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侧着身子挤进去,约十步之后豁然开朗,竟已在山腹内。
常留瑟虽未见识过多少江湖门派的总坛,然而听那说书演绎的描绘,也正是眼前这般模样。幽暗的空间内铜器摆设,迂回曲折的回廊内燃着粗旷的火把。教众们穿着猩红短打,胸前用布拼出白森森肋骨的形状。
来时垂丝君已向常留瑟交持明白,此次仪为夺陆青侯尸体而来,非是寻仇。尸陀林主神出鬼没,未必见得留在坛中。主持大局的乃是明妃,也正是这个女人,爱好将死尸善加保存。
以常留瑟目前的功力来讲,对付明妃尚是旗鼓相当,若遇到尸陀林主,怕也难得全身而退了。
二人依着地图行走,也曾正面遭遇过几个教众,全都手起刀落地解决了,常留瑟长久没有实战的对手,此番试啼,倒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山腹里迂回,有些明显的标志物,尚不至于迷路。垂丝君又是极习惯潜行的,不过多时,二人就站在了一个洞中洞的外面。
常留瑟远看,洞口守着四个教徒,都蒙了下半边脸。
垂丝君立刻猜到洞内有毒气,与常留瑟以眼神示意,分别对付了两人,藏了尸体取下面罩系到自己脸上。
洞中之洞,原来是佛头中央通天的空地,乍看下没有特别之处,走进才发现,几十丈高的洞壁上凿出蜂窝般的一个个凹穴,里面密密麻麻嵌的都是不腐的尸体。
地面上沿着洞壁交了十八只石雕蟾蛤,紫黑色具有防腐效用的烟雾便从蟾口中喷出。
垂丝君双眼迅速在洞壁上搜巡,常留瑟知道他在寻找陆青侯的尸首,于是有些尴尬地故意走开。
地上铺着细小的沙砾,正中央凹下去约一丈高度,摆着长条石床,床上及邻近地面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四面壁上挂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器具,想来就是明妃处理尸体的地方。
常留瑟正好奇地看着,不一会儿,垂丝君竟已抱着一具尸体站在了他身后。
「人已找到,可以离开,换你领路。」
常留瑟恍惚地点了点头,又偷眼去看垂丝君怀里的尸体上身略旧的青袍,尚是夏秋的打扮,面容被垂丝君刻意掩进了怀中,那份体贴竟让常留瑟牙根发酸。
他又出神地看了会儿,直到垂丝君不耐地催促,方才带头向洞外走去。却在心里嘀咕,这事未免成得太过轻松。
果然,当他走到洞口时,看见岩门上方一处原空着的凹穴中竟然多了具尸体。
一个美得诡异的女人,满头乌黑发辩直垂脚踝,异族的绣裙缀满银饰,樱唇羽睫,妖艳如南疆罂粟。
常留瑟被那夺目的美所吸引,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即便这只是一具尸体,也是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女性。
垂丝君在他身后停了脚步,同样抬头去看,却警惕地低喊了一声:「那女人是活的,快走!」
话音刚落,穴中女子突然睁开了水银似的眼睛,四下里立刻有一种毛骨悼然的尖啸回响。
而回应着这种响动,这个尸陀林教坛一下子苏生似地喧闹起来。
垂丝君喊道:「她便是明妃!」一边忙与常留瑟跑出洞去。
尸陀林教众听见啸音立刻聚集而来。
垂丝君怀抱着陆青侯的尸首多有不便,常留瑟便默契地护在他身边,那绝美的明妃也跳出了洞外,夹在一帮教众之中。
