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善国南方,距离港口不到一百里的海面上,一艘大船鼓足了风帆,赶着要在天亮前进港。
船舱里,魔芳馡正在看书。
她今年二十岁,有一张清雅、澄澈如水的面容,和一对勾魂摄魄的魅眼,这让她的气质同时融合了天真与妩媚,形成一种挑动人心的诱惑。
她现在有些兴奋,白皙的脸庞在跳动的烛火下发亮。
再不久就到达尚善国了,一个她只在书上看过,却从未亲身经历的国度。
事实上,大陆中每一个国家她都没去过。
这是她第一次离岛上陆。她在怀阴岛上出生,也在那里长大,若非岛上发生地震,毁了今年存粮,需要人外出购粮,她也没机会出来见识。
不知道尚善国是不是就像书里写的那样男女平等,朝中有一半官员是女子担任?尚善国民尚武,骨子里有一种倔,千万别把他们惹急了,否则他们会舍得一身剐,连皇帝也敢拉下来?这个国家浪漫多情,文人雅士挥洒笔墨,谱就出一篇篇浪漫诗章,就好像……
她摸着手上的书,遥想那京城的风云岁月,第一名捕苏觅音和盗神商昨昔的交手,是势与力的碰撞,也是情与爱的交融。
尚善国人都这样吗?不顾身分对立,大胆地爱其所爱。
她会不会也在那块多情的土地上,遇见一个令自己怦然心动的人?
那人是长什么样子?
我喜欢武功厉害的人,他会对我笑得很温柔,还会对我呵护备至……她想象月影下,一道颀长秀立的身影,拥有顶天立地的气势。
可她琢磨不出那人的面孔,怀阴岛上的男人很少,都是奴仆,她无法将他们的形象套在“心上人”身上。
她希望可以找到这个人,然后跟他成亲,再也不回怀阴岛。
师父想立她做下任教主,可对那个位置最有兴趣的却是二师妹,她不愿跟二师妹争,也不想师父为难,最好的办法就是她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去。
成亲后,她就躲起来,让二师妹她们运粮食回去。有了这件功劳,二师妹可以顺利接下教主之位,就再不会跟她生气了——越想,她越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办法。
只是,良人何处寻?这一点比较伤脑筋。
“大师姊,我们要上岸了。”二师妹在外头说。
“这么快?”魔芳馡赶紧用油纸将书包起来,贴身收藏,然后拿起几上长剑,心里怀着几丝兴奋,她推开船舱大门。
唰,一柄利剑闪着凄厉寒光刺向她喉口。魔芳馡偏头闪过。
“二师妹,妳——”她还没说完话,就发现整个船舱被砸烂了。
千钧一发之际,魔芳馡跃上半空,尽管夜雾迷离,她还是看清了随船一百零八位师妹全都持起长剑围攻她。
二师妹冷笑。“大师姊,妳以为武功好就可以做教主吗?怀阴岛是我的,我才是当仁不让的下任教主!”
“我从没想过与妳争教主之位。”魔芳馡飘身落到桅杆上。“教主的提议我已经拒绝,妳拉帮结派,我也当没看见,妳欺负亲近我的人,我便把她们调走,这样妳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当然不满,若非为了救练功走火入魔的妳,我娘不会死,妳得了娘亲功力,从此成为教内第一人,却将我压得抬不起头。教内人人拿妳当宝,我呢?兢兢业业十几年,师父连句夸奖都没有……我们这些师妹哪个不是这样,成天被师父指着鼻子骂废物,要我们跟妳学习?学什么?害死人吗?这样的日子我们受够了,只有杀了妳,我们才能出头天。”
“妳们呢?都跟二师妹一样的想法?”魔芳馡的视线扫过其余师妹,她们有的对她愤然而视、有的垂下眼眸,唯一相同的是,她们嫉妒师门对她的独宠。
魔芳馡觉得悲哀,十余年的同门之谊抵不过一个“妒”字。
“二师妹,妳误会了,妳娘并非死于功力衰竭,而是……她……”顿了几下,她还是说不出口。当年,她走火入魔前,功力已是教内最高,她走火入魔的时候,二师妹的娘为她运功,却遭她护体真气反击,经脉寸断而死,她没有吸收任何人的功力。
但她还是愧疚,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为此,她一直容忍二师妹,但如今看来,她们注定水火不容。
“是什么?妳怎么不说?不好意思?如果妳还有一点点良心,就该自杀向我娘谢罪!”二师妹狰狞大吼:“妳们还呆着干什么?上啊,杀了她!”
