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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阎罗 page 1 作者:唐绢

  楔子

  那是一处很破陋的坊区,过的路人经过时,无不对它施以蔑视的眼色。

  对他们这种生活正常的人来说,会进出这坊区的,除了托孤院的孩童外,还有要找下三级妓女发泄的匠工或农人。

  他们对那些孩子也没有好脸色。那些孩子会在这里的托孤院生活,是因为他们不知被哪个粗心的妓女给生下来,根本是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孽种。

  没有人会怜悯这些孩子,他们只能自力救济,或是相濡以沫。

  下着磅礴大雨的街道上,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高瘦男孩,冒着雨,抱着一包东西,飞奔在街头。

  雨水洗尽了他在煤铺里工作染上的脏污,渐渐露出五官分明的轮廓;飞扬的眉满是英气,薄唇勾起的得意之笑,更让他的脸显得好看;若不是他穿着破旧、像个煤矿工,其实他是一个让人觉得看不腻的男孩。

  他进了那阴森的坊区,回到了长大的托孤院,一进门便大叫:“宿子!宿子!我回来看你了,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然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屋里的气氛诡异,许多孩子都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他东望望西望望,没看见熟悉的脸庞,于是问孩子。“你们的宿子姊上哪儿了?”

  孩子没敢答话,而是恐惧地望向他身后;他觉得有异,便回头看,见到了托孤院的守门者──一个像屠户、随时都喝得醉醺醺的汉子。

  “你拿了什么东西回来?尹势。”守门人打了个酒嗝,伸手向他讨。

  名唤尹势的男孩马上收起笑容,面露戒备,像看敌人一样看他。他把怀里的东西藏起,从襟里掏出一个钱袋,丢给那汉子。“钱在这儿,拿去。”

  “呵,赚了不少嘛!”汉子捏了捏,得意地说。

  “宿子呢?”尹势问时,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汉子又笑,好像在嘲笑尹势的不知情。“卖了。”

  尹势没有马上回话,但是大眼越瞪越裂。

  良久,他才沙哑地问一句。“什么卖了?”

  “那个女孩长大了,所以,我把她卖给妓户了。”

  尹势的脾性突然爆发,冲上前去扯汉子的衣襟,愤怒地说:“卖了?!你凭什么把她给卖了!我们不是说好,我出去赚钱,你让宿子待在这儿养病吗?我们都是在这托孤院长大的,你良心被狗啃了吗?敢把人这样秤斤论两的卖给妓户?!”

  忽然汉子结实地给了他一拳,把瘦弱的他给打趴在地上。

  汉子不屑地吐他口水,哼道:“马的,你以为这些钱,够这托孤院维持多久?你才得有些良心、有点自知之明。”

  尹势头有些晕,缓缓抬起头,看着厨灶的方向。

  他看到灶上有个东西发着寒冷的光,他想看清那是什么。

  “何况,我养你们这么久了,让她用身子赚钱回来报答报答我,也是应当的;这道理说出去,没有人会说不好!”那汉子竟如此厚颜无耻。

  这时,尹势看清了──那是一把削柴用的小刀。

  他忍无可忍了。他可以听从这汉子的命令,去做最下贱的工作,但他完全无法忍受和自己一起长大、一起互相扶持、一起相濡以沫的青梅竹马,被人这样糟蹋。

  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怎么有人会糟蹋这长得像水一样柔的女孩?

  尹势咬牙,被愤怒冲昏头的他,冲上前去拿了那把小刀,然后什么都没多想,一眨眼之后,汉子痛苦扭曲的表情,就映入他的眼。

  为了宿子,他杀了人。

  他有些愣,连脸上的血都忘记擦,也无暇顾及一旁看得胆颤心惊的孩子们。

  回过神,他只想到一件事,便冲出门外,往满是妓女户的巷子奔去。

  他一家一家的推门找,就是要找到被汉子卖去当妓女的宿子;当然,他这莽撞的举动惹来了一堆骂声。

  找到中段时,他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我不要──放手──我不要、不要──咳咳──”这声音很病弱,还夹杂着喘气与咳嗽声。

  尹势马上认出来。“宿子!”他连忙上前撞开那栋妓户的门。

  一推开门,他就看到宿子被拖在地上,还被赏了耳光的画面。

  “王八蛋!不要碰她!”尹势冲了过去,手上还拿着血淋淋的刀,让几个拖着宿子的大人们感到惊骇。

  “阿势……”宿子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她的颊上有一个红印子,让尹势看得更是心疼。

  “放开她!”尹势大叫,那些人照做。

  他伸手,示意宿子牵他。“过来,宿子。”

  宿子停止哭泣,强装镇定,爬了起来,走过去握住尹势的大手。

  这一握,让彼此都好安心。

  宿子一淋到雨,不争气的身子又恶化了,她不住的咳嗽。

  “喂!小子,咱们可是付了钱喔!你这样抢去,等于是犯罪!”老鸨模样的女人警告着他。

  可她话说完没多久,尹势就丢了一包钱给她,堵住她的嘴。“我们不卖了。”尹势恶狠狠地说,然后搂紧浑身颤抖的宿子。

  “我们走,宿子。”他紧盯着这群人,就怕他们背着身走时会被突袭。还好,他们的离开并没被阻止。

  尹势带着宿子来到可以避雨的屋檐下,查看她的伤势。“那些人有没有对你怎样,啊?”他摸她的脸颊,好烫,又发烧了。“你不舒服吗?宿子?”

