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想要向你直说的!」常留瑟笑得难看,「我以为你喜欢箜篌,于是一心也想学了来以曲喻情,那曲子叫……叫思长留。谱我都还留着,只是被你撕碎了……」
听到这里,垂丝君呼吸一滞。
而常留瑟只以为他是不记得了,于是提醒道:「不记得了么……你还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在这里……」说着,他抬手去捂自己的心口。
「所以,你叫我怎么去直说?」
垂丝君看着他慢慢埋首在堆了厚雪的石桌上,身上突然泛起了一股寒意,于是皱着眉走过去要将他拉起来,手指不经意划过常留瑟的面颊,一片冰冷潮湿。
他强迫小常抬起头,看见那玉琢的脸上一片水光。
不自觉伸手去触,热的,在指尖上才变得冰凉。
心中顿时像是被这热灼痛了,却反而又多伸出一只手去,将人圈进了怀里。
「小常……小常……」他囁嚅,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
最后只能加倍用力地揉着常留瑟犹自颤抖的双肩,想要借此来说明些什么。
当感觉到怀里的人终于有了点暖意的时候,心里面似乎也有什么地方温暖了起来。
似乎就算是置身于这漫天纷飞的大雪中,也不觉得寒冷了。
***
第二天清晨,雪便止了。
天上地下连成一片无垢的洁白。
大年初一的雪霁,算是个好兆头。
垂丝君睁眼,慢慢从堆了锦被的床上坐起,身上未着亵衣,倒是遍布了一堆堆暗红的瘀痕。
人略清醒一些,他便低头轻笑了声,捡起亵衣穿上,这时候门开了,闪进一个端着水盆的蓝色人影来。
「为什么不让小芹帮手?」垂丝君匆匆披了外袍下床来接手,却被灵活地躲了开去。
常留瑟笑道:「大年初一,理当让他们休息休息。」
垂丝君点头,「也是道理,只不过你该叫我来。」
又问,「昨夜还好么?」
常留瑟红了脸,回答:「大概是用了药的缘故,一次比一次不疼了。」
垂丝君见他不自在,也就不再与他多说,顾自下床叠好被子,仔细看了褥上,没有血迹,这才放心洗漱。
常留瑟又从外面端了早饭进来,刚摆好了碗筷,屋子外面就传来一阵鸟叫声。
常留瑟耳尖,立刻推门出去,过了会儿抱着柳叶青回来。
鸟腿上的书信已经摘了,垂丝君看着小常面上一片欣喜之色,便低声问:「这才几日,便想着小季了?」
常留瑟故做轻松地答道,「逢年过节,总要有些礼数。你昨日还说我不懂除夕沐浴涤尘之说,这次我尽了礼数,你却……」
听到这里,垂丝君便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也不再纠缠计较。
于是坐到桌边用罢早饭,二人各去忙各自的事,常留瑟也才得空取出了那张信笺细读。
小季人长得美丽,一手字却写得狗爬似的难看。
那纸笺又窄小,直看得常留瑟两眼酸涩,才将将明白了大致内容。
摩诃的确就是殷朱离口中的那个和尚,因他确实在十多年前外出游方,然后一日失魂落魄地回来,凭空说自己犯了戒律,于是讨来了枷锁锁上,奈何戒律院不治他的罪孽,他便兀自发了宏愿,说要渡化百人之后方能解开桎梏。
常留瑟将信笺重新卷了掂在手里,回头取了火折子直接烧掉。看着那灰白的软沫飞出窗外,整个人凭空更振奋了几分。
殷朱离,你这鲤鱼精,既然要坏我好事,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此想着,他又取了一管小米迭到柳叶青的食罐里,探着含指去摸它肚皮下的软毛,一边笑道:「明日恐怕又要劳动你一遭了。」
第八章
小芹抱着壮月在廊下看雪,主人们练功的水潭里结了尺厚的冰。中秋与小春边滑边打,眼前又是一个来回。
大过年的垂丝君许了宅里每人一旬的假日。
每日只需有人轮流做好三餐便可,空闲下来的日子骤然变得百无聊赖。
「小芹!」突然有人喊他小芹回头,看见垂丝君立在他身后。
「压岁。」垂丝君拿出沉甸甸一个锦囊压到他手上,里头是外头花销得掉的碎银。
小芹自从进了空盟山,虽是下人身份,吃穿上却都没落过下乘。饶是如此,他掂着这锦囊依旧有几分想哭。
为得不是这袋里的实数,而是一份感动。
「你别忙着哭。」垂丝君又开了口道,「去帮我个忙,把常留瑟的铺盖衣物都搬到我屋里。」
这天午后,常留瑟没有留在屋里,垂丝君叫他一同下山。
说是节前匆忙,未替宅中人员发放利市,然而东主的义务却不能少,于是决定下山采办实物。
这个理由听来拙劣,常留瑟却不疑有他。
等回程已是月上梢头,垂丝君偏什么话都不说。
直待常留瑟沐浴已毕,回房却发现床上柜里空空如也。
这才叫来了躺在外间偷笑的小芹,一番逼问之后红着脸、披上外袍走去垂丝君的卧房。
