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留瑟嬉皮笑脸地贴上来道:「听过蛤蟆碚没有?」
「没有。」
常留瑟解释:「那是我听阿姐说起过的地方,就在西陵峡明月峰下,说是靠水的洞里,像蛤蟆的岩石后面生一股清泉,沁甜无比。你若是去西陵峡,记得帮我带一壶回来可好?」
垂丝君听了,心想若是真有这个地方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常留瑟这眼睛里一贯只有财宝的,怎么突然附庸风雅了起来。
「是茶叟,上次看我私藏了几块练功用的金条,结果晚上就在我搽的药酒里加了米椒。痛得我找地方洗浴,却被他一扫帚打入寒潭……」常留瑟一面抱怨着,竟然跟着发起抖来,「第二天一早还要继续练功,总之被他操死。还不赶紧找桶好水让他玩儿去,恐怕迟早是要死在他手里。」
垂丝君听了,眉蹙得愈发紧:「这说到底还是你的过错,岂有让我帮着补救的道理?」
常留瑟被他指责,却也不解释,反而愈发忝着脸道:「我也是想亲手补偿过错,可谁叫宅院前后的水源都入不了茶叟的眼。而你却警告我不能随意出入深山哪。」
垂丝君心想那就让你咎由自取,低头却见常留瑟撑着头的手上衣袖层层倒落,露出一截藕似的小臂,上面横着一大片海棠色瘢痕。
「罢了,就帮你这一回。」
看了这截手臂,垂丝君也认为茶叟做得有些过,便不再与常留瑟计较,直接从取来的秘籍中抽出一张皮纸,交代他接下来的事。
常留瑟偏过头去看那张纸,原来是整片宅院的瞰图。
「这里面标着号子的十二间屋子,被我用不同的方法锁住。」垂丝君伸手在图上指点,「里面都放了不同的珍宝。你每推开一间,里面的物品就尽数归你。此外推开南面首间,我带你出游三日,推开北首,放你独自出山一次,推开西首,我便告知你为谁复仇,且满足一你一个愿望。推开东首,赠你一柄神兵。」
话尚不及听完,常留瑟整个人几乎就要发出光芒来。
他从垂丝君手里抢过瞰图,捧着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接着满足地叹息一声,小心迭好了贴肉收藏起来。
其郑重的模样,反而让有心为难他的垂丝君哭笑不得。
***
第三天垂丝君果然出发去了西陵峡,常留瑟依言取出瞰图在宅里四处走动,最后攀到了后院地势最高的瀑布龙嘴上,这才将几个号子与房屋一个一个对起来。
十二间屋子呈十字星匀婷分布,除去东向四间搭建在后山水泊之上,另八间都依地形而建。从外面看不出什么特别。
「主人吩咐,常公于开门时一定需要老朽在场,否则打开的一律不作数。」
棋叟和书叟自从垂丝君走后便跟着常留瑟,茶叟则被垂丝君有意支开。
这两位老仆,人手一簿一笔,就等着记录常留瑟如何破开那主人布下的关卡。
「这四面头里的屋子定是最难解决。如此便从十字中心开始。」
常留瑟自言自语,在心里规定自己每天至少打开一扇门。
不过实际的情形,却比预期糟糕了许多。
东边水阁考验轻功,南面考验剑术,西方考验智力,余下北向考验体能。
垂丝君分别在这四面屋子里下了不同类型、不同轻重的机拓。
常留瑟试了两天才打开西边第一个机关,屋子里端正放着个沉檀木的小匣,迫不及特地过去打开,满满一匣东珠琥珀,直看得常留瑟怔在了原地。
「这是我,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件财产!」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匣子,手还有些微微的颤。
「主人说,这是常公子辛苦练功应得的,更大的甜头还在后面。」棋叟在一旁笑道。
***
西陵峡下确有蛤蟆碚。
垂丝君原本要在「放生」后去寻那泉水,然而早了两日抵达西陵,做完必要的打点,便突然起了兴,要沿那明月峡脚下一路寻来。
他去时晨光熹微,路上只遇见几个担水的老妪,有的手上还拿着些香烛供果,想来是还要到附近的缘觉寺里去听早课。
渐行渐远,行人便不见了。
蛤蟆碚生在一个天然溶洞中,是块通钵青绿的奇石,因酷肖蛤蟆而得名。
那挂清泉便由蛤蜞背上流出,在其后形成温润清冽一泓小潭。
洞外分明江风猎猎,洞内却意外温暖宜人。
洞中有人。
垂丝君在洞壁边上见到了堆燃过的枯叶,杏黄色一个包袱,钵盂及声杖。
这些总总的边上,蒲团上坐着个不到三十岁的和尚。
和尚虽未上年纪,但面容清格出尘、凝重沉稳,眉心一点银朱天目,甚有庄严肃穆之相,再看那身躯,显然经过武学的历练,匀实而健美,绝非一般吃菜人的瘦弱。
