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常留瑟靠在自己身上,伸手褪下沾血的衣袍,昏黄跳动的簧火下,伤口呈现出淡淡粉红色,分明是遭人以刀削而成,而外袍上却没有同样的破口。
垂丝君用药膏抹了伤口,一边轻描淡写地问,「怎么弄的?」
常留瑟答道:「那个明妃用的是钩爪,我被她伤了,害怕中毒,自己用剑剐了点肉下来。」
垂丝君听了,立刻询问他身体可有特殊不适,确认无恙才用布巾扎了伤口,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脱下大氅罩在常留瑟身上。
尔后男人转身出洞,也不知怎么擒了只山鸡回来,侍弄好了架在火上烤得滋润,整只交与了常留瑟。
其后二人默然无语,又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方决定启程,由垂丝君背了陆青侯,而常留瑟走在他身边。
树林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见了尽头,两人趁夜将陆青侯带回破屋,垂丝君从地下挖出了药汁与器具。一边常留瑟缓了口气,便来接手。
垂丝君想帮忙,却听常留瑟道:「这事用的是巧力,你在一边看着只会让我分神,不如出去等。」
垂丝君觉得常留瑟所言在理,却又看他脸色发白,恐怕支撑不住。
如此便有些犹豫,竟破天荒地被小常晃了个白眼,揶揄道:「就当是你媳妇儿要生孩子了,就别管我这个接生婆的是非了!」说着,又低低咳了两声,总算是把手上的管子捋顺。
又要去开封那坛药汁,却发觉垂丝君神情古怪,忙停了手上的话,笑道:「我说得有些过了,你可不要在意。」
垂丝君还在琢磨那句「接生婆」的古怪意味,又听常留瑟向他道歉,心中惴惴然说不出什么滋味,蹙了眉管自己出去,但的确未敢走远,只候在院子里。
门内初时有些响动,尔后一片安静,也不知常留瑟究竟怎么操作,垂丝君枯等了近一个时辰,忽听屋里瓦坛一声裂响,忙推门而入,见常留瑟匍在地上,身边是碎成几瓣的空药坛。
垂丝君把人扶到椅子上坐了,略掐人中便唤醒过来。
「没事。」
常留瑟轻声道,「只是几分脱力,头有些昏。」
说着,又指了墙角的床道,「药汁用得一滴不剩,陆大哥该不会再起变化了。」
垂丝君再去看床上的陆青侯,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褐黄似是退了些,但依旧碍眼,他正有些伤感,边上常留瑟又轻轻说道:「或许应该去找小季,他多少有点办法遮盖。」
***
这天一早,季子桑正开了义庄大门,远地里突然赶来一驾马车。
极普通的式样,却坐了个不寻常的赶车人。一身玄色貂裘,裹住高大俊挺的身材,唯露一头乌发,挣脱了银冠,张狂地在空中舞动。
小季立在门前,看那马车近了,暗中地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赶车人正是垂丝君。他驭了马停在门前,便与小季打招呼。
小季迈门槛出来,绕到车后,听觅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紧接着布帘撩开,里面滚下来一团白色的绒球。
小季定睛看了一阵,才发现那是裹了白色狐裘的常留瑟。
「这是怎么回事?」小季失声笑道,看着小常将手脚从绒毛中一点点伸展出来。
垂丝君解释道:「野地受了寒,需要保暖,禁不起冻。」
说着,又仔细地把小常露出来的手挪回袖子里。
一番体贴,直看得小季目瞪口呆。
做完这一切,垂丝君又回到车里,慢慢搬出一具精巧的软木棺材来。
「打理遗容并不是难事,只是颇费时间。」
三人坐回屋里,小季听了来意,便笑着打保票道。
「已经萎缩的部分虽不能复原,但我自有办法让你看着满意。」
垂丝君知道他手段高明,然而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又提议道:「或许你该先看看具体的状况,再对症下药。」
小季看了他一眼,笑中带着不悦:「你知道我最不待见他,上次的药汁已经是看了千年冰虫的面子,这次的帐,还不知道怎么算呢。」
垂丝君知道小季的脾性,越是亲切之人便越不留口德,更何况自己正有求于他,不能太过计较。
即便如此,面上还是薄露了几分的不豫。
常留瑟看出两人龃龉,连忙咳嗽了两声,打圆场道:「此次来得仓促,未曾准备酬礼,不如欠着,你也该相信垂丝君的信誉吧!」
小季闻言,笑嘻嘻搭上来道:「我才不稀罕那些宝贝,要不这样,小常这几日白天都来陪我聊天解闷,这样可好?」
边上垂丝君未作反应,常留瑟便露了几分的胆怯,小季知道他是在提防那条花蛇,抿着嘴指了指不远处一堆大红色棉被,「都在里面睡觉呢,天寒地冻的,拖都拖不起来。」
这时候垂丝君道:「小常他有伤在身,需要静养。」
小季笑道:「你且别急,我也粗通药理,小常于我处待着,自然会熬些药汁替他进补,总好过那些客栈里沥水饭菜。」
