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辆马车从城门那边绕过来,在几乘轻骑的护卫下,缓缓朝着处决台驶了过来。
乐庭是这一带最高级别的行政长官,他发了公告午时将在这里亲自监斩犯人,按照永殷法令,在午时这段时间内,是不允许有其他的车骑靠近处决台的。
这个规矩人人知道。凤鸣双目眨都不眨的看着马车过来,确定它在处决台边停下,才大大吐出一口气。敢这样大模大样过来处决台的,除了乐庭还有谁?
早在处决台附近等候的将军府侍从们早就等乐庭等得发急,见到马车过来,也赶紧过去接待。
凤鸣远远看着那些将军府的人赶过去马车前,似乎僵了一下,像遇上什么奇怪的事,正疑惑事情怎么样了,马车的帘子突然掀开,里面仪态庄重的走出一个人来。
跳入眼帘的全不是期待中的乐庭身影,竟然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少年。
凤鸣一个恍惚,还以为自己没有看清楚,连忙揉揉眼睛,定睛细看时,脸上已经变色,一颗心直往下坠。
真的不是乐庭。
难道真如洛云所言,出事了……
「太子府特使到!众人下跪行礼!」
惊疑不定中,一声高声唱诺骤起,像一个雷猛然窜进耳朵,炸得凤鸣三魂不见了七魄。
百姓们听见宣告,纷纷胆怯地下跪恭迎太子特使。
乐庭呢?乐庭哪里去了?
凤鸣还在震惊中,愣愣站着,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鹤立鸡群。洛云在身边猛然一拽,把他拽在地上,算是躲过了被人发现的危险。
「拜见特使!太子大福!」
众人参错不齐,结结巴巴地跟着带头的官员念了一遍,才三三两两从地上爬起来。
凤鸣跟着他们爬起来,还瞪着眼睛直喘粗气。
特使?
乐庭毫无音讯,这个节骨眼上,却钻出一个太子府的特使来?
难道事不机密,走漏了消息……
棋差一着这四个可怕的紫烟,电光火石间宛如闪电般,在他苍白的脑海中撕开一道血红的口子。
处决台边上刚才还哭得起劲的泰蚕显然也察觉出不妙,现在也正变成了锯嘴葫芦,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脸惊恐地看着那个来路不明的太子府特使。
怎么回事?
局势暧昧不明,几个参与密谋的人目光在半空中交碰,稍一接触,霎时别开,惟恐被旁人看破。
心如擂鼓。
悬心之际,事不关己的旁观百姓们,却都在台下偷偷打量陌生的年轻来使。
「太子府特使怎么来了?」
「这么个年轻公子,能当太子府特使?我看不像啊……」
「呸,你算什么东西,人家多少是个特使,轮到你指画说什么像不像?」
午时已到,闻风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万头涌动。侍卫们惟恐凤鸣有失,在人群中渐渐朝他们三人靠拢,手都摸着身上藏着的兵器。
摩肩擦踵之中,杀机安生。
洛云也深知此时如果出事,局势定会危恶到极点,却仍是脸色如常,道,「好戏上场,主角却临时被换了。这个魔术现在到底怎么办,变还是不变,请少主快下决定。」他自小在萧家高手团里混,养出一身好胆格,离生死刀口越近,反而越心平气和,说话的语调竟然比平常还温和了几分。
凤鸣被他提醒,接连想到计划败露的后果,确是一阵手脚发麻。「这……这……」凤鸣愣了半天,死命盯着台上那个本应该由乐庭安坐的主监斩官空位,咽了一口唾沫,「这可怎么办?」
都是自己思虑不周,过于自负。若今日容虎、洛云、泰蚕、乐庭等人有失,都是他凤鸣的罪过。
变什么魔术呀?
现在可好,变来变去,倒把监斩官给变跑了。
全天下最烂的魔术莫过于此!
「这个太子府特使来得真奇怪。」旁边的容虎嘀咕了一声。
「我也知道奇怪,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凤鸣沉声道,「现在重要的是怎么办才好?天啊,如果这个什么特使跑来监斩,难不成我们要跳出去劫法场?唉,我……都是我……」
「这个人,明明就是小柳。」容虎一直盯着站在台上威风八面的太子府特使。
小柳比从前更瘦了,一错眼,还真的认不出来。
足足两年没有见面,原来他被大王派到永殷来了。
凤鸣正在魂魄惊骇之时,耳力不足,倒听走了调,听容虎一说,强忍着心底的惧怕,仍义愤填膺地摇头,「溜?往哪儿溜?不行,计划是我订的,要他们提早处死犯人是我提出的,现在溜走,不等于是我害死了那个无辜者吗?」
「鸣王,那个人是小柳。」容虎一边瞅着小柳,一边压低声音。
「什么?」凤鸣一愣,眸里火花霍然一跳,「容虎你和他打过交道?」绝处逢生般,赶紧低声问,「能不能想办法搞定这件事?花多少钱都不是问题,烈儿不是说永殷官员最爱贪污吗?」俊脸上满是惊喜交加。
「他根本就是我们的人。」
「什么?」
「是我们的人。」
「他他他……这个太子府特使……你再说一次?」
「他是大王安插过去永殷的人。」
凤鸣瞪着容虎来来回回打量几次,终于确定容虎说得不是戏言,僵了半天,猛然吐出长长一口气。
双膝软得差点瘫倒。
「自己人?」
「对。」
「自己人?」
「嘘,鸣王噤声,小心惹人侧目。」
「哦,对,对……自己人,我的老天爷……」凤鸣压低声音,又吐纳了几个来回,绷紧的神经才一条一条疼痛般的松开。
果然,柳暗花明。
天啊天啊,可见上天对于他变的魔术还是基本上支持的。
谢谢你啊老天爷!
