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丝君肯定道:「你一向勤奋,辅以灵丹之功效,已修得二十余年之功力。登顶时我会从旁协助,不必担心。」
又道,「北向那间机拓屋你虽然尚未打开,但时事所需,里面的神兵我已替你取出。」
说着,将一边里着黄绸的本盒推到小常面前。
常留瑟揭了绸布,露出个嵌了琥珀的檀木盒子,再打开,里面躺着把一尺来长的银色短剑,鞘面嵌着鸽血似的红石,下衬暗色菱纹,显得俐落而别致。
小常抽剑,顿见一道白光自鞘中喷出。
定睛细看时,薄若蝉翼的剑刃亮若明镜,照得人影纤毫毕现。
垂丝君见他满面惊讶,解释道:「剑短一寸,险增三分。但你身手灵活,使不得累赘繁冗之物,此剑名为秋瞳,你且试试看。」
常留瑟依言握了剑,只在檀盒上轻轻一划,竟如切豆腐般直落到底。
他着实吃了一惊,心头欢喜了一阵子,却又怏怏地想到这柄剑与太凤惊蓝完全不同,倒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失落之感。
此次出门时日稍长,两人各自作了打点。
五日后下山,取道旱路往南边预言顶方向而去。
预言顶原名归尘峰,隐于南岭龙脉之中,虽非是南疆至高处,然则一枝独秀,四面皆是如斧凿刀削一般的峭壁,根本无攀援落脚之处。
然而每当云雾退去,碧空如洗之时,就能隐约望见顶上的一亭台树木,竟好似闲苑仙宫,叫人神柱。
归尘峰下天荒坪,原本仅是半山腰上一片野地,但就因为那仙宫奇景而成了一处宗教圣地,前来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
久而久之,天荒坪也就成了小镇,挤满三教九流、各怀心事的人,只是这许多人中,却没有几个真正上得了归尘峰,更没有几人真正知道,那归尘峰上究竟住的是哪一路神仙。
常留瑟翻身下马,整了整一身银色的狐裘。
身后垂丝君将两匹坐骑交代了小二,两人往客栈里放了行李,便又出来到街上,向预言顶下走去。
天荒坪只占归尘蜂南边的小块土地,其它三面依旧是直坠入底的峭壁。
垂丝君将常留瑟领到坏西一座小桥上,指着不远处的瀑布道:「等它凝住了,便是我们登顶之日。」
天寒地冻之中,那挂瀑布从高处直直垂挂下来,发出隆隆的轰鸣。
常留瑟细看,瀑布两侧已略见了些霜白。
然而若要等这一整道瀑布凝住,怕是要等上好一段时日。常留瑟这样在心里嘀咕。
然而当夜天荒坪上就刮起了强劲的朔风。
小常披着棉被打着喷嚏钻进垂丝君房里,次日起来时,天地间又填入了三寸的银白。
昨日还直落千尺的流瀑,竟在一夜间噤了声响,冻成银白长练,垂丝君破天荒地笑了一声道,「成了」,便领着常留瑟跳下桥去。
桥下原是小河,结了尺来厚的冰层。
所幸来时二人都在鞋下捆了草垫,走在冰上倒也不觉困难,他们一前一后地朝瀑布而去,不多时便见到冰挂边兀立着一抹枯黄色的人影。
「阿弥陀佛,」摩诃和尚双手合十,却像是在叹息,「贫僧真与二位有缘。」
常留瑟见是摩诃和尚,脸都有些青了。
再看和尚依旧穿着破烂,仅在外加披了毡披,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样,他刚想出言嘲讽,却被垂丝君抢先施礼道:「幸会,不知大师立在冰挂之下,是否别有用意?」
摩诃点头道:「自是与冰挂有关。」
垂丝君道:「愿闻其详。」
摩诃道:「贫僧听闻欲上预言极顶,最宜拣选冬日,借冰挂之力。于是等在冰挂之下,希望能遇上有缘登顶之人。」
常留瑟这时候插嘴进来道:「我们硬要登项,你是要作甚?」
摩诃垂了眼眸,宣佛号道:「只希望施主能帮我带件物品给归尘主人,请他解除我心的困惑。」
常留瑟嗤道:「可笑,难道你没有脚?有本事自己上顶不是?」
摩诃叹口气,略微挪了几步,脚上随即传来铁链声响。「贫僧心魔未除,枷锁尚不能解开。」
「大和尚的心,原是长在脚上。」
小常依旧噎他,却被垂丝君一把揽到身后。
「小常口无遮拦,大师莫耍介怀。」垂丝君歉意道,「举手之劳,在下乐于效力,只是不知大师要以何物呈给顶主,又要解开何种困惑。」
摩诃不语,伸手呈上一封檀纸,又解下项间念珠。
常留瑟凑过来看了,冷笑道:「这是什么榆木疙瘩!送给叫花子也不要。」
然而垂丝君已将信物接过。
和尚便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种下善因,他日定有好报。贫僧就在这里静候施主佳音。」
常留瑟心中尚是不服,然而察言观色,也知道垂丝君心意已决,便不再计较。