他袈裟褴褛,仿佛行了很长的路,蛤蟆碚或许只是他歇脚过夜之地。
垂丝君不意在洞中遇见这等人物,脚下硌了块石子,发出轻微「嗑辣「一声。
和尚听见响动,便缓缓睁开了炯炯的眼。
垂丝君点头行礼,关怀道:「大师为何不去缘觉寺休憩。」
和尚同样顿了首,开口却是反诘:「贫僧与施主素未谋面,遑论传授禅意,施主为何唤贫僧为大师?」
垂丝君略一思付,明白话中有禅不宜直接做答,也是反问道:「我不曾布施过香火与大师,大师又为何唤我『施主』?」
和尚听了,点头微笑道:「施主今日这灵思间的回答,在十年之前曾花去了贫僧一月有寻求答案。」
垂丝君道:「那是大师佛性高深,认真治学。方才我只是答不上来,勉强作些搪塞,算不上解答。」
和尚轻吁,叹道:「过多的认真乃是我执。自溺于所囚定的樊笼,反失却了至性的真。不复见闻如幻翳,三界若空华,最终回头感叹。却是白白行了好大一段歧路。」
这句话说得深奥,垂丝君一时不能了悟。
低头思索之间和尚已从蒲团上立起,他双手合十,宜一声佛号道:「施主慧根独具,只是眉宇间肃杀之气郁结。若能够静思得悟,仅三世轮回即能得证阿罗汉果。」
听到这里,垂丝君心中「咯噔」一响,修果位须得出家。
原来说了半天,这和尚只是要拉人入教,想到这里沉思的心情立刻烟散了去。
他敛住不悦的神情道:「明日之事在下尚未能窥见,更不敢奢望三生后的福祉。唯眼前三丈软红之中尤在缠缚,只怕要拂了大师的一番美意。」
那和尚也是耳聪目明的,见垂丝君如此也不强求,反而收拾了东西拿着声杖要走。临行前告诉垂丝君自己法号「摩诃」。
摩诃乃梵语,意即「大」。之所以用梵语作为法号,乃是因为和尚的度牒领自兽心崖下摩尼寺,是三百年前由十位天竺那烂陀寺的高僧西行建造的名刹。
出于礼节,垂丝君也化名商人崔思君自报了家门,二人在蛤蟆碚边道别。
和尚转身行走时候身上响起一阵细碎的金石音。
却非是那声杖,垂丝君低头,查见那声响来自于和尚足踝,是一挂暗红色、锈迹斑斑的铁链。
***
自从打开了头间屋子,常留瑟就像找到了诀窍,后面五天接连破开六扇大门,其中东西二面分占其儿,南北边则仅各开一间。
而棋叟给他的评价,却是「智力有余,风吹得跑,体力不足,绣花稻草。」
常留瑟表面对上老头子的讥诮不屑一顾,然而心里还是恨得痒痒。倒不是小肚鸡肠去计较口舌,反而是因为明白老头子踩住了他的痛脚。
于是他决计狠下心来练功,就算是为了那剩下六间屋子里的宝贝,几个许诺的条件,以及垂丝君惊讶或赞许的神情。
常留瑟本是丝毫不懂精进之道的人,只以为将武学没日没夜的操练,再加上牛嚼那些十全大补丸便能成事。
岂料任性胡来了七日之后,竟自觉内息紊乱气血上涌。
第二天清早又坚持耍了一套剑招后,口里突然疾喷出鲜血来。
棋书二叟赶忙上前将青年架下竹捧,几个老头中有通医理的,一番诊断后才知道是药猛血热,急火攻心,这样一折腾,非但没有任何长进,反而将已精进的修为倒退掉了三成。
于是原本有条不紊的修习,被常留瑟硬生生掰成了卧床静养。
一个月时间很快便过去,西陵那边飞鸽来说垂丝君已经回程。
常留瑟明白这下自己绝不会摊上什么好事,加上棋书茶三个老头在他耳边撺掇,说垂丝君最恨人浪费他的灵药,茶棋书叟之外原来还有个琴叟,就是因为浪费了两粒丹药而被垂丝君错手击杀。
于是剩下的几天里,青年除了吃睡休养,就是想着如何紧紧皮肉,好挨过垂丝君的惩罚。
两天后,垂丝君果然带着一个乌木箱与一坛泉水返回了山中。
回来正是未时,却没有看见常留瑟在水泊上练功的影子。
问棋叟后才知道出了这么回事。
他猜到常留瑟必定会提心吊胆的等候自己回来,却反倒不急着去问罪,而是悠然饮尽一壶香茗,又沐浴涤尘。
末了方悠然往常留瑟的住处去了。
从回来到现在,不下大半个时辰。
棋叟和书叟想必已经将稍息支给了常留瑟。
垂丝君料想依照青年狡诈的性格,绝不会乖乖儿俯首帖耳。还不知道会耍出什么花样逃避责罚。
可就算是有了准备,却还是被推门见到的景象怔了一怔。
常留瑟躺尸似的仰在床上,周边一片珠光。
他竟然把得手的六箱宝贝尽数铺在身边,这其中还有些是能穿戴的对象,于是垂丝君就看见常留瑟头戴獬豸冠、身披紫金深衣,下围湘夫人水火裙,就连足趾上都套了亮闪闪的戒指。
那模样,非但不好看,反而像足了趣怪的一只大粽子。
垂丝君心中虽然好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这是做什么?」
常留瑟见来的是垂丝君,硬梆梆就要挺着身子站起来。无奈身上压的宝贝太重,只能扁了扁嘴,哀声道:「我知道我急功近利,我知道我任性妄为,你要为那些十全大补丹报仇,但请给我留个全尸,我还要拿这些来陪葬,好歹也算是这些月的辛苦钱。」