他偏头,心情依然激动地去看身旁的容虎。
真不知道这是应该扑上去抱住容虎大亲一口好,还是往容虎的翘臀上狠踢一脚好,可惜目前情况下,他两种举动都不能有,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满地白容虎一眼,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怎么不早说,想吓死本王吗?」
容虎不卑不亢地解释,「属下也是刚刚才知道。」
「接下来怎么办?」洛云插入道。
「呼,原来是虚惊一场。」凤鸣定了定神,努力找回自信道,「接下来当然是按计划行事。好事多磨,放心,既然是我们的人,一定会帮助我们完成计划。嘿,没想到容恬居然这么厉害,实在太好了。」
最危急的难关自行破解,而且一点不费功夫,凤鸣不由恢复刚开始时的顾盼生辉模样。
洛云却忽道,「我可看不出来,这位太子府特使打算帮我们完成计划。」
「呃?」凤鸣一愕。
洛云又道,「我看他是压根不知道我们的计划。」
「呃?」凤鸣缓缓看向处决台,眼神开始变得有几分心虚。
不会吧?难道这个容恬安插的棋子,居然是误打误撞进来的?
他不会是真的奉命过来杀掉朝安的吧。
完蛋了……
在凤鸣大叫完蛋的时候,容虎却已经当机立断,挤到处决台边上,猫着腰杆钻过去,一把拽住惶惶不安的泰蚕,贴在他耳边迅速命令,「快点扑倒台上向那个太子府特使哭诉,然后……」
处决台上,小柳也郁闷个半死。
他打晕了乐庭,本来是打算不露面的。但是想了一会,又觉得有点不安。处决公告已下,主监斩官不在,还有一个副监斩官,万一那些一心巴结永全的狗官丧心病狂,不等乐庭出现就下令杀了朝安,他做的这些功夫岂不全部白费了?
为了确保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他只好亲自过来一趟。
「柳公子,请用茶。」
乐庭大将军亲自处死犯人,芬城大大小小的官吏当然全部到齐。不料现在乐庭大将军不见踪影,比乐庭大将军来头更大的太子府特使却到了。
热茶奉上后,接着就是各种谄媚之辞。
「嘿嘿,这么大的太阳,柳公子不辞劳苦千里而来,真是忠心王事啊。」
「久闻柳公子公正廉明,极得永全殿下器重……」
小柳脸上勉强带着一丝微笑,打断众人的话,目视左右问,「怎么还不见监斩官乐庭将军?」
「这个……」乐庭的副将也正嘀咕自家大将军不知到哪里去了,抬头看看填色,答道,「将军大概是被军务缠身了,应该很快就到。」
小柳暗中冷笑。
你家将军现在被绑成粽子一样压在我马车的座椅下面,恐怕这辈子也到不了了。
另外一个官员谄笑道,「柳公子这次是专程过来看处决犯人的吗?其实案件早就清清楚楚了,乐庭大将军若是不到,公子以太子府特使的身份,也大可以监斩的。」
这案子的底细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这么样说,明显就是讨好小柳,向太子永全效忠。
小柳心里哼道,本公子就是怕你们私自杀了朝安,才过来站在大太阳底下挨晒的。脸上板起,装出一副执意为公的肃容道,「这事万万不可。殿下仁爱慈和,最最遵守法度。主监斩官不在,却要我这个太子府的人去擅自处决犯人,将来传出去,不是会荼毒了殿下的名声吗?」
那官员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一脸羞愧。
当即没人再敢提起代乐庭监斩的事情,有的暗忖,这个柳公子其实想杀朝安想的要命,否则也不会巴巴赶来了,偏偏又要装公正廉明……
有的又心想:他是要等乐庭将军来了,由乐庭将军监斩。这案子谁都知道是大冤案,万一将来这件事翻案,被追究责任的也是乐庭将军。嘿,别看这小子年轻,倒颇有心计。
台上众人各有各的心思。
小柳却一个劲看着天色。
永殷法令,处决人犯只能在午时,午时之后,乐庭又不出现,依照法律,犯人就会被带回牢中。
其实乐庭没有按时出现,小柳可以提出现在就把犯人带回牢中。
不过他是太子府的人,怎么可以提出这种回护太子敌人的建议?目前唯一可行的,就是只有忧闷的待在台上晒太阳,直到午时结束,那样子自然有官员会提出犯人应该暂关回大牢的建议。
只是……要在台上接收众人的阿谀整整一个时辰,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酷刑。
正感大不耐烦,刚刚才听下去的哭声忽然蓦然大响。
「冤枉啊!冤枉啊!」泰蚕一边放声大哭,一边连滚带爬,扑上处决台,「大人明鉴!我妹夫真的是冤枉的!可怜我妹妹还有身孕,将来孤儿寡母,那可怎么办好啊?您……您您开恩啊……」
