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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买骨(上) page 17 作者:罪化

  常留瑟一听沐浴三字就有些脸红,却又生怕垂丝君反悔了似的,紧紧跟在他身后。

  沐浴与寻常练功不同,不仅要提神健气,需该彻底清除身上的污垢,那听醴潭水已经被殷朱离做了些特别处理,比往常清澈许多,更透出一股有别于寻常药材的芳香。

  垂常二人各自放下了竹篓,一件件解脱了衣裳,相继走入水里。

  垂丝君竹篓里还有一种软木作的浮盘,在上面搁了布巾与夷皂并植篦等物,便在二人之间的水面上漂着。

  沐浴并不是喝茶会客,不需要寒喧客套,然而饶是如此,垂丝君坐在水潭这边,看着小常头顶布巾直把半张脸埋入水中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你没有必要那么紧张。」

  虽然紧张有紧张的原因,而那原因垂丝君知道。

  午前他下山去了城里的青楼,曾经服侍过常留瑟的紫嫣姑娘已经赎了身,他便只能向老鸨打听。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调教开苞破菊的清倌所用的药,一切果然都是常留瑟的杜撰。

  垂丝君回想起那夜自己反常的痴狂索求,只恐怕也与常留瑟脱不了干系。自己与他之间的情缠,根本就是布下的棋、织就的网。

  乍听殷朱离提起药的时候,垂丝君心中确实不忿,然而当一切得到证实,他却反而平静下来。

  被人欺骗了,应该气恼,那么被人爱上,是否应该感激?而如果是爱上了以爱为名义进行欺骗的人,又该如何处之?垂丝君半睨着眼睛,看着身边慢慢挺直了腰板,靠近过来的人。

  「现在是沐浴,不是练功。」他缓缓说道,「若不清洁干净,是会把秽事带进来年的。」

  「大哥说得在理。」常留瑟听了他的话,忙从浮盘中取皂抹在身上,又伸了指甲使劲在身上扒抓,白玉似的背上顿时显出几道抓痕。

  垂丝君见状,一手取了布巾涉水过去。

  「平时就是这么挠的么?」他吩咐道,「别动,让我给你擦。」

  说着他便拿布巾蘸了水,在小常背上推着。

  常留瑟记得以前拜师学艺的时候,师兄弟间也偶有互相搓背的习惯,但多数是戏谑打闹,辈分高的总会将辈分低的压住,用力地搓掉他们背上一层皮。

  相较而言,垂丝君的力道十分温柔,更像在侍弄一件精巧的陈设。

  被人珍惜的感觉让他陶醉,浑身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常留瑟的颈背光滑,沾了水膜的肌肤更显幼嫩,冬季里的白色似乎都与冰雪有些近似,而小常的身体却带着些生嫩石榴子的浅红。

  垂丝君垂下眼帘,不知不觉中停了手上的动作。

  常留瑟只当是搓洗已毕,忙转身捉了块布巾在手里,绕到了垂丝君身后。

  「我也来帮大哥搓背。」

  垂丝君愣了愣,没有立刻拒绝。

  那常留瑟便有样学样,将男人散在背后的黑发捋向胸前,再执起布巾似模似样地搓洗,却不敢多用力道,只是描花画图般侍奉着。

  垂丝君被他摸得脊背发麻,反手拘了他的手腕,阻止道:「我能自理,且去顾你自己罢。」

  常留瑟只当是客气,坚持道:「大哥方才帮了小常,小常自然也应该有所回报,并不妨事。」

  说着,依旧软绵绵地贴上来。

  垂丝君不由得一个激灵,也不再解释,直接夺了他手上的布巾,迳自擦洗起来。

  常留瑟只觉得是自己的好心被弃如鄙履,于是委屈道:「大哥若嫌小常没用,不如像平常练功那样指点我改善,直接夺我手中之物,岂不是过分了一些?」

  垂丝君本就不善言辞,这时候也不知怎的突然说道:「我不习惯你一直拐弯抹角地说话做事,用了那么多手段与心计,倒反叫人看不出你的真心。」

  常留瑟听得莫名其妙,无辜地反问道:「圈套?不过是大哥对我好,我也对大哥好,难道也算是圈套?大哥今天的话,怎么恁地叫人听不懂?」

  「我不是那种意思……」方才话一出,垂丝君自己就先吃了一惊,居然是把自己心中的想法供了出来。

  常留瑟瞪大了眼睛追问道:「那大哥是什么意思?」

  垂丝君一时无言以对。

  「是我失言了……」最后他只能低声叹息,主动去按常留瑟的肩膀,却被常留瑟俐落地躲开,只余手掌心里一点热度。

  淋浴完毕,二人背对着出来,也不说话,迳自套了各自竹篓里的衣物。

  垂丝君穿了件竹青缎大襟深衣,外罩绣了忍冬卷叶纹的水绿半袖背子,沉稳雅致,常留瑟着宝蓝色滚金丝卧云边的长衣,披葱绿旋袄,英气光鲜。

  二人互相看着心中都暗暗欢喜,整好了衣衫,依旧回到崖上,此时已近日落。

  宅里众人此时也已经沐浴更衣,众人按惯例不分主从地齐坐在正厅里。

  小芹见常留瑟披散着半湿的长发,唯恐他着凉,于是赶去屋里拿了布巾擦了,屋内不宜戴冠,便拿丝线把鬓角两束编了结在脑后,又取了白狐抹额系上,抹额中央一粒青绿猫睛石灵动夺目,更映得玉面生辉,几个老头看了啧啧惊叹。

