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将见不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他愈来愈沉默,内心的苦闷无处宣泄,又不想让许树茵担心,有时泡在阿达的面摊,一待就是整晚。
许树茵怀孕初期,身体倒没明显不适,只是情绪上的焦躁让她担心对宝宝不好,左桀又愈来愈忙,愈忙愈晚,她只能借着织小孩的衣鞋平抚内心的不安。
公司传言着,左康生的状况很不好,可能撑不了几天。
左桀回到家,坐立难安,无暇感受到许树茵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情。
“恶……”闻到烟味,许树茵突然一阵恶心。
“怎么了?”他见她捧着胃。“胃不舒服?”
“嗯……烟味……”
“喔,”他赶紧熄掉烟,打开纱窗,挥走空气中的烟雾。“这样好多了吗?”
“嗯……阿桀……”不能再拖下去了。
“什么事?”
“我、我……”
“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说啊。”他坐到她身旁。
“我怀孕了……”她说得很小声。
他听见了。
呆住了,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许树茵揪着心注视他的反应,而他的反应如她预期……并没有欣喜,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如果他不要,她还是会把孩子生下来,她绝对、绝对不会抛弃她的孩子。
这时,左桀的手机突然响起,他呆愣地看着许树茵,接起电话。
“左桀——你爸、你爸快不行了——他要见你,你快到医院来——”是崔宛慈的声音。
顿时,左桀只觉整个世界好像全扭成一团,他爸……
许树茵见他将手机放下,看着自己,却迟迟没有回应。
“阿桀……你听见了吗?我怀孕了。”许树茵握住他的手臂,要逼他给个答案,然而,他的无动于衷令她心……碎了。
没有一丝欣喜,没有问她怀孕多久,他的表情是无法接受的一片空白。
他没听见许树茵的话,看不见她的表情,恍惚地拨开她的手,套件衣服,拿起机车钥匙,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这时,许树茵早已声泪俱下,放声痛哭。
这是他们的孩子啊——比起小尧,跟他还要更亲、更亲,是流着他的血的孩子啊——
他不要吗?她该怎么办……难道非要她在两个最爱的人中间做出选择?
为什么……
为什么——
第九章
当左桀赶到医院时,医生正在进行急救,左康生一度失去心跳。
“阿桀……”崔宛慈看见他来,哭着抓住他的手,支撑自己就要昏厥的身体。
从左桀脸上看见与自己相同的悲恸,她忘了过去是如何憎恨他和他的母亲,如何害怕看到他,这个时候,竟然只有左桀能够依靠。
左康生救回来了,但情况十分不稳,医生从加护病房走出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了,有什么话……把握时间……”
左桀扶着崔宛慈走进病房,左康生略有意识,但发不出声音,他干枯的手握住左桀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像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他又看看崔宛慈,眼角落下一滴泪。
“爸——”左桀喊他。
多年来,第一次喊他。
左康生眼角流下更多泪,想用力抓住他的手,却力不从心,他的嘴微启,从唇形中读出像“儿子……我的儿子……”
“爸……”左桀瞪着眼,不让眼泪落下。他不哭的,再怎么痛苦,再怎么难熬,他从来不哭。
左康生看着他的眼睛,唇角颤抖着,要交代他什么。
“爸……我知道……我会照顾大妈的,不要担心……”他知道左康生放心不下什么。
崔宛慈听见左桀的话,震惊地看向他,她没想到他会许下这样的承诺。
后悔,油然而生……
打从两岁将他接回来,她从来没有真心接纳过他,然而,他却说要照顾她……
左康生像终于了却一桩心愿,点点头,微笑了。
在微笑中,他咽了气,平静地过去了。
“老公——”崔宛慈崩溃了。“你醒醒——我还有话要告诉你——老公——”
左桀只能扶着疯狂摇晃左康生的崔宛慈,将她带离病房。
病房外一些亲属及左康生生前好友见到她的样子,也都纷纷抬手拭泪。
“你说……你想好好放个假……我陪你去……我们好多年没出国玩了……”崔宛慈将左桀当成左康生,抓着他的手臂,喃喃自语。
“大妈……”崔宛慈的眼泪,说明了她多爱他的父亲。
这时,他的手机又响起来。
是温怡芬,他看了一眼,将电话切断。
隔不到两秒,又响起,他只好关机,这个时候,他已经无心、也无力再理会任何事了。
不久,医院人员将左康生的遗体送往往生室,左桀始终陪伴在崔宛慈身旁,沉重地不发一语。
太多的过往此时清晰地浮掠眼前。
左康生没有抱过他,因为他在年幼的时候便失去双亲,他也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他得拚命赚钱养活弟妹,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父亲。
但是,左桀记得他那笨拙的语气,只会问:“钱够不够用?”
