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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舜华 page 17 作者:于晴

  “……脚?”

  她再补一句:“脚板疼。”

  刹那间,她觉得他面色似乎有些古怪。

  她以为他不了解,又道:“袜上也有血,比手疼。”

  他一怔,随即镇定道:“舜华,我看看好不好?”

  “……好。”她迎上他的目光。

  他清朗的面上没有犹豫,双手举过她的右脚,专注地脱下她的靴子。

  舜华看着他眉目半垂,小心翼翼又利落的脱下足上的白袜。她见过他几次恩威并施哄他家侄儿,跟现在有点儿像,他也在哄她吗?

  他抬起她的白玉小脚搁在大掌间,目光落在她的脚心上。

  舜华见状,不觉有害臊的小女儿心思,反而心中泛闷。她忽道:“这脚也不是我的。”不是她的,有什么好看?她直觉抽回脚,但她轻轻压了下她的足心,她闷叫一声。

  “痛吗?”

  “……很痛。”这样压她当然痛。

  他头也不抬道:“不是你的脚,怎会痛得这样?”他眉头微微皱起,估量一会儿,又细心的替她穿上白袜,套上靴子,再看完另一只脚,当他抬起头时,朝她鼓励的一笑:“咱们再忍忍,等回家后再上药。”他自然地移过她的右手臂,小心碰触她的伤口,果然只是轻轻划伤,不会有大碍。

  终于,他心里可以松口气了。

  “舜华,我替你束发可好?”他柔声问。

  她想起自己披头散发,闷声道:“我不要嫁给他!我当尼姑也不嫁!”

  “若要依这来论婚嫁,也轮不到他,先是我娶你才是。”他主动探向她腰际,她看着并没有抗拒,任他取下她的扇袋。

  接着,他又顺手握住她的刀柄,对上她的美目。

  她有点狐疑却无敌意,他微笑:“借刀一用。”

  她在沉默里顺从的松手,他将扇子取代匕首塞入她手里,再拿匕首将扇袋割开。他靠向她,双臂环过她的身子,以扇袋为绳束起她的长发。

  舜华全身笼在他的阴影里,她微地抬眼,他的下巴就在她头顶之上,鼻间净是他的气息。

  他好像沐浴过,她想着,昨天也闻到他刚沐浴的味道。离她最亲近的两名男子,一是白起,一是他,都被她传染上日日沐浴的习惯,但两人身上除了皂味外,气味都不太相同。

  “……尉迟哥。”这三个字自她嘴里顺当滑出时,她觉得好像安心些了。“有没有人害过你?”

  他手上停顿一会儿,才道:“这种事很难说。也许一开始他先害,也许是我先下手为强,当人家主,如果不多防着,出事的会是自家人,到最后,已经分不清谁害谁了。”

  她皱起眉。“为什么要害人呢?为什么又要被人害呢?”

  “舜华,你道当人家主,该做的是什么?”

  “……”

  第七章(2)

  “眼睛永远不能闭上。就算一具具尸首送进府里,旁人可以闭上眼,但当家不能闭。不想看也要看下去,看到最后,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族人。只要保住自己族人就够了,其他的,已经顾不了了。”他温声道。

  他说来平淡,舜华却听得心惊胆战。这不是将害人合理化吗?可是……要是她呢?如果她是当家,是不是也会跟他一样?她多万幸她不是,白家的当家不是她,可是,白家的当家没有保住她。

  她心里隐隐有怨,隐隐怨着白起论婚嫁居然挑了个会害死她的女人!她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袍,呼吸急促起来。

  尉迟恭察觉她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替她扎好长发后,看向她,随即心惊。

  他手指轻颤抚上她眼角下的血痕,不是沾上的血迹,而是匕首划翻的皮肉。“你……”这翻开的皮肉约指甲大小,有些深度,他忙压住她眼下止血。

  她抬眼望着他。“尉迟哥,崔舜华破相了吗?”

  “……这要让大夫看过才能确定。”

  “大夫要看崔舜华的脸吗?那我呢?你又在看着谁呢?”

  “现在,我在看絮氏舜华。”

  舜华本是心绪烦乱,说起话来胡言乱语,没有特别注意自己说了什么,但当他从嘴里说出絮氏舜华时,她震住,回忆自己先前一番乱语,心头骇然。

  她赶忙对上他的视线。他慢条斯理道:“我以前很少与崔舜华亲近,记不清她的容貌,但现在,我确定我看见的,是那个白府里心地善良的絮氏舜华。”

  她闻言,明知要掩饰,但心里一酸,泪珠就滚了出来。

  尉迟恭脱下外袍,让她穿上。他的外袍虽是长了些,但北塘商人喜穿曳地长袍,是以她不会不合礼。

  “好了,舜华,我带你回家吧。”他柔声道。

  “……回哪个家?”她哽咽道。

  “你想回尉迟府么?”

  她紧紧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得回崔家。”

  “好,那咱们就回崔府。”他一把抱起她的身子,没让她受伤的双脚碰地。

  舜华立即将脸埋在他颈间,双手牢牢抱住他。就算他当她是孩子也好,此时此刻只有这个人知道她是谁!

