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婉容的身子太弱了,略通医理的凌翎在自行调理下养了快半个月才好了些,手上也没有银子,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想了想以她目前的身子状况,走是走不远,吃重的活也干不了,除了拿手的刺绣外,旁的事也没法干,为了糊口,便拿起针线试试水温。
幸好当年夜嬷嬷机警,在皇甫婉容被诬陷“偷人”之际,略略收拾了一些细软,往包袱中塞了几张银票和碎银,以及大爷临出门赶考买来送给妻子的几块布,他们才撑得到今日。
银子和银票早花完了,倒是几块细绢、白绸还留着,凌翎取出其中一块细绢裁成方帕大小,以她多年的绣功绣上图样,让夜嬷嬷拿到城里的绸缎庄卖,所得的银两再买些粮食、布料回来,改善窘困的生活。
不过太操劳她还是吃不消,当她还是凌翎时,一天绣三、五条帕子不成问题,信手拈来的小事,可是一到皇甫婉容的身体,两天能绣好一条帕子就该偷笑了,她先绣了两条让夜嬷嬷拿去卖,得银一两七,下半个月的吃食便有着落了。
而后养着养着较有力气了,庄子里正好有一大片竹子,她便剖竹细分,将双面绣做成竹骨团扇,以更高的价钱待售,她非常需要银子,坐以待毙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一名和亲的女史需要做团扇吗?
要的,如果遇上一个刁钻,不跟人讲道理的公主。
这位去突厥和亲的公主在未出阁前便是我行我素的性情,她想要的东西必须马上送到她面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延误。
因此和公主最亲近的女史什么都要学,跟宫人学、跟匠人学,学了一身的手巧奇技,久而久之,凌翎几乎是无所不会,到了突厥后过了几年,她甚至连兽皮都会剥,硝制成皮子。
身为太子太傅最宠爱的么女,她何须成为陪嫁的女史,她爹不同意,凌府上下也不允许,只想她许配一门美满婚事,夫唱妇随,夫妇和睦,和和乐乐地过好自个儿的日子。
都怪有一年她随父亲入宫,庆贺皇上万寿节,才六岁的她明明个头不大,却被兰妃之女丰玉公主一眼盯上,死皮赖脸地硬是指定她为伴读,非要皇上宣她入宫不可。
那时兰妃正得宠,皇上二话不说的点了太傅之女为公主伴读。
此后十年她便是宫中常客,公主一召就得入宫,平时伴读,离了御书房便是玩伴。
凌翎自幼聪慧,很快地便顺了公主的毛,虽然公主骄纵任性,但她在宫中的日子还是过得很舒坦,和公主两人常是捉弄别人的同党,她才不是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小可怜。
几年后兰妃失宠,宫里多了宠冠六宫的孟婕妤,两个人争得厉害,也斗得风云变色,后宫之中就被这两个女人弄得乌烟瘴气,连一心向佛的皇上也管不住,由着她们去闹。
闹着,吵着,公主及笄了,要物色驸马,偏偏此时突厥大军在边境打了一仗,烧杀掳掠了十几个村落,被守关将士打了回去还大言不惭,说要是不送公主来和亲便要再开打。
朝廷闹成一片,主和、主战的文官武将闹得不可开交,那时候的枕头风非常中用,孟婕妤的一番枕边细语下,身心得到大满足的皇帝便下令丰玉公主和亲突厥。
圣意已下,丰玉公主不管如何哭吵,甚至闹到圣驾前,还是改不了和亲的命运,此行已定。
无法改变圣意的公主,性格变得更蛮横了,痛恨起身边的每一个人,连无力挽回的兰妃也成为她痛恨的对象,她一个人不好过,便要所有人跟她一样不好过,一起毁灭。
那时凌翎已经订亲了,再三个月就要成亲,她的未婚夫是她自小就认识的宁将军之子宁玉晟,年十八,大她三岁,青梅竹马的两人打小感情就好,情意切切的如同一个人。
要嫁到茹毛饮血的突厥,公主可是见不得人好,她一看到眼染喜色的凌翎,不乐意了,竟然以死相胁,既是伴读也该是陪嫁,她要皇上封凌翎为女史,陪同嫁至一片荒凉的关外,否则宁死不嫁。
凌府满门一听闻,惊得大骇,凌家父子还在金銮殿跪上一整天,请圣上收回成命,但是皇上一句——朕的女儿嫁人,爱卿的女儿陪不得吗?要不要朕把皇位让出来。
凌府不敢求了,再求便是逆上。
不过他们还是走了路子,请太子出面求情,看在太子的面子,皇上同意三年后可归。
凌府进宫谢恩。
只是此举又激怒了丰玉公主,她另有打算。
适时,宁将军母丧,宁玉晟也得守三年孝,所以婚期往后延三年也是可行的,待出了孝期再议婚。
然而三年后,凌府长子前往突厥接人时,已为突厥王妃的丰玉公主怎么也不肯放人,还冷诮的说:“人是不可能给你,但是要尸体简单,本妃陪送上好的楠木棺材一口。”
凌云峰是被突厥士兵驱逐的,扬言王妃有令——再入突厥地界刖其双足,不得全身而退。
凌家人被赶走一事,事隔三日才传到凌翎耳中,她气不过的找公主理论,为此还和公主闹得不愉快,差点也害其他女史、女官受到牵连,被送给草原上骁勇善战的勇士。
“我都回不去,你凭什么回去?”