只会叹气说:“别再惹你大妈生气了……”
他们有缘成为父子,却始终没有真正成为父子。
忿恨、误解、扭曲,让他们一再错失了认识彼此的机会。
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短短一星期的时间,左桀必须应付家族里不满律师宣布的遗嘱而前来争吵的长辈,必须安排左康生的后事,必须看护精神状况一直处在混沌不清的崔宛慈,还要面对公司高层主管对他从一个基层业务,突然变成公司负责人的错愕与不信任。
没想到……左康生过世了,所有问题才一件一件地浮上台面,左桀从未同时面对这么多棘手的事,这就是世间冷暖。
那些厚颜无耻却拿不到任何好处的人,只能用更恶毒的话加诸在左桀身上。
骂他私生子、杂种、小混混,还说他气死了左康生还好意思回来争遗产。
然而,他的无情、他的冷漠、他的顽劣、他被扣上的一切负面评价,正好给了他一层防护罩,他用过人的意志,挡掉了这个只剩崔宛慈的家被四分五裂的可能。
送走了左康生,他将崔宛慈暂时安置在近郊的一间私人疗养院,回到住处,准备打包行李。
他得搬家了,搬去那间他过去没资格踏进去的豪宅里,照顾崔宛慈,这是他答应父亲的事,他会做到。
人生呐!变化永远超出你的想象。
才刚停好机车,卸下安全帽,温怡芬便从店里冲了出来,气愤地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你跑到哪里去了——”温怡芬掌心发麻,眼中蓄着泪。
左桀没有反应,没有感觉,他太累了,累得就要倒下。
“为什么不开机?!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都快疯了,树茵她……她……”温怡芬泣不成声。
“树茵她怎么了?”左桀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忘了他父亲过世那一晚,许树茵对他说的那件事。
“她……她流产了……”
“什么意思?”他还是空白,无法吸收温怡芬话里的意思。
“她骑车回住处时出车祸……流产了……”
“流产……”
“她说你不要孩子……你怎么可以干这种事?!怎么可以一走了之——你,你太可恶了!”温怡芬拚命捶着一脸呆滞的左桀。
左桀握住她的拳头,轻轻将她推开,茫然地走上楼。望着他的背影,温怡芬才觉得他怪怪的——他冷静得太超乎常理。
左桀走入房间,将自己抛到床上。
这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恶梦,他要快点醒过来……
瞬间陷入昏睡的他恍然不知,同一天里,他失去了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两个人,父亲和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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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桀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如在汪洋之中浮浮沉沈,想醒醒不来,想逃逃不开,许多碎裂的片段在梦境中不断出现、消逝、又出现……
他看见母亲对他摇头,父亲感到失望,大妈朝他咆哮,许树茵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含泪转身离开。
“不要——”他朝前跨出一步想留住许树茵,但是她化作了一缕烟,在他眼前消失了。
左桀张开眼睛,汗流浃背,口干舌燥。
他昏睡了足足二十五个小时,天色由亮转暗,又由黑暗转为刺眼的艳阳天。
“呜……”土匪站在床边,摇着尾巴,对他呜咽,像是担心他。
“土匪。”他将土匪抱进怀里,他需要一点温暖,需要一点安慰,他感觉内心好空虚、好无助。
抬起脸,他才发现房间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许树茵的衣服不见了,她的那些制图的工具、笔记、杂志也全不见了。
流产!
这个字眼此时清晰地蹦进脑中,他才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倏地,他站起身冲到一楼。
“怡芬——你说树茵流产——是什么意思?!”他紧抓着温怡芬的肩膀。
“阿桀……”温怡芬被他吓到了,他怎么了?她不是都告诉他了?
“快说!”
“树茵出车祸,流产了。”
“在哪里?哪间医院?”
