮助其中一方的时候,就选择帮助有道理的一方。」她耸耸肩,「就这么简单。」
对啊,就是这么简单,为什么他没有想到?
这个疯丫头,是上天派给他的礼物吗?千头万绪理不清的苦恼,就因为她的一句话,让他的心情豁然开朗。
楚皓明不由得笑了。
笑的同时,却又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第九章
一杯清茶倒入杯中,木兰轻尝了一口。
茶的味道不差,却只是普通的茶而巳,连丞相府里喝的都比这个名贵。
她不敢相信,堂堂慕帝楚默然,如今竟住在这样朴素的宫里,喝着这样普通的茶。
「木兰妹妹喝不惯吧?」楚默然微笑,「难得你来,可惜我宫里只有这个。」
「皇上别这样说,折煞木兰了。」她连忙起身,盈盈一拜。
「说起来,咱们也有七年没见了吧?」楚默然对着她通身打量,「真是长成大美人了,那时候还是一个爱哭的小娃娃。」
「皇上恕罪,只因木兰脸皮薄,所以一直没敢进宫。」
「呵呵,你跟皓明那一架吵得惊天动地,怪不得你会不好意思。」楚默然回忆当年的往事,打趣地道。
木兰不由得微微脸红,仿佛又看到那个任性的少女,在那个雷雨忽骤的日子,赌气地在御花园里,对着一个同样怒气冲天的男孩子大嚷,「我就是要嫁给你!」
因为这句话,让她成了宫里的笑话,人人都说她太不矜持,丢了乔丞相的脸。
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再没进过宫。
七年后的今天,她鼓起勇气,回到这个曾经让她难堪的地方。
她不得不来,因为她要来替自己的心上人传话。
「我倒是奇怪,木兰妹妹为何忽然有空来看我这个孤家寡人?」未等她开口,楚默然倒先问了。
他没有称自己为朕,这似乎是他的习惯。自从登基之后,他就没有做过一天实权在握的皇帝,所以他从不用朕来称自己。
很平易近人,却又令人感到悲哀。
「皇上可否知道,我与皓明哥哥已经退了婚?」木兰道。
「天下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吗?」楚默然莞尔,「难道妹妹此次前来,是让我帮忙再撮合你跟皓明?」
「不必了。」她摇头。
「怎么,你不再喜欢他了?」他倒有些替弟弟紧张,「其实他那样对你,是有苦衷的……」
木兰回答,「我知道,」他为了皇上和太后的事心烦。「就因为太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打算换一种方式留在他的身边。」
「怎么?」楚默然诧异,「你们最近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