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及言简直不敢相信他竟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皇上,禁卫美其名是为华若殿毒香一事,护驾而围宫,可事实上分明是夏侯决对李铎说了什么,教李铎动摇才会派禁卫包围玉隽宫!”
“你还见得了朕,朕自然还有法子可以化解。”他淡声道。
“如果微臣见不了皇上呢?”
“那就记得替朕收尸。”他一派云淡风轻。
萧及言咬了咬牙。“为了一个小太监值得吗?”
“少敏是朕的女人,不是太监。”喂好了药,他把药碗交给成歆,轻柔地扶着辛少敏躺下,理顺她的发。
“既是如此,她的身份更启人疑窦,她根本就不该留在玉隽宫!”
夏侯欢不答反道:“想要动摇李铎,大抵只有一种说法。”
萧及言楞了下,虽不满他转移话题,但知道夏侯决的作法较好防范,所以仍开口追问:“哪种说法?”
“玉宁宫宫女何碧曾到过御膳房找过少敏,御膳房的太监会撞见并不令人意外,如今说皇贵妃因为何碧而死,李铎压根不信,夏侯决必是对他说,少敏是朕的心腹,而少敏与何碧关系密切,进而推论皇贵妃之死是朕策划,目的是为了让他们自相残杀。”夏侯欢口气平淡得像是在述说天候,压根没有生死存亡的危急感。
他想,也许打一开始何碧顶罪时,夏侯决就开始布了这一局,只是他因为震怒而忘了应变,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萧及言闻言,立即道:“既然如此就好办了,只要杀了她,就能自清了,就算李铎心底尚且存疑,但至少能够拉回他几分。”
“办不到。”
“那就交给微臣。”
“朕会杀了你。”夏侯欢徐缓抬眼,眸底有着毫不遮掩的杀气。
“皇上难道不明白兹事体大?用她一人性命可以夺回大权,再值得不过。”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值得他与他反目?
夏侯欢注视他半晌,回想着辛少敏的信,忆起以往萧及言并非如此心狠手辣,每每自己手段太过残虐时,萧及言总有微词,曾几何时,他也变了。因为处在这个大染缸里,为了活下去,看惯了各种残虐手段,心就麻木无感了,只要能够达到目的,牺牲再多人命都不足惜,这样又和自己痛恨的夏侯决有何不同?
“及言,你要是杀了她,朕也活不了。”夏侯欢毫不隐瞒地道。“朕可以没有她,但她必须好好地活着。”
“皇上……就算皇上不杀她,李铎和夏侯决也不见得会放过她。”
这一点,夏侯欢自然明白。“及言,朕要她活着,不管是用任何方法,只要能让她顺利出宫。”
“禁卫团团包围,她根本踏不出玉隽宫。”
“那就走暗道。”
“玉隽宫底下没有暗道。”
“那就想个办法,把她送进暗道里。”夏侯欢忖着,看向成歆,计划在心底隐隐成形。他突然开口问:“成歆,你知不知道元宵要怎么做?”
“嗄?”元宵和让少敏离开有什么关系?
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意识在黑暗之间飘荡着,辛少敏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少敏,醒来吃点东西。”耳边是熟悉的低柔嗓音,诱使她缓缓地掀开长睫,瞧着眼前身穿太监服的男人,花了点功夫才认出是——
“……成歆?”
“吃点东西。”夏侯欢没澄清,把碗搁在花架上,扶她坐起身。
辛少敏直睇着他,环顾四周,发觉这里是东暖阁,不禁问:“我怎会在这里?我……皇上呢?他要不要紧?他……”她急问之后突地顿住,半晌才又哑声问:“他不是要杀我吗?”
她听见了成歆和他的对话,成歆指控他在香里下毒。
他眉头微拢。“不提那些,吃点东西待会再喝帖药。”他将碗端起,舀起一颗汤圆。“瞧,这是你想吃的元宵,对不?”
辛少敏虚弱地看着他舀起的元宵,问:“我没告诉你……我只跟皇上说过。”
“嗯,他做的,我煮的,尝尝,要是不好吃,那就是他的问题。”他凑到她唇边,等着她咬下。
辛少敏没张口,只是怔忡地看着元宵。“他想杀我,为何又做了元宵?是不是这元宵里头有毒?”
他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只能道:“他如果真的要杀你,犯得着救你吗?”
“所以他相信我了,所以把我带回玉隽宫?”
“是啊。”他直瞅着她,却不见她脸上有半点喜悦,只能柔声哄她。“吃一口就好,本不该让你吃元宵,但知道你嘴馋,所以才弄了点,吃一口。”
辛少敏终于张了口,咬了一口,泪水跟着滴落在碗里。
“好吃吗?”