“阿桀,那已经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情了,我找不到你,树茵哭得肝肠寸断,可是我打电话给你,你不接,然后就关机了,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当温怡芬接到许树茵的电话,知道她出车祸,跑出巷口看见沿着她小腿淌下的血水,差点没跟着晕过去,幸好旁边那名只受轻伤的机车骑士已经叫了救护车,将许树茵紧急送到医院。
她才知道+许树茵怀孕了……也流产了。
直到现在,想起许树茵痛哭到嘶哑的绝望,仿佛失去了生存意志的模样,她忍不住又心酸地涌出眼泪。
左桀震惊地倒退了两步,是那个时候,他没接,他父亲过世的那个时间点……
“我去找她……”他转身就走。
“等等——阿桀——树茵回家了,回她嘉义老家了。”温怡芬唤住他。
“地址给我,我现在去。”
“阿桀……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看起来像鬼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
“地址给我——”他是疯了,他没用,他什么人也保护不了,他的存在确实只会带来痛苦,让所有人痛苦。
“我不知道地址,树茵不肯告诉我,她说她死心了,放弃了……”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找到她。”左桀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
三个多小时后,左桀来到许树茵的小舅舅林顺发位在嘉义市的撞球场,踩上阶梯,推开玻璃门。
当林顺发看见来的人竟然是左桀,死死地盯着他。
等左桀走近,正好迎上他挥来的一拳。
那拳好重,顿时,鲜血自左桀嘴角流下。
“你还来干么?”林顺发瞪着左桀。
“我来找树茵。”左桀抹去鲜血。
“你还有脸来?你把她折磨成这样子,你怎么还有脸来?!”林顺发又往他胸口猛掼一拳。
左桀退了几步,撞上撞球台。
是林顺发到车站接许树茵的,看见一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子,他最疼爱的甥女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万念俱灰的模样,说有多心疼就有多心疼。
他问起左桀,许树茵却开始尖叫,情绪失控。
他不知道他们俩发生什么事,许树茵不说,回家的这整个礼拜,她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每天躺在床上掉眼泪,她母亲好说歹说才勉强吃点东西,吃完又缩在棉被里哭。
全家人都担心死了,却束手无策。
“让我见树茵。”左桀不放弃,坚定地说。
“我不会让你见她。”
咚——
左桀双腿一跪,林顺发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当年,认识左桀的时候,他才十四岁,一个国中生,尽管被五、六个大个子围着打,他也从来没求饶过,他的硬脾气林顺发是知道的。
“你这是在干什么?!起来。”林顺发走到一旁去,太过震惊,当左桀膝盖着地时,他已经心软了。
“求你……让我见树茵。”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林顺发抹抹脸,挣扎着。
“树茵怀了我的孩子。”
“什么?!”
“又流产了……”左桀低下头,红了眼眶。在她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旁,如果她恨他,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你这该死的家伙!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她的?!”林顺发一把揪起左桀的衣领,握住的拳头眼看又要再一次落到左桀脸上。
左桀没有闪躲,林顺发却在这一瞬间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痛苦,他的疲惫不堪,他脸色苍白,眼中泛满血丝……他的手又放下了。
左桀一直跪着,林顺发心烦地在店里走来走去,那失去的孩子……对树茵而言,多残酷,他不确定树茵想不想见左桀,见了他会不会又崩溃。
“我先问问她。”最后,林顺发说。
左桀只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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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顺发载左桀上阿里山,让他在马路旁的树下等,然后车子驶进一条田边小径,停在一座三合院的门前。
林顺发敲敲许树茵的房门。“阿茵,是我,小舅舅。”
半晌,没有回应,他迳自推开门,看见许树茵趴在窗台,呆呆地望向灰暗的天。
林顺发好心疼,坐在通铺旁,叹了一口气,内心还在犹豫。
许树茵回过神来,看见林顺发,不由得又红了眼眶。
家里唯一知道她和左桀的事的,只有小舅舅,她还记得第一次带左桀到嘉义来,才知道他们两人早就认识,而且感情好得超乎她想象,当时,她好高兴,高兴小舅舅喜欢左桀。小舅舅带他们到市区吃火鸡肉饭,两个男人不断绕着「撞球”这件事聊,聊到欲罢不能。
那些画面……近得像在眼前,又远得像上一个世纪的事,为什么成长就必须经过这么多折磨,这么多考验?
也许,是因为她的小心眼,破坏了左桀和温怡芬的感情,明知左桀没那么爱她却一直自欺欺人,最后,老天爷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让她清醒……
“阿茵……有个人……来找你。”
许树茵很快联想到是谁,慌张地摇头,迅速缩进被窝里,盖住脸。
“阿茵……我了解阿桀……你们,你们要不要再谈一谈?”
在他决定带左桀上山的同时,他的心已经偏向了左桀,知道他总是把感情藏得太深,猜想他和甥女之间或许存在什么误会。
躲在棉被里的许树茵依然不说话,可是已经哭了起来。
她不恨他,尽管他在知道她怀孕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尽管她心碎地躺在医院病床上,始终等不到他出现,她也不恨他。
但是……世界在那一刻间已经变了,失去联系着她和他的那个孩子,她突然清楚地看见两人之间的问题,她的爱再多也化解不开存在心中的不安,走不进他封闭得太紧的心扉,他们之间有太多地雷,她走得小心翼翼,走得辛苦,走得愈来愈迷惘,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