  她不是崔舜华,她没有那么坏!

  她没做过坏事,不要再来害她!她已经死过了,不要再来害她!

  “当家,人带来了。”

  “嬷嬷,她是你的人?”尉迟恭淡声问着。

  舜华本是窝在他颈间哭着,闻言,微地睁眼。她没回过头,隐约觑见地上交错的影子。其中一名是抱琴的女子身影,跪伏在地不住发颤。

  “是……尉迟当家,青娥只是……不干咱们的事……我这就把她的卖身契转给崔当家,随便崔当家处置吧!”

  那跪在地上的影子颤抖更剧烈,却没有出言求饶了。也许,她觉得依崔舜华的性子,求饶也没有用了。舜华不想理会,只想任性地当缩头乌龟,把一切交给他,但她又瞟到那颤颤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就将她转卖……”他道。

  “先将她扣在春回楼里。”舜华低声说道,还是头也不回。“等我心思清明了,再决定她的生死。在此前,嬷嬷给我看着她,她要寻死,春回楼一起陪葬吧!”

  她声音里没有什么威胁性,她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她听到尉迟恭道:“就照崔当家的意思吧。”

  她把脸更埋进他的颈间。有人跟着他身后,她知道那是他的侍从,她可以感到那侍从惊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也或者,这一路上有人一直在往这看,她不想理会,只低声在他耳边哑声道:“尉迟哥,为什么我已经示好了,她却不信我无意害她,反而得威胁她,她才肯信我?”她想起自己明明在钟鸣鼎食那天无条件放过崔家所有伶人,但他们就是不信,才会集体合谋害她。思及此,她不由得低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她说话还是叹气的关系,她感觉尉迟恭脚下一顿,又听她应了一声。她本想再埋回他的颈间,他直觉微侧,似要避开。

  舜华微怔,瞟到他耳轮泛红,内心更是惊诧。

  “……别吹气,我耳痒。”他平常语气。

  “喔……”她脸也跟着微热,蹭进他的肩窝。她还以为……他一直把她当小孩看呢。她忍不住补充:“我嘴巴臭,是吃臭豆腐的关系,跟我本人无关。”

  “你喜欢吃吗?”

  “恩。”她承认:“虽然臭味千里,但入口才知道它的美味,如果不是正好看见戚遇明,我还想多吃几盘。”

  语毕,她听到大厅里一阵喧嚣,在叫着:“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

  “她是女扮男装啊!是个女人啊!女人来春回楼做什么?”

  春回楼里还有另一个女扮男装,舜华马上想起伊人,她张口欲言,这正是尉迟恭英雄救美好时机。《京城四季》里,伊人自二楼掉下,是戚遇明及时相救,那时絮氏舜华还在感慨要是当时是尉迟恭,也许结局大不相同。

  她犹豫了一会儿,嘴巴紧紧闭上,但她毕竟与伊人有几面之缘,于是回头扫过二楼栏旁。众人惊慌围观着,戚遇明也在其中,她暗松口气。

  猝然间,戚遇明转头对上她的视线。舜华微觉诡异,装作自然地埋回尉迟恭的肩间。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伊人身上,没有人注意这一头,尉迟恭明知要掉下楼的是谁,却没有回头相救,他不慌不忙下了阶梯,一直到出了春回楼,舜华还是没将那句“快去救伊人”的话说出口。

  那天晚上,崔舜华生了一场大病。

  名门富户间的下人多少相识,消息传达的功夫比主子间流通更快。白起知道这事时,是正在拜访柳家时听见的。

  他听见院里的下人闲聊,提及崔舜华生了一场大病。病不算重,是心头长久的积郁以致风寒入侵,难以抵抗。

  他的舜华还没因心郁而致身伤过,这正是两人的不同点,舜华没什么心眼,但崔舜华则不然……重点也不在崔舜华的病体,而是尉迟恭居然连夜留在崔府里,这两人之间分明已过暧昧之线,说是已有肌肤之亲怕也不为过了。

  下一刻是不是这对男女就要合亲了?尉迟家与崔家一合亲,那白、戚两府,真真是永远要屈居人后了。

  白起略感烦躁,仔细想想,每每他烦躁的原因都在想起那崔舜华。

  “白公子。”

  他转身,适时将目光调整为惊讶,朝柳家千金一揖笑道:“柳小姐,今日气色真好。”

  柳叶月轻轻一福回礼,柔声道:“白公子平时事务繁忙,今日特地陪叶月入庙祈福,叶月心里实在有愧。”

  “哪的话。”他笑。等着柳家婢女拿着上香必备的东西出门后,他才随着柳家千金一块出去。“多多亲近庙宇是好事啊,正巧,我也去祈个福。”

  柳叶月看他一眼,问道:“是替舜华妹妹祈福么?”

  白起连眼也不眨,笑答:“不算是。但既然柳小姐提起,还请柳小姐顺道为舍妹祈福。”

  她浅浅一笑,道:“这是当然。同样是舜华,叶月瞧,另一个崔舜华没有舜华妹妹的好运道,有白公子如此好兄长。”

  白起笑应一声,状似漫不经心道:“小姐与崔当家相识么?”