二人别了摩诃和尚,运起轻功提纵,借着冰挂一点助力便往峰顶而去。
少时摩诃抬头望去,二人银白的狐裘慢慢变成倒飞的雪片,消失在日光之中。
少顷,冰挂已到尽头。
瀑布落水处乃归尘峰中腰一个洞穴,前面不大一片岩台,正供二人歇脚。
「山水已冻结,你我可从洞中走到顶上。」
垂丝君将常留瑟引入洞穴,再用宝珠照明。
洞内迂回曲折,二人慢慢在冰面上行走,偶尔互相搀扶。
洞虽大,好在枯水期有先人凿下的石阶与浮刻。约行了大半个时辰,顶上便见了亮光,上去后便从一眼枯井里爬出。
跟前大雾弥漫,只依稀看得见四周汉口玉的井围,侧耳倾听,不远处隐约还有璎珞环佩之声。
「无论见了何人何事,都不要轻言妄语。」
垂丝君暗中握了常留瑟的手,低声道,「这里的主人可不比小季,说话间真会要了人性命。」
常留瑟心中初时一紧,少顷就只觉着被垂丝君握住的手心发汗,归尘主人厉害与否,反倒不重要了。
垂丝君领着常留瑟往前走了几步,果真看到几个青衣黄袍的童子,拿着如意拂子,向二人行礼道:「我家主人有请二位至大若台一会。」
常留瑟听这几位童子音色怪异,似金石般生硬,心存疑惑。待到走近细观,竟发觉都是些木制傀儡,也不知用的什么机簧妖法催动,以为使役。
他正惊骇,手心里又被垂丝君重重捏了两下,方跟上领路童子的脚步。
大若台,架在一片浩渺镜泊之上,被大雾遮没了全貌,只依稀见到周围丛生着不高的野红果木,缀满了火似的圆珠。
引路童子将人带至台前,只通报了声,便闻琴音流出,周围雾气顿时退开,显出金绿四条屏并乌木条案。案边熏了香炉,案上一架古琴,青衣人便坐在案后抚琴。
垂丝君揖道:「垂丝君见过归尘主人了。」
常留瑟直以为那归尘主人应是鹤发耄耋,再不也该略形沧桑。
然而眼前这位不过而立之年,极高雅淡定的一张脸,长发及腰,不束不冠,却是似雪的银白。
同是出世之人,殷朱离如芙叶孤高,却依旧有一茎深植于淤泥之中,然而这归尘主人,倒是连枝叶都不用端的一朵优钵罗天华,让人连一个指尖都舍不得碰触。
唯恐玷污。
垂丝君问候已毕,琴声乍停。
座上主人抬头,银色长睫下,赫然一双猩红的血眸,混沌混浊,仿佛太初的天地、盘古的血髓。
常留瑟被眼眸中的邪气所吸引,不自觉地激灵,出尘与血圬的对比,方才有点明白垂丝君提点的可怖感觉。
这时归尘主人已开口请二位近前。
两人在软垫上坐下,垂丝君让小常作了自介。
归尘主人微微颔首,叹息道:「只可惜我是个瞎子,不如你且过来让我摸一模?」
常留瑟心中一寒,自然将目光投向垂丝君,男人以为并无不可,他便也硬了头皮将脑袋送过去。
归尘主人一双瘦长的手摸索着移了上来,冰冷的指腹带着薄茧,如同蜘蛛在他面上游走。
「好面相。」青衣人赞道,「比起你的前世,至少能多活三十年。」
常留瑟讶异道:「您可曾知道我的前世?」
归尖主人点头道:「你前世乃是天台山上一只野狐,转世之后依旧野性难驯。亏得遇上垂丝君,不然也不知会闹到何种田地。」
常留瑟低头道:「若是未遇到垂丝君,我恐怕是已经死了的。」
他顿了顿,又唯恐青衣人不悦,忙转了话题,说起登顶的目的。
归尘主人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倒真不知道要找的是他的所爱……还是你的所爱了。」
常留瑟听了这句话,心底如遭痛击,只「啊」了两声便不见下文。
垂丝君还想去捏他的手心,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作罢。
归尘主人看不见二人的反应,依旧笑道:「百年前路过天台山麓,见你被只石蟹钳住鼻头,当时觉得有趣,回头再寻你的,却只找到猎人门外的一块狐皮。」
垂丝君正色道:「您就别取笑小常了,无论如何正事要紧。」
归尘主人略觉不悦:「我说要见狐狸,却没有说过带他上来便能告诉你陆青侯的下落。若我要这只狐狸留在身边服侍,你可答应?」
垂丝君面无表情地回答:「归尘主人说笑了,那日指点我将小常救回、共击林主的人,不正是前辈?如今又要讨了去,岂非有意要看在下的笑话?」
「舍不得便直说,」归尘主人随口道:「既留不得,那至少在顶上留宿一夜罢,陆青侯的下落好找,我且与小狐狸叙旧。」
垂丝君应了,由童子引到别处。台上独余常留瑟面对归尘主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自处。
所幸青衣人无心刁难,开口道:「什么前世野狐,都是胡说,我认得小季,你且不用害怕,靠过来。」
「小季?」常留瑟惊讶道,「您在这高处,又如何认得小季?」