说着,乌黑的眼里硬生生蒸出一抹云气来,倒挂眉毛做出我见犹怜的模样。
垂丝君明白常留瑟性格狡狯,这自然又是一场哀兵之计。
其实常留瑟应该比谁都清楚,垂死君绝不可能伤他性命,却偏还要得了便宜再卖乖,妄想扮个丑角,将所有的责罚都推掉。
「我不杀你。」男人推开一片宝贝,在床沿上坐了,皮笑肉不笑道,「但也不会叫你好过。我看你的伤已无大碍,明天便与我入山,摘了草药赎回过失。」
又提醒道,「山上蛇虫八脚,过惊蛰就都醒了。晚些你去找棋叟要些防护,偷懒是你自己倒霉。」
这几天来,常留瑟因为亏了功体而懊丧,索性瘫着叫人服侍,甚至连饭都在床上凑合。
然而垂丝君归来,随手一掂就知道了他的斤两。他便也只能乖乖打起精神来应对。
到前厅吃了晚饭,垂丝君说今夜不讲武学,常留瑟便摸黑回屋。
他沿横贯宅院的游廊走着,半路上想起采药的事,便要去找棋叟讨防护。可到了老头子的屋前,却又听茶叟说人在书房。于是再一路寻到书房,老远就看见里面亮着灯,剪出两个人影儿。
是棋叟与垂丝君。
从西陵带回的乌木箱子打开摊在桌上,内衬金色漳绒,里面再整齐地码着大小扁长六个匣子。
垂丝君坐在案边的太师椅上,看棋叟一样样清查。
常留瑟听见了箱子开启的声音,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凑到门缝上,正看见那六个匣子被棒出来验看。
一尊小臂高的翡翠佛像、两盒四十锭十两的黄金,一卷名家字画、一株七宝玲珑珊瑚盆景以及一溜六个琉璃内画小瓶。
棋叟一一拿来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鉴定了。
最后带着几分疑惑,拈起其中一个小瓶来。
「主人,这瓶子并不在酬单上。」老头子边说,又掂了掂分量,「里面似乎还有些东西。」
垂丝君「哦」一声,吩咐道:「仔细打开。」
棋叟应了,戴上鹿皮手套将琉璃瓶拿出一段距离,瓶盖子很轻松便被拔开,没什么异常动静,常留瑟不知道棋叟做了什么动作,突然「哎哟」地叫骂了一声,道:「安的什么心,竟送这种荒唐的东西过来!」
另一边,垂丝君也取了一瓶拿在手里,却只是看了眼内画,就又搁下了。
他对棋叟道:「你一定是老花了罢,这内容都在瓶身上画着,何必去验。」
棋叟听了,再眯起眼睛去看自己手上的瓶子,当即「啊」了一声,尴尬地扭过头去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从常留瑟这边看不清楚瓶子上的花样,这愈发激起了他莫大的好奇心,猜想着什么东西才是应该「非礼勿视」。
这时候,他又听垂丝君道:「这次的雇主,本就是荒唐至极,想来是个要与我搞好关系,却又不幸以己度人的蠢材。这东西我留着没有用处,你且处理了。」
棋臭点头应了,却又勾起了关于另一件事的想法:「主人,您真的还要为陆公子报仇?」
垂丝君立刻变脸色,低喝道:「这事我已做出决定,不需再提。」
屋外,常留瑟听明白了垂丝君是要替一位姓「陆」的男子报仇。
然而详情却没有再听人提起。
正好奇难耐之际,书房里的人突然说要散,常留瑟缓慢翻身躲进一旁的树丛里,接着就见书房灯灭,垂丝君与棋叟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开。
棋叟手中正捧着那六个准备处理的小瓶,常留瑟权衡片刻,便跟在了老头子的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后门头的竹林里,老头子停下,取了火镰再将瓶子看了看,叹气道:「物是好物,可惜我家主人心中只有一个陆公子,这东西以前不能用,今后也用不着,我老头子更消受不了,你们就且躺在这林子里,直待有缘人吧。」
说着,便蹲下身子扒开一层薄土,将盒子埋了进去。
踩实以后又看了看周围茂盛的竹林,自言自语地笑道:「不知道那些竹笋会不会生到瓶子里去,若是有更多鲜笋可吃倒也算一件好事。」
常留瑟听棋叟莫名其妙的一席话,心里已经痒得像猫抓,老头子一走,他就迫不及特地冲出来刨开薄土,抱着那细长的盒子逃回自己屋里。
回了屋,挑亮灯。
常留瑟打开盒子看,里面六个琉璃内画小瓶温润可爱,青年先是庆幸捡到了宝贝,再细看第二眼,却将整张脸羞成了通红。
原来那六个瓶子上的内画是春宫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