“……太咸了。”
“大概是我放错调味了。”他舀了口汤让她冲淡咸味。“下次我再煮甜一点让你尝尝。”
她没有应声,好一会开口,却是一楞——她不记得自己要问什么,甚至脑袋也恍惚得好诡异。她明明刚醒来,却像是几天几夜没睡,精神完全无法集中,甚至连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他是不是对她下……什么呢?她思绪全然空白。
“……李铎,跟我念一遍,少敏,”他轻柔地将她搂进怀里,在她耳畔轻声喃着。“李铎……”
她双眼无神,思绪飘忽,好一会才道:“李铎……”
“对,待会不管我问什么,你就说李铎。”
“……李铎。”她像是鹦鹉学舌,不断重复着。
“真乖,说一次就记得了。”他呢喃着,俯近吻上她的唇,轻柔啄着吮着,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才教他不舍地停住了吻。
“皇上。”外头响起的声响是成歆的嗓音。
“进来。”
成歆进门先看了眼辛少敏,猜想药效已经发作了。“夏侯决来了,正在问平安在春福门前挖那个坑有何用。”走到他身旁,将龙袍面具交给了他。
夏侯欢起身换装。
成歆上前把脉,确定迷魂药的剂量是否得当,随口问道:“她刚刚真的相信你是我?”
“嗯。”在她张眼的瞬间,他看见她那双会说话的眼从惊诧到平静,拒绝相信他是夏侯欢。
成歆叹了口气。“你确定你那个法子真的可行?”
“那是我唯一想得到的法子,待会我抱着少敏出去,玉隽宫外头的禁卫会跟着一起撤,你就趁那当头到暗道里,要记住位置,非要站对不可,还有暗号,两长一短,懂不?”回头,他又一次地讲解着计划。“然后太斗会在宫外等着,你动作一定要快,不能有任何的迟疑。”
“然后呢?我不用再回宫了?”
夏侯欢笑了笑,伸手抚着他的头。“成歆,你自由了。”
“什么意思?”成歆沉着脸问。
“你不是一直很想离开宫中?少敏亦是,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夏侯欢看似心情极好地笑着,温柔地将辛少敏打横抱起,走向门口。
成歆上前扳住他的肩头。“你呢?”
夏侯欢不禁失笑。“朕是一国之君,除了这里,朕还能去哪?”
“可是——”他有股说不出的违和感,总觉得夏侯欢正在策划什么。
“朕只是要你暂时照顾她,可不是要把她交给你,你少自作多情。”
夏侯欢哼了声,径自朝外走去,远远的就瞧见夏侯决和李铎迎面走来,夏侯欢神色不变地迎上前。
“皇上这是……”夏侯决看着他怀里的人。
“皇叔,走吧,朕先前听古敦皇子提起,古敦有一种特别的刑求方式,就让你们开开眼界。”
走吧,他正在豪赌一场,就让他尽情地赌吧,赌输了,大不了下辈子再斗一场。
第14章(1)
入冬的天色暗得快,时近掌灯时分,春福门前的大坑周围,聚集了不少各司各所的宫人正窃窃私语着,一见皇上驾到,全都跪伏在地,瞬间鸦雀无声。
大坑不大,但要容纳两三个站立的人倒是绰绰有余,只见夏侯欢走到坑前,在众人摸不着头绪的眼神中,把辛少敏抛进了坑里,压根不管她可能会摔伤。
见状,在场宫人不禁暗抽口气,只敢以眼神交流,不敢出声议论。
夏侯决站在坑的另一头,轻挲着下巴,像是在思忖夏侯欢此举的用意。
“皇上,这是——”李铎走向前询问着。
夏侯欢微摆手,示意他噤声后,沉声问:“寿央,是谁指使你在华若殿上使毒?”
辛少敏坐在坑里,神色恍惚地瞪着眼前的土。她听见声音了,但听不清楚,她能够视物,却看不清楚,像是魂魄快被抽走,身体像是飘在空中,一切显得虚浮无立足之处。
“不说?”夏侯欢哼笑了声。“来人,把她给埋了。”
身后的禁卫全都看向李铎,一见李铎点头,几个禁卫上前,将搁置坑边的土铲进坑内。
她没有知觉,任由土掩,直到夏侯欢提高音量,沉声问:“朕再问你一次,到底是谁指使你在华若殿上使毒?!”
她呆楞了下,循声望去,她还是看不清楚,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她却张了口,“……李铎。”
尽管声音虚弱了些,但因为现场安静无声,靠近坑口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夏侯决皱起眉正要开口之际,被夏侯欢抢了白。“胡说,岂可能是李尚书!朕再问你一次,到底是谁?”
他说时,踢了脚下尘土一脚,尘土喷进她的眸底,教她不禁皱紧了眉,未及思考便脱口道:“李铎!”