归尘主人道:「我并非生来就在高处,而登顶之后,自然有办法与小季以书信来往。小季在信里说你的好,我自然也想见识一下。」
常留瑟听他这么说,便有些放松。少时又狐疑道:「您看不见东西,如何读信?难道那些傀儡童子还能认字不成?」
「小季若有心动笔,我便能知道他要写的东西。」青衣人笑得低沉,「我虽失明,却有心眼,能知过去未来。有人则相帮解惑,无人便用它看着所念之人。」
常留瑟听了他的话,突然悟道:「您喜欢小季?」
归尘主人坦言:「二十年前有过肌肤之亲。」
常留瑟吃了惊,那艳丽的小季与清冷的青衣主人竟都是看不出年纪之人,又想到这两人若真凑作一处,该是如何一场料峭桃花的绝景,然而小季独居义庄深处,归尘主人又隐匿绝顶,此二人间的因缘,怕不又扯出一段武林公案来。
他正胡思乱想,归尘主人便伸手在琴上抹了把,看似随性却包含内力,直刺得常留瑟耳痛,慌忙回了神。
归尘主人又道:「我既有办法让垂丝君救你回来,自然也有办法让他离你而去;相反,垂丝君所不能告诉你的过往,我也能悉数相告。这其中的利弊你自己斟酌。」
常留瑟惊讶道:「好端端的你威胁我做甚?」
归尘主人淡淡地笑道:「自然是有所诉求。」
常留瑟立即做出一副可怜模样,哀声道:「您这极顶上的仙家,还有什么做不到?可别折煞了小常。」
归尘主人眨了眨看不见的红眸,故作神秘道:「有事,非你不可。」
又说,「我先告诉你些小事,好叫你得了甜头,方可证明我不是讹骗。」
于是他便以指尖轻敲案台,略一思忖道:「你可知道垂丝君春秋几何?祖籍何处?师承何方?又如何与陆青侯相识?」
这本是些极寻常的事,常留瑟张了张嘴,却意外地半句也答不上来。
「你看。」
归尘主人笑道,「连迭这基根本的都答不出来。」
迳自解释道:
「垂丝君正当而立,祖籍淮安,五岁时被陆青侯捡宋交给乐坊里一位江湖常客,便是他的师父银面金尸冷盗阳。」
这么多话,常留瑟却只挑了其中一句听得仔细。
「您说,垂丝君是陆青侯捡来的?此话怎讲?」
归尘主人笑而不答,只说要小常应承了请求再说,常留瑟自然要问清楚他究竟有何诉求,却听见半空中振翅声响,彼时无波的湖面忽皱起万道微痕。
常留瑟抬头,惊见一羽近人高的白色凶禽自半空降落,激起四下一片狂风。
「恁怪鸟!」常留瑟大惊,忙起身抽剑。
归尘主人却一把扯了他的衣袖,另一手琴上轻撮,那凶禽竟缓缓降落在台上,常留瑟方看清鸟爪牢牢抓着个白瓷坛子,上面烧出胖乎乎婴儿的模样。
「来的该是小季的礼物。」
归尘主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
怪鸟轻巧地将坛子放到台上,便飞到湖中央一顶金色塔尖上休憩。
归尘主人虽不能视,却依旧从容地走过去,两个破雾而来的童子替他破封开坛,他就变出把银钩,将坛子里的东西勾出了一半。
常留瑟好奇地看了眼,差点把肠子都悔青。
那是一具小小的婴尸,连着胎盘保存在淡黄色的液体里。
被勾出来的那个瞬间,常留瑟听见整座大若台上都回荡着诡异的低泣声,归尘主人虽是盲眼,却依旧以极温柔的目光看着,也不知究竟用了什么评判,赞了声:「好孩子。」
台上的低泣居然止了,童子又将婴尸倒回去,抱着坛子离开。
常留瑟方才又走近归尘主人,刚想开口询问,归尘主人却伸了一根手指坚在唇前:「不是说话的时机。」
又指了指台的远处。
原来垂丝君闻见了怪鸟响动,立在远处观望。
「看来,他对你倒也有几分关心。」
归尘主人低声在他耳边笑道,「总比小季对我要好。仔细想想我所说的,或失或得,仅在一念之间,可别为了个死人作嫁衣裳。」
说完,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推向男人所在的方位。
垂常二人由童子领到歇脚的院落,未入门垂丝君便将小常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关怀道:「归尘主人可有为难你?」」常留瑟欲言又止地摇了头,避重就轻道;「陆……陆大哥之事,归尘主人必定会帮忙,大哥不必太过紧张。」
垂丝君是头一遭听常留瑟主动提起陆青侯。
口口声声的「陆大哥」,尊敬之中更透着几分自卑,他再想起大若台上归尘主人那句冷话,以及小常委屈隐忍的模样,一时间胸口发滞,竟将小常没头没脑地拥入怀中。
常留瑟脑袋中「轰」地一昏,像是绽了千树万树的桃花,粉红灿烂,他也不知垂丝君是如何又将自己放开的,直到冷风刮过才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