丰玉公主愤怒的大吼,凌翎无声的落泪。
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妥协,以十年为限,在十年期满后凌翎可以迳自离去,但是在这期限内,公主要她做什么她都得做,不得有任何违逆,她是公主的钱袋子和万能女史。
凌翎捞钱的本事无人能出其右,她仗着公主的势开采宝石,并大量搜购皮毛和药材,差人运往京城兜售,再让人以公主之名运来盐和江南的茶叶、布匹,卖给突厥人。
她两相得利,经手的银两每年有数百万之数。
可惜公主太会花钱了,一下子要建宫殿,一下子要盖别院,嫌突厥什么都缺,高价购买关内各项物事,还曾花费上百万两运冰,也曾为了想吃鱼,不惜路途遥远运来十尾武昌鱼。
凌翎赚得多,花得也快,所以她无时无刻不想着攒钱的法子,她还得为自己存返乡的路费。
谁知十年一到,丰玉公主怀着她第三个孩子,由于孩子过大,有性命之虞,此时此刻的凌翎根本走不开,她必须确保公主生产顺利,母子平安才行,否则公主出事她也别想活命,还没抵达家门便已人头落地。
再说打小的情分加上十年的异乡相处,说没感情是骗人的,公主的孩子是凌翎看着出生的,他们喊她女史姑姑,当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份情谊也就越弥足珍贵,凌翎像个姊姊般管着爱胡闹的公主。
等到公主生下第三子,坐完月子,突厥爆发大规模的内战,这下凌翎想走也走不了,到处在打仗。
打了好几年终于平静了,凌翎也已三十了,当年的青梅竹马早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她当下有种不知往哪去的茫然感,她不晓得还能不能做回那个单纯的凌府千金?
但是她还是要回去,思乡之情快将她折磨死了,她想爹,想娘,想十几年不见的哥哥、弟弟。
公主来送行,赐了她一杯饯别酒,此后天南地北各一方,再也不相见,一路好走,不再思乡。
凌翎一杯下肚后就没再清醒,她被安置在楠木福棺中运回京。
原来到了最后,公主还是没放过她。
第二章 这一世,初为人母(1)
“莹姐儿,我们去看哥哥练字好不好?”
“好。”莹姐儿娇软的一应。
凌翎抱起身子还很轻的莹姐儿,鼻头往她颈肩、胳肢窝蹭来蹭去,逗得她小小身子扭来扭去,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听着小女娃甜糯的咯笑声,凌翎觉得旁徨不已的心变得平静许多,她不再是凌太傅之女、当权大臣的家眷,而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皇甫婉容,年幼的他们需要她。
庄子不大,院子只有二进,分了三小院和一处客房,另外是下人住的偏屋,母女俩只走了几步路便到了两明一暗的小院,明处的左间屋子做为书房,一个眉目清朗的小儿正十分专注的描红。
“小姐……”
凌翎……不,凌翎这名字已随着逝去的生命消失了,她该认命,真正把自己当作这具身子的主人。
皇甫婉容在唇上比出一指,做出噤声的动作。
因为没钱买不起小厮,浅草便暂时充当书僮,为小少爷铺纸,研墨添茶。
“娘。”额上冒了点薄汗的隽哥儿见到娘亲到来,欢喜的咧开嘴。
“娘吵到你了?”怎么才练个字就满头大汗,他拿的是笔不是大刀。她笑着用帕子擦擦儿子额头的汗。
他摇头,模样很是可爱。“没吵到,我刚好写完十个大字,娘你瞧瞧,看我写得好不好?”