  宿子没有回话,只是睁着迷蒙的大眼,同样细看着他颊上的瘀青血痕。

  她轻轻地问:“阿势,他又打你了吗?痛不痛啊?”说着,她伸手去摸,柔柔的力道,好像想抚平他的伤痛一样。

  尹势突然哽咽。他想,这世上,他就只有宿子了,也只有宿子在乎他的死活。

  他不让她摸他的伤,而是将她冰冷的身子紧紧拥在怀里,沙哑地对她说:“我们是好朋友,我发誓,我不会再丢下你,绝对不会!”

  宿子愣了愣,手也攀上了尹势的臂膀。“是啊,我们是好朋友。”她用孩子般天真的口气说:“你真的不会再离开我了吗?”

  “不会。”

  “一言为定喔。”宿子听起来很快乐,虽然她在发烧。“背信的人是猪。”

  “好,一言为定。”

  宿子没看到尹势的眼睛。

  若她看到了,她会发现这双眼睛是值得信任的;而且他所透露的坚定,更是连她也撼动不了。

  但这时的她,只知道他们是好朋友,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如此而已。

  她当然也不知道,尹势为了她,杀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人。

  第1章(1)

  那是一处看似平凡、用亭子搭建的小杂货铺;里面有卖孩子们喜爱的兽糖、蜜饯、干果,也卖妇人们烧菜用的各种干货以及煤炭等等。

  守着这杂货亭的人,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瘸子,他的背后挂着一方大木板,木板上用细木条分隔了好几十个格子,上头零零落落地挂着红色与白色的水牌。

  来买东西的客人看到那些水牌,都不以为意;他们想,那可能是店主用来方便记录货物数量的。

  其实这中年瘸子平时对客人相当爱理不理、死气沉沉,见到钱掏了出来才会动一下;领教过他这德性的人都不喜欢来这儿,因此这小亭的生意一直都很冷清。

  此时,一个身材修长,穿着黑色袍子,像浪迹天涯的侠士般的男人,走进了这条小巷,来到这小亭前。

  那男人看了看这摊子摆的货品,随手挑了包兽糖问:“这多少?”

  中年瘸子老刘斜眼看了下他的衣服,发现是普通百姓穿的粗布料子,便没什么精神应对。“五钱。”他没好气的回答。

  男人掏了五钱出来。“若我穿了好衣服来,你会看我一眼吗?老刘。”男人露出好看的笑,玩笑似地说。

  “咦?”老刘一愣。

  “眼睛要往上长,别老是狗眼看人低。”男人挖苦他。

  老刘这才抬眼细看来人。

  这人生得一副端正英挺的五官,眉宇秀气,双眼却炯然有神,颇有英气;但他嘴上老是挂着漫不经心、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又让他少了一股稳重之风。

  加上男人身上穿着袍子,如行走四处的侠客般随意,乌黑的长发也只是用簪子挽个髻,浪浪荡荡的,实在无法像老刘其它的主顾,比如那总是穿着官服出现的怀沙,以及一看就知道是富家贵公子的寒芬一样,让人马上鞠躬哈腰、卑躬屈膝地去奉承谄媚他。

  不过老刘心知肚明,这家伙在道上的前途无可限量。

  这家伙出道未久,只有三年,却马上就搏得教京城人士闻风丧胆的杀名;杀人就像杀他的杀父仇人一样,又快又狠又绝。

  而他也是个爱钱奴,案子一完成,那死人的血都还没流干,这家伙就已嘻皮笑脸地过来向他领钱票了。

  认出他后,老刘便不敢小觑他了,赶紧堆起世故的笑。“唷!尹势爷,瞧您这满面春风的样子,想必最近有什么好事喽?”

  尹势笑笑,拿出水牌说:“解决了,你可派人去验,不过我要先拿钱票。”

  老刘干笑。“哎呀!您怎么老是这么急呢?”

  尹势也哈哈笑起来。“不急?那可是会急出人命的。”

  老刘撇撇嘴,拿了水牌,在一本簿子上边登记什么边说:“您才刚夺了几条人命,还怕少了谁的命吗?”

  “少了我的命,你说能不急吗?老刘?”尹势笑看老刘在一张钱票子上盖了红泥章,脸上的笑更是心满意足。

  “咦?”老刘抬头看了他一下,觉得他的话挺有蹊跷的;他浮荡的脸,也总让人想入非非,便向他开了个玩笑。“喔,我了解了、了解了。”

  尹势偏头笑望他。“你了解什么?”

  “您是不是在凤春楼看到什么好姑娘,想抛千金博美人一笑啊?”这种人会急着要钱,也只会花在那种地方吧?