男人的卧房很大,光是外间就抵得上大半间花厅,却只放了孤零零几样东西,而常留瑟却偏是个爱现的主儿,垂丝君从前送给他的那些宝物,都被他拿出来当作陈设显摆。
小芹费了好大劲才将它们收拾了,带过来照样摆在垂丝君这里,男人也只是看着满屋突然多出来的零乱微微叹气。
夜深了,过一会儿就能眼不见为净。
洗漱完毕,垂丝君放下外间的珠帘,信手捡了卷书坐在床边看,但外界的动静也依旧能上心。
少顷,他便听见脚步声急行而来,及至近前却又踯躅起来。
垂丝君晓得外面冷,于是主动推门出去,正见常留瑟裹着狐裘立在雪里。
于是大手一挥,立刻把他揽了进来。
「为什么不进来。」垂丝君问他,「不觉得冷么?」
常留瑟回答:「我在找我的东西。」
顿了顿,眼睛已经在外间的博古架上扫了一圈,自然看见了不少数眼熟的。
垂丝君道:「现在你知道它们在哪里了吧?」
常留瑟半天没有回话,而脸又一路红到了耳根。
「为什么突然要我搬过来?」他轻声问,「我以为你习惯了一个人居住。」
「方便看你又要耍什么鬼心眼。」
垂丝君半是玩笑地回答,但见常留瑟眼中一凌,又将话锋转了回去,「契兄弟之间合该如此,你若不愿,我再将你的东西送回去便是了。」
谁料话音末落,常留瑟便一个猛子扎进厚实的锦被堆中,垂丝君见惯了他的一惊一乍,也慢慢走回到床边。
这天晚上二人都已疲倦,又说了几句话便宽衣歇息,外面天寒地冻,室内二人慢慢儿拥到一起,倒也觉得温暖。
第二天喜薇,依旧是常留瑟起早。
他轻轻下床,像是要去洗漱,却中途绕回了自己屋里,将昨天写好的信笺卷到柳叶青的腿上,推窗放了出去。
第二天过得依旧平淡,垂丝君虽然将常留瑟收进房里,却没有意思与他时刻黏做一处。
春节一过,清明便近在眼前,雪枭送来的巨大金丝楠木被截成两段放在密室,日前只是掏出了腔子,尚不及做出进一步的处理。
而常留瑟也有他自己的计较。
吃了早饭,常留瑟便带了小芹骑马下山,一路上调教了一套说辞给他,等到了城里便放他去玩耍,自己则转身朝城外的工事走去。
殷朱离修道,自然讲究阴阳五行,买下的那块地前望后靠,风水绝佳。
常留瑟骑马过桥,远远就见一圈儿藩篱,南向筑了十来间草房,想来便是工人们歇息之处。
等走近了,他翻身下马,要从那藩篱的豁口进去,却被里面走来的一个长工给拦了下来。
「这位公子请止步,东家说,要造的是道剧以及佛堂,闲杂人等非请勿入。」
常留瑟拧了拧眉,暗自嘲笑这算什么规矩,面上却还是沉稳道:「便有劳师傅通报你家东主,说常留瑟有事前来。」
那长工点头进去了,常留瑟留在豁口等待。
他朝四下里张望,一人多高的藩篱似乎是将整块土地围了一圈儿,开口的地方都有长工把守。
殷朱离这次是动了真格,不惜血本地要一圆旧梦。
常留瑟再想起那摩诃和尚,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心里就很有一股要看好戏的欲望。
然而殷朱离却似乎是有意要为难他,约摸过了两刻钟点,都迟迟未见有人出来通传。
常留瑟强捺住心头不悦,变换了好几种姿势靠在篱笆上等待,却不小心把腰上挂着的个金镶玉火镰撞在了石头上。
「铿」地一声,倒是引起了不远处一群人的注意。
三四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歪歪斜斜靠在岸边,一身邋遢短打,看便知是那种游手好闹兼不劳而获的类型。
这时候见了那个精致的火镰,便齐刷刷地将目光聚拢过来。
常留瑟自然明白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垃一闪,想好了要怎样给殷朱离一个教训。
他作出一副富家纨裤的模样,将火镰放在嘴边吹吹,又要取手帕来擦,手往怀里掏,再故意扯断脖子上挂的一串翠诛玉佛护身符,碧绿的珠子跌了一地,常留瑟文诌诌地吟了一句。
这时候长工终于来请,他便再不去顾那玉珠,径自跟了进去。
殷朱离坐在第一进大殷的工事前面,看着长工们仔细刨削着本柱。
常留瑟抓紧了拳头来到他面一则,咬着牙齿笑道:「小常见过殷大哥。」
殷朱离也不与他客套,迳自问道:「找我有何事?不妨直说。」
常留瑟道:「实不相瞒,昨夜我已经搬入了垂丝君屋中,与他同榻而眠。」
殷朱离闻言一怔,他本是反对垂常二人有过多交往的,那日自作主张的那一番狠话,无非也是为了让常留瑟有所收敛,不再作非份之想。
却万万没料到,垂丝君不但没有责怪常冒瑟,反而疼他疼得更紧。
思及至此,殷朱离却也不气恼,只翻着手上的账册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算是明白了,你们之间的事,我是没法子管的。就算管了也是好心不得好报。」