“好,娘瞅瞅。”她由不适应当娘,到如今的应得顺口,心里已接受是两个娃儿的娘。
小孩子都是爱求表现的,当她看到儿子亮晶晶的双眼瞅着她瞧,笑在心里的她鼓励的揉揉他的头发。
“嗯,以初学者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你再多用点心能写得更好,等夜嬷嬷买了纸回来,娘教你识更多的字,我们也该念《三字经》启蒙。”他的启蒙已经晚上一、两年。
在凌府,凌氏子孙约两岁大就会背完《三字经》,三、四岁的孩子能写一手好字,《百家姓》、《千字文》那是倒背如流,《朱子家训》是最基本的课表,书阁内上万本的藏书是府内子弟的必读物,每人至少要看过一遍,不用熟记但要知其出处。
文人子弟重读书,能知文识字,通达其中含意,不求文以立国,但求通情达理,腹有书香,修身持德。
“好,那我再练练,娘你再坐一会儿,浅草姊姊,给我娘上茶。”隽哥儿小大人似的吩咐丫头做事。
“是的,小少爷。”
浅草笑着要斟茶,一张圆脸很有喜感,十三岁的她比同年龄的姑娘高挑,但不知是这些年缺粮少食的,就圆一张脸面,手脚和腰身细且修长,初见时有种不协调感。
脸圆的人应该是胖子,怎么会瘦得像皮包骨呢?可是看久了也顺眼,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甜,让人忍不住跟着笑。
“不用了,我不渴,还有隽哥儿也别练了,再写小手都要肿了,娘要教你一件事,凡事要适可而止,过与不及都不好。”皇甫婉容内在的凌翎一时半刻还改不了女史的作风,一开口免不了要说教。
不过求知心切的隽哥儿却很喜欢这样的教导,以前的娘根本不管他,他大字不识一个,现在的娘变得好好,会教他一笔一划的写字,还会告诉他很多他不知道的事,只是他有时候听不太懂,要想很久很久。
两人一个愿意教,一个乐意学,相处起来比从前还像亲母子。
“娘,不写就写不好。”他觉得他还可以再写十个大字。
将女儿放在矮凳上,皇甫婉容揽过儿子,轻揉他微酸的小指头,“是不是有酸麻酸麻的感觉?这就是该休息的警讯,要是再练下去,五根小手指就要肿起来了,隔天你会拿不住笔,别说十个大字了,你一个字也写不了。”
“是这样吗?”他摸摸自己的手,真的像娘说的一按就酸酸的,他刚刚练字时完全感觉不到。
“要不要试试?”皇甫婉容指着摊开的白纸,让他亲自尝试,有些事做过了方知个中滋味。
“不要、不要,娘再揉揉,我手酸。”他摇头摇得很快,露出小孩子才有的天真。
“就你命好,还要娘跟你揉手。”她取笑儿子的娇气,有缘当母子是一种福气,她会多疼疼他。
隽哥儿一个劲的笑,直往娘亲怀里钻。
一旁的浅草面上含笑,轻手轻脚的收拾笔墨,将书写过的毛笔清洗干净,倒放在竹节做的笔筒里。
“哥哥,羞羞,跟娘撒娇,我长大了,不跟娘撒娇。”莹姐儿一直捉着娘亲的裙子不放,小脸一抬很是神气。
“好呀!你别跟我抢娘,娘是我一个人的。”他两只小手一张开,站直的高度只抱得到娘的大腿。
莹姐儿一听,微黄的小脸就扁了,一副快哭的模样。“娘,你不会不要莹姐儿对不对?娘也是我的。”
“对,娘是你们的,你们是娘的心肝。”她一手一个抱满怀,感受为人母的喜悦。
“嗯,娘不要再睡着了叫不醒,莹儿会怕。”皇甫婉容的昏迷让莹姐儿吓到了,她一直记着娘脸白白的样子。
一说到娘亲差点死掉,隽哥儿的身体微微发抖,他抱母亲的手更紧了,好像他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好,不怕、不怕,娘只是睡沉了,一时没听见你们的声音,以后隽哥儿要带着妹妹,你是哥哥,要保护妹妹,等你长大了要当咱们家的顶梁柱。”他们才是最亲的,骨血相连,而她不确定能不能一直当他们的娘。
未雨绸缪是人之常情,顶着皇甫婉容的皮肉,她能做的是教这对儿女成长,彼此关心,彼此照顾,即便有一天她不在了,两个娃儿也能同心度过危难,在茫茫人世找到活下去的方式。
“我听娘的,娘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隽哥儿很慎重的牵起妹妹的手,表情有点严肃。
“娘,我就跟哥哥好,不跟哥哥吵架。”莹姐儿把哥哥的手拉得很紧,拉着、扯着就玩起来。
看着两个小娃的淘气,皇甫婉容也笑了,大手包小手的跟他们玩起勾勾手的游戏。“不许跑,我捉着谁的手了?”
“不是我、不是我,是哥哥的手。”好好玩。
“不是我、不是我,是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好小。
“喔!谁说谎了?不诚实的人会被月亮婆婆割耳朵。”这一招用来吓小孩子最有用了。
“不要、不要,不要割我的耳朵,娘坏,吓我。”小娃儿都快哭了,眼眶含着泪泡。
“妹妹不怕,哥哥保护你,我们不理会坏娘。”娘呀!干么要吓妹妹,她一哭起来很惊天动地的。
看到儿子埋怨又无奈的神情,皇甫婉容忍不住大笑,笑得连浅草都一脸狐疑,小姐伤了一回怎么变了一个人似,以前她从不放声大笑,说是不端庄,最多露齿一笑。
“小姐——”一声略带老气的声音一喊。
往门口一瞧,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暗褚色衣裙走近,脸上带着一抹止不住的笑意。
“夜嬷嬷,你回来了。”原主的奶娘,一个忠心的妇人。
“小姐,你让老奴卖的团扇,老奴……”还真是神了,那般的高价居然也卖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