说完,也不再去听垂丝君的意见,直接拉了常留瑟的手臂问道,「你愿意的吧?」
常留瑟心中其实早就思忖好了,便也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
余下垂丝君再没有立场反对,心中无端泛了一股酸意。
将陆青侯的薄棺留在义庄,垂常二人依旧去到上次留宿的客栈。
第一天稍作休整,次日晨起小常便往义庄去了,连早膳都在小季屋里吃的。
开头是蟾蜍水蛇粥,专为彻底驱除小常体内的余毒,过了两天换成防风粥,细细调理,甚至晚上也煲了汤叫他提回客栈。
如是一旬之后,常留瑟大有起色,颊上也渐红润。
小季便偶尔与他外出游玩,至于处理陆青侯遗容的事,则被放到了晚上进行。
这期间垂丝君也想过要看陆青侯的状况,却都被小季找了借口推托,更不让他跟着小常出现在义庄里。
于是男人便常去僻静处练功,偶尔也能与季常二人一同出游,却依旧是神不守合的模样。
常留瑟知他秉性如此,也不愿再与自己的身体呕气,一面领受着调养,心里又开始盘算如何更进一步,好将陆青侯整个儿地从垂丝君心中抠出来。
狠狠地,也让他痛。
这日冬阳暖暖,两人在后院闲坐。
小季突然提出了那天在常留瑟背上反反覆覆画着的四个字。
他问:「可曾有所了悟?」
「何止了悟……」常留瑟笑道,「已经彻悟了。」
季子桑眼中闪出瞬间的复杂,随即又笑道,「果然是比我更厉害的人物,我若这么做了,这世上恐怕早没垂丝君这人了。」
常留瑟瞪道:「此话怎讲?莫非小季也对垂丝君……」
小季冷笑道:「我早说过喜欢他的,就你不往耳朵里去。」
常留瑟顿时觉得手脚发凉,原以为难得有个可以相商的人,没想见竟是与虎谋皮,心里不觉沉重起来。
小季见状,又劝慰道:「你且别着慌,我与垂丝君向来只是朋友,往后也绝不可能有什么动静。看他一人,才会想着指点你去和他作伴。」
常留瑟定了定神,又想起来他刚才说的话,「难道你有什么理由不能接近他?」
小季苦笑了一下,揉着眉心道:「有人扬言,要杀掉我喜欢的所有人,一个不留。」
这话说得惊悚,隐约又透了些固执的霸气。
小常吐一吐舌头道:「这该是结了多大的梁子才发的狠话!」
小季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是全天下最爱我的那个人。」
话音刚落,常留瑟便冲口而出:「是归尘主人?」
季子桑不再回答,只望着檐角的远天。
常留瑟一面惊讶,心里又暗暗萌生出一种羡慕,不禁想象,若自己也能如此霸道地左右垂丝君,彼此之间又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他没边际地想,倒是又联系上了另一桩事儿,突然问道:「那——你也喜欢尸陀林主么?」
小季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噎了一下,反问道:「这话怎么说?」
小常便把归尘主人要杀尸驼林主的那件事告诉了小季。
季子桑抿着嘴角听完了,脸上复杂地变了几种神情,最后冷笑了一声:「他终于还是要动手了。」
又对常留瑟说道,「他求他的,你可别忘了自己的初衷,不要轻举妄动。」
常留瑟点头,两人把话题又转到了陆青侯的尸体上。
原来小季用的是移皮补尸的方法,修补本身并不困难,麻烦的是将从别人尸体上得来的皮肤防腐、改色。
然而即便是追求天衣无缝的工艺,十多天的时间也就足够了。
「趁着你还没走,我再助你一臂之力,听我说……」小季又媚笑了,与常留瑟一番低语,「——如此这样,试探一下垂丝君如何?」
他也算是一番好意,却没料到常留瑟却提高了嗓门极力反对道:「要不得,这伎俩我早就试过了!」
小季扯了他的胳膊,将人摁在椅子上。「试过了,那结果如何?」
常留瑟怨道:「当时没有什么反应,只不过后来带我去了妓院。」
小季诡笑:「上次是上次,难道这里时间就没有点改变么?再说了,你和他做过几次,其它时间就不需要发泄?是男人就都会明白,只不过想看看他的反应是不是有点紧张你了。」
常留瑟依旧不肯,却被小季拿了尸陀林主的事来威胁,于是只有咬牙切齿地应了。
事情就定在明日黄昏,垂丝君按惯例来和常留瑟回客栈的时候。
次日黄昏,垂丝君未至,义庄第三进长屋也尚在布局,地上烧得温暖的地龙,榻上难得铺了张上好的白裘褥子,常留瑟脱光了躺着竟不觉寒冷。
同样赤裸的小季散了一头长发,仅披着一床暗红色被面在雪似的肌肤上,更显得邪魅惊人。
两人在榻上相对无言,一个叹气,另一个却暗中得意。
如此枯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压住了谁,竟突然纠缠了起来。
西时初,垂丝君到义庄去提人。
自从小季那里不再煲汤,他便带小常去药膳馆进补——这已经成了习惯。
虽然有早有晚,但都不出西时前后。
这天他自认有些迟了,原以为常留瑟早该在门口等候,然而一直走进后院,都不见半条人影儿。