  近西时未,宅内灯火通明,因为守岁的缘故,每间屋子前都悬了大红灯笼,正厅里烧了火热的地龙,布置着发财竹、万一菊以及各种讨彩的盆景与供品。

  桌上菜香酒暖,众人围坐桌前随意谈笑饮宴,倒也一派和合美满的模样。

  常留瑟坐在垂丝君身边,手里擎着一盏温热的梅酒,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老头们行酒令。

  从下午沐浴之后开始,他与垂丝君便几乎没有说话,这时候已经有些沉不住气,然而垂丝君生性沉默,即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也说不出什么应景吉祥的话来,最后还是常留瑟见他嗜食文蛤,主动拿调羹拨了一勺到自己碗里,夹出肉来再扔进垂丝君的碟里。

  男人见了,终于道出一声「谢谢」,也开始与常留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光景,几个粗使的拿着烟花到门口燃放,又过了会儿,竟推着殷朱离走了回来。

  鲤鱼精坐在轮椅上手里抱着个红纸包。

  垂丝君起身来迎,他便将礼物交了过去,尔后坐到垂丝君左首,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殷朱离忽然又抬头来看常留瑟,眼神中隐约现出一种了然的鄙夷之色。

  常留瑟心中一惊,料到将会发生些什么。

  沉默了会儿,忽见垂丝君起身离开,过了良久都未曾归来。

  他心中疑惑,正要去寻找,却被殷朱离拦了下来。

  「常留瑟,麻烦推我到后院里去。」鲤鱼说道,「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

  垂丝君从厨房取了个桃本食盒,住院落深处走去。

  到了放箜篌的屋子外面,解开锁上的诗句,推门进去点燃烛明。

  隔着晶帘,陆青侯躺在宝床上,也换了件靛青长袍,配一整套翡翠带钩带扣,通体显出玉石般的剔透来。

  「陆大哥,我来看你了。」

  垂丝君低低唤了声,回头将食盒打开,把点心瓜果在桌上摆好。

  接着点三炷香供上,再走到床边。

  「今夜是除夕。」他俯身道,「可惜这里不如乐坊那么热闹,几天住下来,你一定觉得憋闷了吧。」

  陆青侯自然没有回答,垂丝君坐了会儿又起身,从橱里抱出了那架青绿色的华丽箜篌来,小心地立到陆青侯枕边。

  「你惯用的箜篌已损坏,这架是我后来找人做的,让你带着上路。这样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说着,又伸手拢了拢尸体微散的鬓角。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百子炮的响声,间或混杂着那些粗使伙夫们兴高采烈的声音。

  垂丝君苦笑道:「你说这宅子太冷清,我就多找了几个人进来。可到了后来才明白,你指的冷清该是另一种意思。」

  屋内本就寒冷,一个人自言自语更显得清寂,垂丝君不自觉地拿过一只苹果在手上把玩,经了霜的红色,不再粉嫩欲滴,而是内敛沧桑,倒像一件鸡血石的摆设。

  他低头凝视了一阵,拿出把匕首开始削皮,接着道:「记得我二十岁上,你便开始与师父一起替我物色妻房,然后不停地拿画像问我有无中意。而我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那瘦长的五指慢慢转动着,银光之中红润的果皮褪下,显出苍白的果肉。

  「那些话在你生前我没有说,没想到在你身后,也说不出来。」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猜其实你早就明白,而是一直故意回避着,不让我有机会说出来。」

  果皮中断了一下,「啪」地掉到地上。

  「其实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我始终不会有机会。」

  垂丝君苦笑,「其实你尚在世时,我已想过要放弃,反倒是你的猝然离世,让我无法放手,你会笑我么?我正在嘲笑自己。」

  陆青侯躺在床上,眼睛安详地合着。

  外界的响动不再与他有任何关联。

  而垂丝君却浑然忘记了这仅是一具尸体,继续说道:「你捡我的命回来,给我饭吃,带我拜师,这十多年来我都以为,你我之间的关系是这个世上最独一无二的,所以我不容许别人和你有半点相似,不容许别人介入你我的世界。可现在我才明白,这些对于你来说应该并不算什么。」

  手上的刀子一紧,勒下一块果肉。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通这些么?陆大哥。」

  男人削完了果皮,又把果肉整个推回到盘子里,「因为我做了和你当年同样的事,捡了个人回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叹了气,语调再度温和起来。

  「就是和我一起把你接回来的那个年轻人,他聪明乖巧,却又奸滑成性,我对他一直不算好,甚至想利用他为你报仇。而他却一门心思地要和我在一起,甚至主动与我发生关系。我虽然被他算计了,却没有真正想过要如何惩罚他……」