一百零八人组成三个剑阵,两个合围魔芳绯,一个负责守备,防止她逃走。
魔芳馡不想跟她们生死相见,毕竟是同门师姊妹,她没有拔剑,只以轻功在剑阵中周旋。
她像穿花蝴蝶似的,把一个个师妹打倒在地,却没有伤害她们。
眼看魔芳馡就要冲出包围,二师妹咬牙,朝左右两人使个眼色,最后一个剑阵也投入攻击。但她们突然杀入却没能挡住魔芳馡,反而将原本进退有据的两个剑阵冲得七零八落。
魔芳馡看见缺口,正想突围,一股不安却袭上心头。
突然,二师妹发出一声长啸,剑阵化整为零,各自投海去了。
“陷阱!”魔芳馡心下一惊,也跟着跳海。但她还是慢了一步,身子方跃起,轰,一阵剧烈的爆炸将大船整个炸成碎屑。
魔芳馡被爆炸的冲击震得口吐鲜血,跌入海中。
二师妹的脑袋正从海面探出来,看见她吐血,大喜。
“她落向东边了!八师妹,就在妳那个方向,快点,找到她,杀了她!”
“我知道。”八师妹带着几个人游向魔芳馡落海的位置。
可是——
一群人找了许久,天色都亮了,还是不见魔芳馡身影。
她人呢?难道化成海中的泡沫消失了?
二师妹愤怒地捶着海水,就像一只被困入囚牢的野兽。
“现在怎么办?”八师妹游过来问。
二师妹劈头给她一巴掌。“废物!若不是妳手脚太慢,怎会让那贱人逃了?”
八师妹捂着脸,很讶异。她怎么敢打她?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魔芳馡都不敢对同门出手,她凭什么?
八师妹正想上前理论,九师妹拉住她。“她气疯了,不是故意的,妳别跟她计较。”
八师妹挣脱不开,愤怒地瞪着那正在发疯的女人。她又打了两个人。
“都是一群废物,气死我了!”若非身下的海水太冷,冻住二师妹残存的理智,恐怕她已抓狂地拔剑砍人。但眼前,她还记得收拾善后。
“妳们给我听好了,兵分两路,一队上岸找,也许魔芳馡根本没受伤,是假装吐血,瞒过我们所有人,已经登陆了。一队留下来,继续搜寻,不择手段找到魔芳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1章
柳乘风坐在青楼,四处是脂香芬芳、藕臂如林,他的心却像泡在黄连汁里,苦得发涩。
他长相桃花,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株盛开的桃花树。
他的眼睛是细长的凤眼,长年雾蒙蒙,唇色粉红,湿润如一方饱满的美玉。
加上他有个绰号叫“品花鉴玉柳大少”,所以很多人以为他贪花好色,最爱依红偎绿,每次谈生意,都找他上青楼。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他品花,看的是桃花、李花、梅花,各式各样的名花异种;他鉴玉,赏的是辉玉、墨玉、羊脂玉,关女人什么事?
他其实很讨厌青楼,因为这里的脂粉太香,而他鼻子敏感。
每次上青楼,他的鼻子眼睛就会特别难受。于是,在青楼待越久,他眼里的水雾就会更迷蒙,整个人看起来更桃花了。
大家看他这个样子,以为他喜欢了,就更爱找他上青楼。
这是一个可怕的误会。
柳乘风好辛苦地应付完委托人,将这趟镖接下来——运送一批粮食到北方。
他是“大镖局”的主事者,底下两个弟弟功夫都比他好,所以他们负责保镖,而他则专司交际应酬。
当他送走那些粮商时,人已经没力了。
他用最快的动作会完帐,然后跑出青楼,找个阴暗的角落躲起来,拚命打喷嚏。实在是忍太久了,他这喷嚏打了快一刻钟。
突然,一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女人撞了他一下,才让他把剩下的喷嚏忍回去。
“不许告诉别人你看过我。”女人警告他,然后手忙脚乱地隐入黑夜的尽头。
柳乘风还没反应过来。一片漆黑的,他要去跟谁说她的行踪?
但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被一群年轻貌美却神色冰冷的女人包围了。
在对方拿剑指着他之前,他完全没发现她们的存在,这使他反省自己武功的低微,被两个弟弟赶过去就罢了,连几个女人都可以威胁他的性命,实在太丢脸。
但他总是想想而已。
柳乘风不练武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怕麻烦,而武功是天底下头等麻烦中的头等。
柳乘风没等她们开口,直接把威胁他的人出卖了。拜托,非亲非故的,他干么给一个凶巴巴的女人掩饰行踪?
“妳们可是要找一个年约半百、穿着青色衫裙、头上插了一根凤凰钗、眼尾有颗米粒大小痣的大婶?她朝东方跑去了。”
真的不能怪别人误会柳乘风好色,他总是一照面就把人家大姑娘小媳妇观察得一清二楚,若非有兴趣,怎能注意这么多?
那些女剑手缩小了包围,其中一个越众而出,剑指柳乘风。
“说,你跟小贱人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你在帮她逃跑?她现在在何处?招出她的下落,饶你不死!”
柳乘风的脑袋又迷糊了。一个半百大婶能被称为“小贱人”吗?但人家高兴,也没哪条律法规定不可以吧?
“我不认识妳说的人,我只是在这里休息,然后被个大婶撞了一下,接着又被妳们包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妳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撞一下你就连小贱人眼尾有颗小痣都记清楚了?你当本姑娘傻了?”
