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川日将行李袋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床上。
他带的是一个小型的行李箱,二十一吋的那种,可能因为没放贵重物品,所以没加锁。
里头的东西不多,他一个一个排列,很清楚的看出他带了六条免洗内裤、六件T恤、一条牛仔裤、一条五分休闲裤、一套睡衣、盥洗用具跟一条大毛巾。
看得出来他不太会折衣服,每件衣服领口都有些扭曲,没有明显边角;五分休闲短裤没有熨烫过,不仅有些微皱,口袋盖还翘了起来。
她忍着想要把衣服摊开来重折的冲动,淡道,“你准备来台七天六夜。”
荒川日瞟了一下床上的衣物,“好像是耶,你真聪明。”他眼睛里崇拜的光芒越来越多了。
“你应该还没结婚吧?”
她紧握拳头,强逼自己不要去理会那些看了很碍眼的衣物。
快把那些衣服放进衣橱里,让她眼不见为净!她在心里如此低吼着。
“怎么说?”荒川日将床上的衣服迭起来,这下衣服看起来更凌乱了,但他似乎也不以为意。
“因为没有人帮你整理行李。”
他该不会打算就这样把乱乱的衣服塞入衣橱,隔天穿着皱得像咸菜的衣服出门?
闻言,荒川日还是不解,“怎么说?”
他将牛仔裤与休闲短裤迭上T恤,一块儿拿起来走向衣橱,突然,他手一滑,衣服掉落,散落一地。
“啊,真糟糕!”他将衣服捡起来,重新放回床上。
管宁君终于知道他怎么折衣服了--他将T恤随意摊开,两手拉起衣角,朝领子方向对折,将袖子折进来,再左右上下各折一次,就算完工。
衣服既没抚平,也不注意是否有对齐对角,无怪乎就连领子都是歪的。
管宁君终于看不下去了。
她一把抢过他刚开始折的第二件T恤,领子向下摊平,两手像熨斗般迅速抚平衣料上的皱褶,在衣服的四分之一处折入,袖子往外折,另一边同样方式折入,接着下摆往领子上方对折,将衣服翻回正面,指尖勾拉边角,大功告成。
整件衣服就像是百货公司架子上头的贩卖品,所花时间不过五秒钟。
接着她又把其他衣服折好,然后抱起裤子走到整理室。
荒川日一路尾随,见她打开熨斗,架好烫马,烫衣技术跟洗衣店老板一样高超的迅速烫平两条皱得跟老人眼角一样的长裤,抖散裤子上残留的余温,折好,放回去他的衣柜内。
她将荒川日的衣服全部摆放整齐,拉起行李箱拉链,摆到衣柜的角落去,关上门,拉平床单,整间房间依然整洁的像尚未有人进来过。
“你是家政妇吗?”她看起来也太专业了。
荒川日心想他聘请来的家政妇整理衣服的速度也没她快……
他聘请来?
脑中隐隐约约有什么闪过,好像有个胖胖的大婶,屁股撞到了他的手,他因此碰倒了墨汁……
墨汁?
那是墨汁吗?
为什么他觉得他好像在……在画着什么东西?
他捏紧眉心想要回想得更仔细,可脑中却回复一片黑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管宁君转过身来,“我是民宿老板的女儿。”她发现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喔,我……”他张眼,“没事。”
“如果想起什么,记得告诉我。”
“你怎知我刚想起什么?”
“因为你刚脸上的表情像在思考着一件事,但看起来很痛苦,表示你思考得并不顺利,当我问你时,你看起来有些失望,应该是捏到了头绪,但线头的另一端是一片黑暗,你可能想到了一点点,但离你想起所有事情还差得远。”
“你真的很聪明。”他热情的握住管宁君的手。
管宁君甩开,别过头去。
不,她只是从昨天开始看的漫画书叫福尔摩斯而已。
管宁君是个重度漫画迷,她甚至把房间隔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她的小小漫画藏书室,装满了她从小收集来的各式各样漫画,估计有上万本,而且空间已经利用殆尽,一些书籍甚至得堆到地上去了。
她曾经把脑筋动到妹妹的房间,想把它改成另外一间漫画藏书室,反正管宁涓回来比较喜欢睡客用房间,不过父母不允许,怕哪一天客满,妹妹会无地方可睡。
管宁君觉得父母想太多,因为她家民宿从未曾客满过。
而她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因此得到四颗卫生丸。
“不然我可以把床让给她,我去打地铺。”她很认真的这么说。
除非过年,管宁涓回花莲顶多住个一两天就会回台北,她睡两天地板根本无所谓。
而父母在额上三条线后,还是拒绝她的提议,但提议可将书先放到妹妹的房间去。
尚未得到妹妹房间前,管宁君是不敢在妹妹还对自个儿房间有使用权时,将书先放置在她房间内的,因为管宁涓曾经有一次找不到东西压泡面盖,竟然私自拿了她的《怪医黑杰克》日文典藏版去盖泡面,封皮因此变得凹凸不平,就算用熨斗熨烫也回不去完整的模样,她气得两个月不跟她说话。
“我刚想起一个大婶,她的屁股撞到我的手,而我的手因此撞到了很像是墨汁的东西。”荒川日回想道。
“你是书法家?”写书法的才会用上墨汁不是?