没想到他那么庞大臃肿的身形,行动速度却出奇的快,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泰蚕已经抱住小柳的腿,嚎啕大哭。
若是旁人,早被士兵们拉开赶走。
但泰蚕好歹也当了多年的芬城掌吏,士兵们都知道他也算是个官员,不敢造次,其他同台的官员又碍于都是同僚,不好意思太凶狠,只是纷纷摇头,半真半假的叹着劝告,「泰兄赶快起来吧,有话慢慢说,这么多百姓看着呢。」
「泰兄,你心里难过我明白,但是你妹夫的事情,真的是国法无情啊。」
「有话好说,泰兄快松手,这位可是太子府特使……」
小柳被他抱着小腿,挪动不得,尴尬愕然之余,也不禁觉得他有几分可怜,心想,我正式过来救你的。可恨此刻不能明言,只能冷着脸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本公子无礼?什么冤枉?乐庭将军依照法令判罪的,你是说这里面有什么徇私吗?好大的胆子。还不快点松手!」一边弯下腰,去扳他抱住自己小腿的手。泰蚕就等这个机会,见他弯腰,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小柳耳边低声道,「容虎请小柳下去见面。」
低语入耳,小柳如遭雷击,顿时一僵。
这人……竟知道自己的身份?
容虎?
今天的事,怎么容虎也掺和进来了?
泰蚕赶紧加了一句,「鸣王也在台下。」装模作样呜呜哭了几声,身边几个官员担心小柳大怒,终于大着胆子过来拉他,泰蚕趁机半推半就地被人扶了下台,照旧边抹眼泪边去安慰他的妹妹。
小柳看着泰蚕下去,震惊过后,神色渐渐恢复过来。
众官以为他被泰蚕惊吓了,纷纷安抚,忙问,「柳公子无恙吧?」又责备泰蚕无礼。
小柳心不在焉地听着身边众人喋喋不休,目光不断往台下人群中扫视,猛地目光一闪,停了下来。
果然,容虎就在台下。
虽然换了衣裳,化过妆,但在有心察看之下,一向精细过人的小柳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容虎也发现小柳已经看见自己,轻轻打个手势。
小柳心里明白,转身打个哈欠,「这里……哪里可以方便?」
立即有官员笑道,「公子内急吗?城门口就有方便的地方,还算干净,下官为公子引路如何?」
「不必。」小柳既然是太子府特使,自然可以大摆架子,摆手道,「这种事要那么多人跟着干什么?」问清楚方向,领了身边两名亲信下台。
到了城门那边,拐进幽静处,容虎早就等在那里了。见小柳现身,用力拍了他肩膀一记以示高兴,急忙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问我,我也有很多事想问你,但是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时间快来不及了。你先拿着这个。」把一张纸条递给小柳。
小柳接了,大致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鸣王决意要救朝安一命。这是我们这次救人计划的台词。幸亏鸣王机灵,今天把这个随身带了出来。」容虎简单解释了一句,凝重地对小柳道,「上面划了横线的,是你要立即记住的台词,千万小心,一句也不能错。」
「什么?」
「没办法。」容虎叹道,「本来我们已经和乐庭商量好,他监斩的时候会依计而行,没想到他会忽然失踪,现在派人去找他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让你来替代他的角色。你等一下把这些台词背熟,然后上台去,代替乐庭做这个监斩官。以你现在的身份,完全有资格替代乐庭成为监斩官。小柳,这个角色非常重要,能不能救出朝安就看这一次了,嗯?你干什么一脸古怪的表情?」
「呃,容虎……」
「有话以后再说吧,午时过后,鸣王的计划就要全部作废了。」容虎抬头看看天色,露出一丝焦虑,「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所有该说的话给记住,时间不多……我也知道这实在难为你。」
「你刚刚说这个计划已经和乐庭商量好了?」
「对。可是真要命,这个关键时刻,却谁都不知道乐庭跑哪去了,要是他……」
「我知道」
「……可以及时赶到,那么当然更好……嗯?小柳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小柳看着容虎,「我知道乐庭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