  “不,那天万兽节是第一次见面。”

  白起想起万兽节那兔子装扮、崔舜华吃火锅的方式,那心头烦躁再起。舜华就在家里,但偶尔回忆近日崔舜华的举动,他心头总是突兀一跳。

  万兽节那日回去,他甚至腾个晚空,找舜华一块吃个火锅,舜华拿筷子沾唇再搅到火锅里的习惯简直一模一样。

  要出柳门之际,他看见一人匆匆而过,明显在回避谁,回避他吗?他眯眼看个真切,她顺着他目光,道:“他是大魏名医,哥哥对习医有兴趣,咱们请他过府教导,只是他喜欢小酌几杯,可能他又醉倒在哪儿,现在才回来。”

  大魏医术甚好,但大魏对他来说,人生地不熟,就算有人自称名医,他也不愿让一个他不熟悉的陌生人去看舜华,他宁愿信他找来的北瑭老大夫。

  他笑道:“喝醉的人多半容易闹事,以后小姐还是避避那人吧。”

  这话是明摆着关心。她小脸微微羞怯,轻应一声,偷偷自睫下觑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白起有一半的南临血统,眉目流转时总带着几分含蓄雅致,虽然少了几分北瑭人形于外的神采飞扬,但,这样俊俏的男子与他背后的成就,确实是女子心里倾慕的首选,她也不例外。

  她在白起有意结识背景相当的千金时,托人找个机会与他巧遇几次,果然让白起注意起她。她明知两家婚姻将会以互通利益为主,可她想,白起对她也有几分好感才是。

  北瑭男女没有西玄开放,但还不致有礼到连牵个手都等到婚后,她有时也看见婢女躲在角落里与仆人私混,但他的举止一直客气,没有亲密动作。

  她想,也许是白起血统里南临重礼节的部份在作崇,虽然他没有逾矩过,可是他处处替她设想,这不正是他重视她的表现吗?

  他道:“起轿吧。”他转到另一顶轿子,准备进去时,微抬看向天际。

  今日,风和日丽好晴天。

  今天舜华一觉醒来,就觉得阳光洒在她的面上,好不暖和。她瞟着窗外风和日丽的好晴在,想着自己内心还在乌云密布,梦到崔舜华与柳家千金毒害她,而白起就在一旁看好戏。

  崔舜华想毒死她,背后是北瑭皇室驱使,她可以理解,要是白起放任柳叶月毒害她,也是有迹可寻,毕竟絮氏对白起的未来只有坏处,她唯一不解的,为什么柳叶月要害死她?

  毒药流到柳叶月手里,由她交给大魏名医,连大魏名医都是崔舜华暗地送给她的,可以说,崔氏舜华怎会在明年春死去?

  一想起她不是顺应天命而死,而是被人活活害死,她心里就是万分不甘心。如果她魂魄没有误打误撞进入崔舜华身上,只怕她就这么不清不木屑地含冤入地府,至死也只以为自己倒霉大病致死。

  亲亲爹爹以前背着她感慨地说,絮氏受去他的徐直牵连,被人误以为是四国四姓一家亲,终有一天,一定会消失在这世上,只怕絮氏是四姓中第一个消失的。

  她偷听到了。

  她明白亲亲爹爹是指她指她活不久,但,她自动自发把他的话当成召集絮氏只剩女儿身的的舜华,自是无法再延续絮氏。

  她很积极地想活下去啊。她想活下去,真的想活下去……为什么要害死无辜的她。

  舜华挣扎地坐起来,体温尚有些烧着,她好几天没沐浴过,散乱的长发有些油湿,全身也汗油油的,以前她病了照样爬入澡桶,因为笃信会活下去,所以她精神奕奕,rou体的不适打不倒她,但如今她心里苦涩消极,连动也不想动,还谈什么沐浴?

  她眼儿虚弱地抬起,微地愣一下,一名年轻男子支着腮,半垂着眼在椅上养神。他脱下外袍,只着长衫,阴影掩去他大半面容,但她知道是谁的。

  她低目看着自己我身上的男人外袍,跟双手牢牢握着不放的扇子,想起前几天回崔府时,他去差人找大夫,她吓得不肯让大夫再来害死她。

  “那就找长年替尉迟家看病的老大夫吧,都是尉迟家名下养的。”他慢慢地说着,就怕她听不懂。

  她点头,就等于信赖他。她迟疑片刻,终是点了头。大夫在看时,他还紧紧拉着他不放。她隐约记得,那很老的大夫想一并替她的刀伤上药,但被他拒绝,只叫老大夫亲自送外伤药来,他再帮她上药,连脚心的伤都是他上的。

  棉被下的脚趾动了动,那日他十指碰她脚心的触感犹存,舜华捂着脸好想,她甚至想起她好像有要求他别离开,至少在她清醒前别离开,别想连壁进来,别让任何想害她的人接近她。

  她怕她在昏睡时又被害死,她怕死,很怕很怕……这么软弱,实在丢脸至极,可是他还是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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