常留瑟留意到她纤纤十指都包了尖长的金套子,梢头却是诡异的孔雀蓝,心知是淬了毒的,便格外小心。
这边垂丝君单手解决了十来个教众,却只往前挪了不到百步,又得顾着身后常留瑟的动静一时竟分身乏术。
他低头,却见陆青侯的脖颈上已出现了小朵暗斑。
离了洞中的防腐紫烟,尸体开始慢慢腐败。
这是垂丝君最害怕的事,他不能忍受陆青侯在自己的怀中变成一捧白骨。
「常留瑟!」他突然转身喊道,「不要慌乱,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我此刻未必顾得了你,且按原路出去,在入林处见面!」
常留瑟哪里料到男人要分头行动,立刻要出声反对,手上又挥剑砍杀了十来个教众。回头却哪还见得到垂丝君的人影?明白他是为了陆青侯而将自己抛下,心头顿时痛得不能自己。
那明妃这时候又狠狠地扑过来,嘴里发出野兽似的嘶吼,常留瑟一不留神,肩上立刻被划了道。
破皮见血,那指套上的毒也立刻渗了进去。
常留瑟知道中了毒,索性把心一横,持秋瞳在手,风卷残云地砍了十来条性命,他要与明妃单打独斗,也不再循着原路,直选了面前的宽敞甬道,两人且打且行。
垂丝君说得没错,明妃的毒爪虽狠,却未必是常留瑟的对手。
武器的凌厉毕竟有限,在将十指毒牙逐个挑落之后,女人也就成了一条徒具斑斓外表的毒蛇。
常留瑟略占了上风,正几分得意,突然觉得胸口拥堵,少时便喘不上气来。
自知是毒性发作,他猜想那女人该有解药,便故意露了破绽让她近身,擒住了逼问解药的下落。
谁知这美女全不通人语一味地嘶吼踢咬。
常留瑟没了耐心,一剑砍了明妃的首级,一手在身上摸索了,却未找到任何疑似药品之物,心里顿时凉到了极点。
他起身狠狠踢了尸体两脚,踉跄地扶着墙朝前走,触手之处是逼真冰冷的石雕鳞甲。
常留瑟抬头,甬道两边雕着巨大的虺蛇与骷髅,不知觉惊了一惊,苦笑道:「最怕这玩意儿……难道真要命丧于此?」
四周俱寂,尾随的教众远远地止步不前,看来甬道尽头乃是禁地。
常留瑟撩开几重纱帷,里边竟是一方寝殿,墙上挂着套红白狰狞的面具衣袍,花纹缝成人类骨架的形状。想来过便是尸陀林主的居所了。
常留瑟在寝宫内翻找药物,同样一无所获。
他直到体力耗尽才停手,终是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灭了。
濒死的感觉一年前已尝过,并不觉得恐怖。
回想这捡来的一年阳寿,反倒形容不出什么滋味,想笑却觉得悲哀,要哭却又带了一星甜蜜。
心里痛痒,常留瑟索性躺到宽大的床榻上。
心想若是身后烂在这里,等尸陀林主回来见了,保不齐也能腻味一阵。
他笑自己何时与尸陀林主有这等深仇大恨,至于死了也要纠缠。一切不过是垂丝君的恩怨,却被自己当成了义务,说到底还是贪了那半山的宝贝和一点点的温暖。
既甘心成为出头椽子,却又期望着别人的爱护,这便是一厢情愿的话了。
常留瑟心中已有几分衔恨,思前想后,他始终觉得不甘。
「若非中了毒,我怎会有事,我要看那陆青侯长……什么模样,还要垂丝君对我……俯首……贴……耳……」他喃喃道,脸色渐渐青紫:「怎能死在……死在……」话说到这里,连喘息都不顺畅,常留瑟只道喉口拥堵,隐约记得以前看过书中教导,摸索着想将气管切开,而手刚捉到秋瞳,却觉耳边一阵风声。
不知什么撞麻了手腕,下一个瞬间竟听见了脚步声。