“书法家?”他觉得对这称谓没啥印象。
“我去买毛笔跟墨汁给你,说不定你写一写就会想起来了。”
管宁君的“工作效率”非常好,十分钟后,她就从路口的小文具店买回来书法练习簿、毛笔跟墨汁,并要求他开始写字。
荒川日手握着毛笔,在管宁君强烈的要求下,在练习簿上写起字来。
他写的是日文,虽然写得不错,但尚未优秀到可以称上“书法家”的美名,其程度大概是过年到街上写春联来卖,客人会捧场的那种。
“你不是。”她很决断的下结论。
“我不是吗?”他惋惜。
还以为找到一条可用的线索呢。
“说不定那大婶是你妈,而你在写功课。”
“你的意思是,那是我小时候的回忆?”
“有可能。”她两手合十,拇指抵在额上,“你继续写。”
“继续写?”
“至少可以回忆起你母亲的事情。”
这听来似乎也是一条路。
“好,”他运动了一下双肩,“那我就继续写,写到想起来为止。”
第3章(1)
晚餐时间到时,管宁君来到荒川日的房间。
靠西的窗边一片金黄,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也染透,整个人像是被太阳温暖的怀抱起来。
趴在桌上的他已睡去,手上还握着沾有墨汁的毛笔,笔尖略干,猜测他已经睡着好一会了。
管宁君盖好墨汁瓶盖,轻轻拿掉他手上的毛笔,暂先放到墨汁瓶上,再将练习簿抽出来翻阅。
他已经将整本练习簿都写完了,包括旁边的小格--不过写的都是日文。
她猜,他虽然中文讲得很好,但可能平常习惯书写用语还是日文,所以才会都书写日文。
他的父母中应有八成机会有一个是台湾人,因他的语调是偏台湾腔,而能讲这么流利,必定是平常在家里也常使用。
不晓得他有没有想起什么。
她轻摇晃熟睡得口水快滴下来的荒川日。
他应该是睡着时,握笔的手曾抓过脸,所以脸上有几撇墨汁的痕迹。
他某些行为、动作还满幼稚的,加上他在生活自理上似乎也不好,应该是很受家里人宠爱跟保护吧,或许是个独子。
“荒川先生。”见他不醒,她再加重了力道,“要吃饭了,荒川先生。”
荒川日终于被摇醒,揉揉惺忪睡眼,转过头来看到因为夕阳而脸上散发着“慈祥”光辉的管宁君,忍不住冲口大喊了一声--
“妈!”
就说她不是母鸡了!
年纪大了她六岁,却像只出壳小鸡般的男人不仅用力将她的纤腰搂得紧紧,害她差点无法呼吸,喊“妈”的那一声隐约带着哽咽,说不定等等就要把眼泪、鼻涕一起往她身上抹了。
别说她没有良心,但没有一个年纪不过二八的女人听到一个大男人猛地抱住她喊“妈”会心情愉悦的!
要找妈就快点恢复记忆!
她二话不说,毫不客气的掰开他的头颅,用力推开。
猝不及防--大概没料到“妈”竟然会施出“家暴”--的男人跌下了椅,后脑勺直接撞上水泥墙,“砰”的一声,犹如空谷回荡之天籁。
她看着他,心头冒出“他会不会因为这一撞而将记忆撞回”的想法,因而殷殷等待他回神时的反应。
荒川日捂着发痛的后脑勺,抬起头。
管宁君像具雕像般的直挺挺站着,低着头望着他,一样的面无表情,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阳光的关系,她的眼神似乎闪着莫名的光芒,这让她的雕像脸看起来生动多了,原本就清秀端庄的脸蛋增添了抹迷人的气质,害得他心悸了--应该不是因为头痛的关系。
“啊……是管小姐。”
他没恢复记忆。
管宁君失望的别过头去。
她眼中的光芒是不是在他喊她的瞬间消失了?
荒川日带着纳闷的站起身来。
一看到他无事的站起来,管宁君率先走了出去,荒川日连忙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起朝位于民宿后方院子的管家走去。
“我刚刚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我妈。”他开了话题。
“那位大婶?”
“不是。”他摇头,“刚看到你的时候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我妈跑来我桌前,温柔的叫我起床,告诉我该吃晚饭了。”
她还真不知道竟会有种形容词叫做“温柔”可以套用到她身上的。
说不定还多了“慈祥”。
对于自己,最常听到的形容词或绰号通常都是--会走动的蜡像、冰女、雪人、人皮面具、怪咖等等,大概是因为她除了漫画以外的事都很少上心,情绪鲜少波动,所以大都面无表情,所以绰号都不怎么好听。
但竟然有人把她跟“温柔慈祥的母亲”画上等号,这只刚破壳的“小鸡”一定近视得很严重,明日带他去镇上的眼镜行验个光好了。
管宁君虽然没有响应,但荒川日还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刚写书法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做过类似的事,但不是在写书法,尤其当我很无聊的把某些字的框框涂黑时,那种感觉就强烈了一些,但除此以外我啥都想不起来了,也想不起其他跟我妈有关的事,而且拿毛笔写书法的事感觉也跟我妈没啥关系,好像是我自己的关系。”
涂黑?