  顿了顿,垂丝君突然又自嘲地笑了一声道,「如果我真的惩罚了他,倒还更加受不了他那副委屈又可怜的模样。」

  屋子外面的爆竹声停了有一段时间,四周万籁俱寂。

  垂丝君这才醒悟,出来已经有段时间。

  他缓缓伸手,又整了整陆青侯的衣袍,最后说道:「这是我与你同过的最后一个春节,陆大哥。等到清明,我就将你与大嫂合葬,棺木是我亲手雕的,你一定会满意。」

  话音落尽,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惟有灯影跳动,拽出满室怪异的黑影。

  偶尔,屋外一两声细枝断裂的轻响,竟然像是又下起了大雪来。

  常留瑟这时候恐怕已经满宅子找过一遍了罢。

  吹熄了灯烛,垂丝君起身推门面出,眼前果然扑簌簌一片儿的鹅毛大雪,待到完全适应了黑暗,他悚地看见不远的大槐树下,常留瑟兀立在雪里,鬼影儿一般。

  「我明白你在山洞里说的话了……」他的声音顺着北风幽幽地飘过来,一身单薄蓝袍立在寒夜之中,远得看不清表情,头上肩上却花白一片。

  垂丝君见他衣衫单薄,不由皱了眉。

  「你——」

  「你要说的话,殷朱离都代你传了。」

  常留瑟冷冷打断道,「我不明白,难道你连当面指责我的勇气都没有么?需要让殷朱离来代为传达你对我的鄙视?」

  垂丝君听了这些话,方才明白是关于那药的事,心中却又是一阵错讹,自己刚才只是将事实的真相告诉了殷朱离,而后便出了正厅。

  恐怕是殷朱离自作主张把常留瑟叫出来说了话,他们二人本来就不待见,这谈话的内容便可想而知了。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朱离和你说了什么?」

  常留瑟又是一声冷笑。

  「他说,『我虽不懂情爱,但这世上所有以心计骗取之物,始终未能长久。只希望你以后约束言行,不要再妄图以那些心计左右他人。你们人生本就不长,又为何要处心积虑,殊不知这点伎俩,只能叫人耻笑!』」

  垂丝君知道这完全是殷朱离自作主张的言语,可是听起来却也并没有多么出格。

  反倒是常留瑟反应如此激烈,哪里像是做错了事的人,倒有几分恶人先告状的意味。

  他正这样想着,想见槐树下人影乍动,竟带出了窄窄的一道明光。

  下个瞬间,常留瑟已冲至他面前,举了秋瞳要刺向他的咽喉!垂丝君大骇,忙旋身闪躲。

  然而前襟上依旧落了个窟窿,他心口一凉,胸中顿时恼怒起来。

  再看那常留瑟自己也惊了一跳,手脚上顿时乱了章法。

  很快便被垂丝君劈手夺去了秋瞳,压在槐树上喘息。

  垂丝君怒道:「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偏要来寻个秽气?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了!」

  常留瑟自然想要挣脱,奈何垂丝君使了全部的气力,直压得他生疼,于是干脆放开了嗓子吼道:「是我对不起你!行吗?是我不该偷藏了春药来勾引你,我不该死皮赖脸地缠着你!」

  垂丝君听他一吼,反把心头的急火收了回去,手上一卸劲,常留瑟便脱了桎桔,紧跑两步立到石墩后面,整个人怕冷似的颤抖起来。

  垂丝君这才发现常留瑟神色凄惶,脸上薄有红暈,看来是借了几分的酒胆行事。

  他再转念一想,若是能借这个机会,将事情说清道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也主动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小常——」

  常留瑟浑身一个寒噤,竟展了一抹嘲笑在脸上。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叫得这么好听?」他说,「我是耍了手段才成为你契弟的,这事儿你现在完全可以不认。」

  垂丝君蹙眉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把这事情的真相弄清楚了,也不用再蒙在鼓里。」

  「没有这个意思……」常留瑟低了头,似乎在玩味这句话的含义,半天之后才反问道;「那你现在知道真相了,觉得我可笑么?」

  垂丝君正色道:「不可笑。」

  「不可笑?」常留瑟怔怔地又咀嚼了一遍,「不可笑你还要把它告诉殷朱离听?不可笑你还要让那个本就讨厌我的殷朱离再来堂而皇之的讽刺我一次?」

  「事情不是这样,你听我说……」垂丝君想要辩解,然而常留瑟决计不让他说下去。

  他的声音冷得带颤,「你以为……作为一个男人的我,张开腿来勾引你是一件轻松快乐的事么?我也会痛,也会觉得羞耻,第一次时,我痛得几乎昏死过去,而你唤出口的……却不是我的名字。」

  说到这里,常留瑟颓然地走了几步,跌坐在积了雪的石墩上。

  「只因为是你……我做这些事只因为是你。」

  他喃喃地念着,「这明明是我们之间的事,我千错万错,你又为什么要与外人说?你为什么不照顾一下我的心情,为什么不想想,我是否会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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