他猜是尸陀林主回来了,这倒是个绝妙的照面。
想着就要抬头起来,眼前却一片昏花,落雪似的白。
看见的最后一眼,却是墙上那骷髅面具,幽幽地来至床前。
***
垂丝君冲出教坛,林中已是夜色深浓。
他抱着陆青侯的尸首飞奔,逐渐觉得没了追兵,方才放慢脚步,不觉已来至白日歇脚的一个山洞前。
他将陆青侯放在树叶铺的软垫上,自己转身出洞寻找水源,取水时把鹿皮囊跌入了浅塘,忙伸手去捞,竟然失去了平衡,一脚踩进淤泥里。
又攀着老藤上了岸,却只是坐在水边出神。
不知那鹿皮已经沉到了什么地方,现在打捞会不会晚。
明明不是精贵之物,失去了却意外地心痛。
垂丝君盯着水面,脑中反反复覆一句话,便是「要去找回来。」
恍惚中,他依循心念拔剑,照空中一划,剑气所即之处,水与淤泥皆向两旁闪避,露出了跌落的水囊。
男人再用剑尖一挑,失物便轻松复还手中。
垂丝君拿了水囊,怔怔地碰了碰胸口。
为何还痛?他闭眼,眼前突然有了画面:毒烟缭绕的洞中之洞里,常留瑟孤独立在陆青侯站过的穴洞里。
精致的脸上再不见笑容,如初遇时那样,鬼似的苍白。
***
常留瑟盲了眼,只感觉来人同样坐到床上,伸手捉了他的脸,将一粒粗大的药丸塞进他嘴里,常留瑟只道那是毒药,挣扎抗拒,药丸滑出嘴角,落回那人手心。
他本以为药丸会被再次塞进来,却听见一阵咬合的「嗑啦」声,尔后竟换作温润的唇齿贴上了嘴角,要撬开他的嘴唇。
常留瑟大惊,下颌立刻被制,强迫着打开了双唇。
那药丸的碎片便与湿润的舌尖一同闯入他口中。
那人逼迫着他将药丸吞下,方才把手放开,转身不知去做些什么。
常留瑟在床上喘息了会儿,渐渐竟发觉呼吸平复了,只是眼睛还看不见,浑身依旧使不出气力。
这时候,脚步声又来了。
目不能视,常留瑟感觉被人扶起半身,靠到软垫上,右臂下撑了类似竹夫人的对象。
那人将他的上衣褪下,露出右肩,又拿了灯烛检视一番。
常留瑟听见薄刃摩擦的声音,顿时慌张到了极点。
那人拍了拍他的手臂,在他手心塞入一块布巾,同时低声道:「放松。」
那声音低沉而古怪,似是透过面具传来。
话音刚落,常留瑟右肩一阵剧痛,竟是伤口处被滚烫的刀刃楔入,生生撕下一层肉来。
剔肉疗毒,本应让伤者服下镇痛药汁。
常留瑟痛得抽搐,下唇咬出血痕,面上渐显了灰败。
然而那细刃依旧慢条斯理地游走,将已成暗色的伤口一点点削掉。
漫长的折磨结束之后,常留瑟倒回床上,浑身淋沥的冷汗,伤口被洒了颗粒粗大的药物,紧紧地扎了起来。
尔后那个人坐到床边,用嘴哺了几口温酒逼着常留瑟吞下。
约过了一炷香左右,常留瑟自觉呼吸平复,眼前亦能隐约感知光亮,只是尚催动不了内息,四肢也仅是无用的摆设。
「尸陀林主……」他试探着开口,「阁下可是尸陀林主?」那人没有回答,却塞了个沉甸甸的物什到他手心。
常留瑟慢慢着手指摸了一翻,才觉出那是枚核桃大小的金质骷髅。
正觉得诡异,眼前的白翳又散去了些,显出外界的隐约轮廓。
常留瑟自然往那人身上看去,却感觉身体被人从床上抬了起来,越来越冷,竟是向洞外而去。
月下梢头。
垂丝君逆行而回,一直未见常留瑟的影踪,林中亦没有打斗的痕迹。
可见小常尚滞留在坛内,若果真如此,又不知遭逢了什么变故。
男人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决断,此刻却一路忐忑。若能重新选择,他会让小常带着青侯先行。