“皇上,微臣根本不识得他!分明是有人栽赃微臣!”李铎急声替自己辩白。
“李尚书,朕自然是相信你的,这个太监是朕前些日子从御膳房带到玉隽宫伺候的,那时便听人说起她和玉宁宫的宫女何碧有所往来,朕原本不以为意,但是在皇贵妃死后,何碧认罪,朕便对她起疑,岂料她却趁机在华若殿上下毒,朕为了问出幕后主使,便要御医全力救治她,谁知她竟如此胆大,还想栽赃朕最信任的李尚书,简直是愚蠢至极。”
夏侯欢一席话说得不疾不徐,注视着辛少敏的狠厉目光,教一旁的李铎心头一颤。这杀气是真的,难道说皇上所言才是真?虽然夏侯决言之鏊鏊,直指皇上宠信这小太监,甚至害死皇贵妃,再由另一个安插在玉宁宫的眼线担罪,可谁会为了个小太监害死自己的子嗣……如今想来,皇上所言似乎比较可信。
“李尚书,看这状况恐是问不出所以然了。”夏侯欢面无表情地沉声道:“来人,把她给埋了。”
禁卫闻言,加快了掩埋的速度,土落得极快,不过是眨眼功夫已经来到辛少敏胸口,夏侯欢眉眼不眨,眼神仿似在看具无温尸体。
但唯有他自己清楚,他心如刀割,他不愿如此,却是别无他法。
玉泉宫底下暗道密布,机关众多,如果他没记错,在这坑的下方有块斜壁,只要土的重量够,盖上青石板后,机关会立刻启动,让埋在其中的她掉入暗道。
那是父皇一时兴起架设的机关,以往只试过一次,他亦在现场目睹,可是已经超过十年了,他无法确定机关是否正常。
然而只有这个方法可以将她送出宫,否则再让她待在宫里,只有死路一条。
土得要埋得快些,再快些!只要稍有差池,他这一计就等同亲自葬送她的生命……他不在乎自己落得什么下场,他只要她活下去。
见她泪眼婆娑,夏侯欢心像是被人狠狠掐着,因为怕加重她的病情,所以迷药下得极浅,这会她……清醒了吗?她恨他吗?怨他吗?
她即将被掩在黄土之下,恍若被他亲手埋葬,即使明知是假的,是个赌注,他仍恐惧即将成真,却又不能被任何人看穿他的恐惧。
眼见土已经掩到她的颈项,他不自觉地往前动了一步,几乎在同时,他察觉李铎和夏侯决的目光紧锁住自己,于是,他更往前走,抬手遏阻了禁卫的举动,就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之中,逼迫自己无情地道:“记得再将青石板盖上,绝不留半点空隙。”
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她心死的神情,听见了心破碎的声音。
他双眼眨也不眨,目睹黄土将她掩埋,禁卫立刻将一旁的青石板盖上,尘土飞扬中,他抽紧了下颚,启唇道:“李尚书。”
“臣在。”
“传朕旨意,要都察院和刑部追查此事,找出幕后黑手,朕宁可杀错也不错放!”
李铎见识到他冷酷无情的一面,纵然先前有诸多疑虑,此刻也已烟消云散。
“臣遵旨。”
“回宫。”他头也没回地道,不让任何人看穿他的激动。
祝平安随即在前喊道:“皇上回玉隽宫!”
徐步回到玉隽宫,夏侯欢踏进寝殿里,颤抖地坐在锦榻上。
他浑身冰冷,彷佛辛少敏依旧在眼前含泪与他对视,他用力闭了闭眼,不让自己思考,企图回归平静,但他的心像是失去控制,不断抽动着,痛得让他无法冷静。
不安在体内无止境的蔓延,迫使他必须发出一点声音。
“平安。”他哑声唤着。
“奴才在。”殿外的祝平安赶紧走到他身旁福身。
“你想夏侯决可有看出端倪?”
“不会的,皇上的动作毫无破绽,他不可能看穿。”这计划极险,连他都看得胆颤心惊,要不是早听皇上说过计划,他真会以为皇上要取少敏的命。
“朕说的是……他可会看穿朕的不舍?”
“不会的,就连奴才都没看穿。”
“那么,少敏一定也信了朕的绝情。”
祝平安几次张口,终究还是闭上了嘴,看向一旁花架,赶忙将那碗元宵取来。
“皇上都没进食,吃点元宵吧。”这元宵是皇上亲手捏又亲手煮的,方才舀了两碗,本该是和少敏一起分享,但却是各自独享。
夏侯欢垂眼接过手,却没有动手食用,哑声问:“太斗回报了没?”
祝平安正要应答,眼尖地瞧见太斗正从殿外大步而来。
“卑职见过皇上。”太斗面有疲色地单膝跪下。
“如何?”他问得极轻,握在扶手上的手已青筋暴露。
“一切如皇上所料。”
夏侯欢直睇着他,半晌才徐徐扬笑。“很好,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卑职遵旨。”太斗扬笑离去。
“就说皇上是神机妙算,这么点机关,皇上自然能够算到。”祝平安松了一大口气,见他舀起了元宵品尝,总算放下心来。“这么一来,等到皇上将宫中烦事处理完毕,就能再将少敏迎回了。”
夏侯欢直瞅着碗里的元宵,半晌道:“平安,朕要拟诏。”
“……拟诏?”
“对,朕必须先替她安排退路。”
“奴才马上去准备。”祝平安立刻替他磨墨,准备妥当之后,一回头,却见他捧着那碗元宵发呆。“皇上,这元宵怎么了?”
夏侯欢垂敛长睫,眨落了眸底的泪,哑声道:“……太咸了。”他尝到了少敏所说的咸。他明明是照着少敏所想而做,包了甜馅加了糖,可为何他只尝得到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