  尹势挑眉,不置可否。“算吧!也想让自己的身体好好发泄一下。男人的身体不发泄,怎么得了呢?还好我没瘸腿,还能找个上等货色,哈哈……”

  他见老刘把票子开好了,怞了就走;他一面摇手跟他说再见,一面掏着刚买的兽糖,像个孩子一样边走边吃。

  尹势模样十分潇洒,压根儿不管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么伤老刘的自尊。

  其实老刘也没办法,这家伙的确样样比他强;若是上妓院,必定是所有妓女都想倒贴他吧!

  穰原的冬天,又湿又冷。

  对于身有肺病的人来说,湿冷的空气颇难熬;不但身子冷,呼吸也益发困难,吸不了几口气就忍不住大咳。

  不过,宿子窝在厚实的暖被里,倒是缓和了些许症状,而且某人出门前,还把炭盆烧得火旺;空气暖和了,热茶也滚好温在床头,她若是咳了,也方便倒来喝、暖身子。

  总之,他把她安顿照料得很好,这种天气,她只要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里就好,被肺病染上的身子也不容易虚弱,可是……

  她微微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啊,已经这么晚了,天快黑了呢!”她喃喃自语。“阿势那家伙,不知道在外头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想了想,便翻动身子、起身下床,披了件厚棉袄,揣了个小手炉,拖着缓慢的步伐,颤抖的出门。

  寒风迎面而上,她紧紧地缩着身,像小兔子般的身体又更娇小了,脸上那让人怜惜的红晕,被她苍白的皮肤衬得更加明显,像胭脂一样娇嫩。

  来到厨房,她打开灶口,唤醒火星,添了柴进去,把灶生热。

  她想煮热粥,可屋里已经没水了。

  “我得去提些水来……”她吃力地站起身,拿起水桶。

  她觉得水桶好重,好像要把她的手给扯断了似的。

  每次做起这些事来,宿子都深深感到无力。

  她这个病弱样子,什么事都做不了。

  一个女孩子家,老是仰赖男人照顾,却没法照顾那个男人,她这样算什么?

  因为久病,宿子也常胡思乱想,想如果没有她这拖油瓶,那个总是要顾及她身子的男人,会不会过得更好?

  “呼,好重……”还没出走廊,宿子就搬不动水桶了,赶紧放在地上喘口气。

  “田宿子──”

  忽然,她的后头袭来了一股杀气,以及连名带姓、警告意味浓重的呼唤声。

  宿子倒怞一口气,颤颤地回过头。

  只见高她一个头的尹势,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背后,低着头瞪她。

  “啊!阿阿阿势啊……”宿子抓抓头,先装傻再说。“那么早回来……”

  有时候她觉得尹势就像猫一样,她常常抓不定他的行踪;一个回头,他可能就不见了,可再一个回头,他又突然出现在你后面。

  她总是这样追逐着他的身影,却连这样的追逐,也让她感到好吃力。

  “不早了。”尹势的脸难得严肃,没有笑。“如果我再晚一点回来,可能就要到水井里头找你了,你说是不是,田宿子?”开玩笑,让一个有肺病的人去打水,人不掉进井里才怪。

  通常尹势连名带姓的叫她时,就代表他很生气、很生气。

  “哎唷,我一整天都窝在被窝里,有点闷,也想做点事……”宿子后退几步。“何况外头那么冷,你也应该想喝些热粥吧?这点事我行的!”

  “你也知道外头冷?嗯?”尹势前进几步。“外头这么冷,你还这样跑出来?是嫌自己的身体太强壮了吗?”

  “我、我……”宿子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尹势也不让她有多说的机会,抢过水桶,弯身一把将她捞起,抱进了房里。

  “呀呀──放我下来,我有脚,可以自己走。”

  “我不放心。”尹势回她一句。

  对她,他就像对一颗容易碎裂的珍珠一样,总是轻手轻脚的呵护着。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铺上,不但替她盖好棉被,还把她全身包得紧紧的,就怕寒气会跑到她身上。

  “啊啊──你在包粽子啊?”宿子叫着。

  “对,包粽子。”尹势叉着腰说:“然后把你拿去蒸一蒸,看会不会蒸出一个全新的田宿子。”说完,他又去忙着添煤炭,将炭盆烧得更热。

  全新的田宿子?宿子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想,他是不是希望她可以健康一点,不要老是拖累他?

  她小声地说:“阿势……”

  “干么?”尹势回头。

  “一次也好,就让我做一次事吧。”宿子说:“你最近煎的药很有效,我的身体真的好多了……”

  她不要老是做他的拖油瓶。

  她也想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替他准备热水、热食,让他一回来就有温暖可享。

  尹势看着她落寞的小脸,眼神有些复杂;但他赶紧藏起这些复杂,换上笑脸,向宿子打哈哈。“即使你身体好,我也不要你煮菜。”

  “为什么?”

  “记得以前你在托孤院煮过一次饭吗?”

  “嗯,有啊。”那时她身体比较好。

  “那晚大家只有烧焦的锅巴可以吃。”尹势故意打了个冷颤。“我可不想再重新回味一次那恐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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