他正在奇怪,突然看见长屋靠里间门窗紧闭,地龙膛里却有火光,但未听见有人说话。
垂丝君猜到屋里有事,于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其实并非无声,而是一种轻微的、极不寻常的声音。
垂丝君点了窗纸往里面看,顿时血液逆流。
薄红褪去后,脸上唯余一片白霜。
暗红的被浪下,两个白玉捏似的身体绞缠着,不知谁的长腿屈了又伸,暗红寇丹的五指揉乱白裘长毛,黑发密密地织着。
似曾相识的一幕。
垂丝君记起从前在空盟山上,也曾撞见小季与小芹要做那档子事,当时的想法已不可考,而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胸中郁闷,竟渐渐升起一股厌恶之情。
窗内的淫艳景象,他不想看第二眼。
而漫天满地的旃檀香气却叫人移不开脚步,他听见屋里啧啧的亲吻声,小季咯咯地笑,榻也晃着,发出粗嘎的声响。
这其中,唯独缺了常留瑟的声音。
他犹豫了一会儿,但耐不过好奇,依旧去看,一番分辨之后才看见小常被压在小季身下,眼睛上恰好被布巾遮了,看不出神情。
唯见一张比平日艳红数倍的薄唇,微微张阖,倒真有几分浸染了情欲的意味。
这一眼看得垂丝君心中愈发拥堵,他硬遇着自己回走了几步,却总觉得手里空空,像是漏抓了什么东西。
正细想着,却听见门里传来了小声的嘤咛,「大哥……嗯……大!哥……我……」
半空着的双拳霎时抓紧了,像是在回应,他转身而回,猛地推开了屋门。
在小季面前,常留瑟从来不用作出任何决断。
这一次同样,只是几次翻滚之后,便被压到了身下,一阵异香之后,也就觉得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在做些什么。
那小季本就是个生冷不忌的人物,好端端的豆腐放在面前,自然是要真真切切地吃上一回。
这边胡乱亲着嘴,一手就已经摸到下面做起了动作。
常留瑟恍惚之中还懂得挣扎,却敌不过那高超的指技,心中正在矛盾煎熬,却被小季拿一块布巾盖住了双眼,又叫他假想着垂丝君的模样。
这招果然奏效,常留瑟很快便漫淫于快感中不能自拔,那小季见他面前的昂扬已经垂下泪来,便沾了前液要去润泽后庭。
未料到常留瑟口里竟喃喃地唤起了那人的名字。
而接着,那人就夺门而来。
常留瑟被垂丝君从床上扯起来,慌忙不迭地穿上衣物。
小季依旧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看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心里一派清明。
垂丝君从前不曾属于自己,日后也将永远与自己无缘。
他有些感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飞禽振翅的声响。
小季披了锦被推门出去,正见归尘主人的雪枭落在一根枯木上,嘴上白闪闪的,却是叼着一捆错时开放的菊花。
雪枭见了小季,乖觉地低头将花献到他手上,小季无声地笑了,转身去拿饵食作犒赏。
***
垂常二人一路无语,这般沉默着直接回到客栈,也没人开口要点些饭食。
入了后院便各归各房,甚至比往常还要生分。
常留瑟心中忐忑又迷茫,竟不明白垂丝君这番举动是有「情」。
在屋里枯坐了一会儿,只觉得闹心,于是推门而出,恰见满月当头。
看着那明镜似的圆盘,光华一线笼罩千里,却也照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常留瑟不禁也起了些酸腐的伤感。
他又不会吟诗,便想着取剑一舞,刚转了身,就看见垂丝君也推门出来了。
两人照面,依旧有些尴尬。
垂丝君甚至犹豫着该不该转身而回,最终是小常带着些懊恼地叫道:「垂丝君……」
男人应声停住,犹豫一番后还是准备离开,却又听见了另一声软软的称呼。
「大……哥……」
垂丝君浑身惊了惊,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一声大哥所唤醒。
他猛地转身,正对上常留瑟的脸。
「大哥就真的……不在乎我这个契弟?」小常声音是软的,面上却在愠怒,垂丝君还没有明白这愠怒从何而来,整个人就突然被扑倒在了地上。
「我问你!」压抑的声音在喉间打滚,常留瑟用力扑在垂丝君身上,「契弟对于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垂丝君心头一震,却又有了种云开月明的感觉。
他揪住了小常的衣领,想先拽下来再作解释,反而又被小常猛地抵住了鼠蹊。
「契弟这种东西……我这个人……」将红唇凑到了他耳边,常留瑟问道,「在你心里,是奴仆?是小丑?还是一把死的刀子——随便扔在哪里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