常留瑟这时候忝笑道:「哪里是不得好报,我心里现在是很感谢殷大哥的呢。」
这话说得稀奇,听得鲤鱼「哦」了一声,倒要听他分解。
于是常留瑟舔了舔唇角说道:「说实话,殷大哥前夜的教训,乍听之时非常刺耳。小常不是大度之人,当时又惊又恼,只想着如何掩盖狡赖,正把剩下的药瓶拿了去埋掉,回来路上却遇到垂丝君,着实尴尬了一阵。」
殷朱离听了,嗤笑一声:「倒像是你的作风。」
常留瑟听他挖苦自己,并不气恼,只继续道:「我本想找个借日错开,却见垂丝君头上落的雪尘,远看竟好似老年花白一般。这时候又想到殷大哥所说的『人生本就不长,又为何要处心积虑』,心里顿时有些怅然,也不知怎么的,竟就改变了主意将真情实意和盘托出。」
殷朱离原本是个极不通人情世故的,不屑、也没有那些心计与人较劲。听常留瑟口口声声说得详细,就有几分信以为真,说道:「算你尚有悟性,然而所作所为,叫人立时原谅了却还是有些便宜。」
常留瑟顿时苦着脸道:「我的所作所为,固然是欺骗了垂丝君的感情,然而却也并非如殷大哥认为的那样全是算计与骗取。我所期待的,不过是垂丝君的一点温暖。」
说着,他忽然完全敛了笑容,痛陈道:「我知道殷大哥看面相的高明,然而小常的这张脸,却不是天生就长成这副刻薄寡恩的摸样,我眼深细长、唇角微坠,乃因儿时家境贫寒,父母双亡,餐餐饥饿又遭人欺辱,这世上一日没有任何人事值得我展颜开怀……我也想生得一脸福相,然而面对世间种种欺凌,又叫我如何能笑得出来……」这话说得凄凉,配合常留瑟交换的表情,生生逼出了殷朱离的一点同情。
然而鲤鱼又转念一想,这番话竟然分明是针对了二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与垂丝君的那番对谈。当时常留瑟并不在场,殷朱离自然以为这话是垂丝君告诉常留瑟的,哪里知道当初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常留瑟就躲在洞口偷听。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日后恐怕也再不能与垂丝无话不谈了,顿时有些不悦,却再听常留瑟说道:「其实我到这里来,并不仅仅是为了澄清我与垂丝君之间的事,而是想要告诉殷大哥,你所说的那个和尚,我可能已经帮你找到了。」
殷朱离浑身重重地一抖,双手紧紧扒住轮椅扶手,仰头看着常留瑟,竟像是要站起来。
常留瑟知道鱼已上钩,拼命沉住气。
而殷朱离始终未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只睁圆了眼睛质问道:「你莫诓我,我如何信你?」
常留瑟叹道:「其实那天你说旧事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像,只不敢确定,垂丝君便也没有让我随便开口。后来我托朋友又去仔细查了,才确认那应该就是殷大哥要找的人。」
殷朱离忙追问:「你可有什么证据?」
常留瑟道:「那和尚名叫摩诃,你们相遇是在八年前的深秋。和尚去过陶韬、郡卜瑶和桂页等地,你们恐怕就是在那一带认识的。」
殷朱离颤声道:「我原本住在桂页仙湖中。」
常留瑟立刻舒了口气,笑道:「多半便是了,真没料到竟还有这等因缘。」
殷朱离见他如此肯定,心中反复咀嚼着「摩诃」这个名字,也觉得越来越熟悉,嘴上不由得也念叨起来。
「摩诃……摩诃?」似乎的确顺口。
这时常留瑟又凑上来轻轻道,「殷大哥若觉得熟悉,小常这就请友人带和尚来与你一会,不知殷大哥意下何如?」
殷朱离一直在出神,听了这句话忽然抬起头来:「让我再思考一阵,明日酉时谷底再给你答覆。」
常留瑟一早就把信寄出去了,哪里还容得下鲤鱼考虑?更何况殷朱离原本就带着几分怀疑,若让他仔细想了恐怕未必上钩。
然而一日时间倒还担待得起,于是依旧不动声色地答道:「好哇,但是垂丝君本不赞成我贸然与你说明。以是也请殷大哥暂替我保密,待人上门后我自然会对他有个解释。」
殷朱离点头应了,常留瑟便称要走,这次鲤鱼倒主动叫人相送。
小常也不推辞,与那人一道返回,沿路也不曾闲着,套了些殷朱离日常起居行为的习惯路线,说话间已出了藩篱豁口。
他低头看,地上的玉珠子已经一个都不剩,再看桥边上,那些个混混也不见了踪影。驾马过了桥,却在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见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