管宁君蹙着眉,她觉得她好像也联想到了什么,不过因为旁边的男人一直像只小鸡一样咕咕咕说个不停,让她没法好好静下心想想。
“不过当我涂黑时,那种感觉虽然强烈了些,但有种更为强烈的感觉又冒出来,是一种很说不上来的,不想再继续涂下去的感觉,所以我就没再涂了,继续把字给写完。”
讨厌涂黑?
该不会他的工作是类似油漆工那种的吧?
因为常常要把墙壁涂满,产生了职业倦怠,所以下意识厌恶?
管宁君猜想。
他顿了下,又道,“但我觉得我应该不是什么书法家,我觉得我书法写得只能说还行,顶多拿去街上卖卖钱或自娱。”
她也这么觉得。
从他的运笔跟字迹看得出来他是有学过的,但并未专精,可能只学个一两年而已。
“还有什么工作是用墨汁的呢?”荒川日头戳着额际拚命想。
“也许不是墨汁。”一直沉默的管宁君道。
“不然是什么?”
“说不定是油漆……”
“荒川先生!”在餐厅迟迟等不到人,跑来大门口引领长望的管妈打断他们的对谈,“来吃晚餐了。”
“谢谢老板娘。”荒川日有礼的回。
“别叫我老板娘,叫我姊姊就好。”管妈笑得花枝乱颤,活像朵卖力将过度绽放的花瓣收拢的玫瑰。
若要说她两名女儿谁性子像她,那就是管宁涓了,都一样的爱看帅哥,对帅哥毫无免疫能力,所以当女儿们“捡”回一个失忆美男,她可是一整个下午都把精力花在准备晚餐上了。
听到老妈竟然叫一个年纪可以当她儿子的男人喊她“姊姊”,管宁君嘴角微抽了抽。
“姊姊好。”荒川日非常得人疼的从善如流。
管宁君转头看了他一眼。
莫非这就是人家说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荒川日回视。
他叫“姊姊”有啥不对吗?
怎么好像在管宁君眼中看到不认同?
半秒后,他恍然大悟。
“你不用叫我叔叔的。”他也不想被她喊“叔叔”。
因为失忆的关系,他的脑子一直处于混乱的状态,目前仅能被动的接受各方给予的讯息,像块吸水海绵一样,尚无余裕分析、过滤错与对的信息。
刚破壳的小鸡果然脑袋没发育完全--管宁君收回不予认同的视线。
来到了餐厅,荒川日几乎可说是被满桌的美食佳肴闪瞎了眼。
这一桌子的大阵仗,可是比管宁涓回乡时,硬是要丰富个两倍。
明明就只有四个人吃饭……
管宁君想母亲真是司马眧之心路人皆知。
她转过头去看了早就定位的老爸一眼,他老神在在,低头看着眼前仅有八分满,不像荒川日满到尖出来的白饭,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早就习惯老婆的“不公平”。
“快吃,都是姊姊的拿手菜。”管妈夹了一块卤蹄膀到荒川日的餐盘。
姊姊?
管爸有些困惑的抬眼看着老婆。
“看啥?”管妈白了他一眼。
管爸闷头扒饭。
“谢谢姊姊。”荒川日一张嘴可以甜死人,咬了一口蹄膀后,像日本美食主持人一样夸张的喊着“欧一系”、“屋卖以”,黑色的眼瞳根本镶满了钻石,要不是管宁君非常清楚老妈的手艺的确优秀,她真会怀疑荒川日是花了钱邀请来拍广告的。
管妈不断的劝饭,像是恨不得荒川日将满桌菜全部扫进胃里。
饭量原本就不大,而且常是沉默度过晚餐时间的管宁君很快就吃饱了,她将饭碗放入水槽内浸泡,步上二楼回房。
第3章(2)
下午收到一箱包裹,是漫画出版社寄来的,里头装着她上星期订购的漫画以及一些周边。
她才抱到自己房间,母亲就把她叫下去帮忙煮菜,那时才不过四点吧。她很纳闷母亲这么早把她叫下去煮饭做啥,毕竟民宿今天并没有客人呀--除了一个失忆的“小鸡”。直到母亲喜孜孜的说要让日本来的荒川日感受到台湾人的热情,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跟下星期又会回来的管宁涓一样,那位外貌、身材可与金城武比拟的帅哥已经将母女俩的心给虏获了。
用美工刀小心划开胶带,开启箱子,对照了一下出货单,确定所收到的书籍无误后,她将书本抱到书桌上,再从用标签纸做好分门别类的抽屉里,数出书套来,细心的一本一本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