当初一心只想着怀中的尸体,又何曾顾及过身边的常留瑟分毫?就连离开时的那一声知会,用的也是不容置疑的生硬口吻。
自负而粗鲁的,怕是已伤到了小常。
小常那看似光鲜的外壳里,心却是软的,偏又故作坚强的模样。
垂丝君正怏怏地想着,眼前突然一亮。
常留瑟躺在佛头山脚的岩石上,远远看不出动静。
又奔近几步,却见小常一点点顺着岩坡滑动,下脚处便是燃了香烛的避火堆。
垂丝君慌忙飞身过去打横接稳了,足尘一点,抱着小常而归。
常留瑟迷迷糊糊被人抱在怀里,睁眼时正见一轮满月,身上竟也暖热起来。
左右动了动脑袋,正对上一双沉默的凤眼。
「醒了?」垂丝君出声询问。
常留瑟被这里带的温柔迷惑了片刻,不自觉漾了个微笑在脸上,心中却还是有些寒冷,想是冻得久了,乍时无法复苏。
「冷么?」垂丝君放缓脚步,「就要到了。」
说话间,停着陆青侯遗体的山洞已在眼前。
垂丝君将常留瑟放在洞口,又生了堆火,这才看到小常衣上淋漓的殷红。
「我没料到你会失手……」他望着那片红,突然有些懊恼,正伸手想要检视,却被常留瑟躲了开去。
「只是小伤,随便抹点药便没事。」
小常垂着眼帘,发觉口中尚残留了些微的酒气,于是央求道:「只想喝水……」
垂丝君不疑有他,转身出洞寻找水源,常留瑟忙揭了肩上的布条,埋进厚厚的枯叶底下,又忍痛抹掉了伤口上的药粉,方才略喘了口气,打量起四周的动静。
这是白日间曾歇过脚的山洞。山洞里铺了层鲜绿的蕉叶,上面隐约有人躺着,兜头铺了几张大叶,严实盖住了浑身,其下却露出一截青灰的儒衫。
常留瑟猜到这是陆青侯的尸首,左右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身子探了过去。
他猜想这该是一位清秀脱俗的美人。
然而蕉叶微移,冲眼却是诡异的褐黄。
常留瑟蹙眉,半天方才看出那原来是片额角。
手上又慢慢地揭开,看见褐黄受延,直罩了半个面颊,枯萎皱缩,倒像个风干的老橘皮。
心中大骇,忙将另半边也揭开看了,倒是再正常不过的肤色。
想是离了毒气的保护,又尚未有药汁灌入,尸体便起了腐败。
常留瑟方才想到没了自己的帮助,陆青侯的尸首最终也将化为尘土,垂丝君怕就是为了这个,才折返头山,将他抱回来的吧?他心中气苦,伸手遮了那褐黄的半脸,眼前忽然有了位年近不惑的文雅儒士。
谈不上惊艳或者俊朗,却是温文的书卷之香,叫人看了生不起抵触、加害之心。
就是这样一个人,夺去了垂丝君的心神。
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
君子如水,温和风雅,常留瑟痴痴地看着,自己怕是永远得不到这份从容。
整天被人追求的,又怎会明白追在别人身后的痛苦?装疯卖傻也好,机关算尽也罢,不都是为了填补两人之间那原本鸿若云泥的距离?然而就连这点苦心却也是错的,正像剖了一腔的血肉喂了只兔子,豁了性命出去,倒还不如一根萝卜更得欢心。
常留瑟为了自己荒唐的比喻而低头苦笑,垂丝君已取水归来。
他见了蕉叶间的那张脸,眼皮猛地跳突。
青侯的身体,终是未能不腐。
他心中微痛,却依旧仔细地将水喂了常留瑟喝下。
未料到小常刚啜了几口,便将水囊放下,平静地说道:「现在可以赶路了。」
垂丝君也想尽早走出树林,为陆青侯的遗体防腐。然而见常留瑟如此主动,心里反而犹豫起来。
呆立了会儿,还是取了药膏坐回到常留瑟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