“我说的是真的。”
“不见棺材不掉泪。”女剑手下令。“把他捉起来。”
柳乘风立刻高举双手。“别动手,我投降。”
他很有自知之明,武功差就别逞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些女人估计没见过这么孬的男人,看着他的眼神充满轻蔑。
柳乘风也不在意。一些不认识的陌生人,管她们怎么想?他不痛不痒。
他乖乖地被押着走。她们带着他直接出城,一路往东。
柳乘风一边烦恼怎么把今天新接的镖托付给柳照雪?麻烦这些女人传信?她们铁定拒绝。但若不能按时完成任务,要赔钱的,伤脑筋。
而且,那位威胁他的大婶往东走,这些女人也向东行,两方人马会不会遇上?
如果她们因此捉到大婶,会不会放他离开?
柳乘风跟着她们奔跑了三天,差点累翻,而她们一个个神清气爽,足见功力高强。
当然,这是跟他比啦!一百里路走三天……非常耐人寻味的轻功。
他再次庆幸自己投降的英明决定,否则现在已成尸体一具。
女人押着他,直到进入一座古墓。
他被丢进地牢,成了人家的阶下囚。
柳乘风在地牢里遇见一个意外的人。
“大婶?”他只是在心里想,两方人马都朝东走,可能遇上罢了,怎么她已经被捉进来了?
她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他好奇查看,轻推了她一把。“大婶,妳还好吧?”
“大婶”翻过身子,如弦月般的凤眼瞪着他,眼尾那颗小痣好像在发光,一闪一闪的,撩得人有些心痒。
“不许叫我大婶。”她的声音很虚弱,偶尔还会吐两口血,但瞪他的眼神很凌厉。
柳乘风有些呆,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
她穿着青色衫裙,衣上绣着蔓草,纠纠结结蔓延开去,形成一片美丽的青色海洋。
她的脸是小巧的鹅蛋形,柳眉弯弯,很可爱,凤眼瞪人的时候,有一种特殊的魅惑。
她发上插了一支凤凰钗,似是用无数金丝掐成,做工细致。
她不论穿着、脸上的特征、连说话的口气都跟之前撞上他的大婶一模一样,偏偏,眼前的姑娘是个双十年华的青春少女。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遇见一对双胞胎?见鬼,哪里有年纪相差几十岁的双胞胎?所以……
“我知道了,妳是大婶的女儿?”母女肖似,便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小姑娘张嘴,这次血是用喷的。她气得全身发抖。
“不准再说﹃大婶﹄两个字……”
他看着地上漫流的血泊,再看她出气多、入气少的模样。
“妳们母女的感情真有这么差,我随口一提,妳就——”
剩下的话他吞进肚子里,因为她已经被气晕过去了。
“喂!”他摇了小姑娘两下,没反应。“不会就这样气死了吧?”
他赶紧捉起她的手把脉,眉头随即皱结成团。
“这是什么脉象?不对……没脉搏了……又有了……”
他被搞得一头雾水,只好再探她口鼻,好半晌,确定她没有吐息。
但他清楚看见她的胸口在起伏,也就是说,她还活着。
活人能不呼吸吗?他不是大夫,所以不清楚,但一确定自己救不了她,他便开始求救。
他隔着地牢的铁栏杆朝外喊:“有没有人?快来人啊,她快死了……喂,有没有人……”
他喊了很久,但外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看那姑娘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距离阎王殿也就是一步而已了。
他不甘心地再喊一句:“喂,见死不救是犯法的,妳们快想办法救人啊!”
他希望那群女人能听见他的求救,伸出援手,不都说女人心肠软?
可他等了又等,还是没人来。
他再瞥一眼小姑娘,她已经不吐血了,可她的胸口也不再起伏。
“完蛋!”他赶紧冲过去,把人扶起来,让她盘腿坐好,双手抵住她后背,希望自己微薄的功力能为她的性命做出一点贡献。
他的功夫很糟,除了轻功外,他的身手只比庄稼汉好一点。
因此他的内力也很差,说要替她运功延命,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但他没有想过,自己的功力差到当他的手一贴住她后背,便被她体内传来强大的劲道反弹地撞墙。
柳乘风落到地上,张嘴咳出一口血沫。
“真的假的……年纪明明不比我大,功夫却比我高几筹?”说完,他自己脸红。因为她是比他厉害几十筹才对。他终究是个爱面子的男人,不想把自己贬太低。
不过被他微薄的功力一刺激,小姑娘却离奇地睁开双眼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然后开始闭目运功。
柳乘风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刚才那一下,把他全身功力都震散了。
他瘫在地上,目瞪口呆看着她,腾腾烟雾从她身上冒出来,再被吸回她的身体里。这是内功修为到高点,化虚还实的现象。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言,可连他那个号称百年难得一见练武奇才的二弟柳照雪都做不到的事,眼前的小姑娘却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