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只是畜生矣。”卓老爹恍然大悟,暗笑自己耳力不好使,又慢吞吞地踱回去晒书简了。
浑不知墙外的雷老爷大暴走大抓狂——
你才是畜生!你全家上下连只耗子都是畜生!
这臭酸才这张臭嘴相隔十来年还是一点都没变,他那女儿就算是天仙下凡,也甭想和老子的阿敢结这门亲事,免谈!
……自那日险些憋促死的不堪回忆中回过神来,雷老爷恶狠狠瞪着面前陷入思索沉吟的儿子,气冲冲又重复了一遍——
“不准就是不准!”
雷敢真是头痛极了。
自家阿爹揪着他未来的泰山大人过去那些“无心之错”不放,天天在他耳朵边念叨威胁抗议也就罢了,他最担心的还是万一将来“岳父”知道了自己就是当年山寨上那个,把他老人家整得鼻青脸肿虐身又虐心的小土匪头子……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从心口到脊梁骨都哆嗦了起来。
“不成,我得先找粉团儿自首去。”他喃喃自语,倏然起身。
“咦?”清冷高傲貌美如花的冠玉侯计环琅优雅地晃了进来,手中玉笛一摇。 “阿敢,你怎么还在这儿?”
“别说了,说来都是泪。”他瞥见面前这个出身皇族、一身尊贵冷艳作派的好兄弟脸上那抹可疑的幸灾乐祸,没好气道,“被我家老头子唠叨得耳朵子受不住,这不躲议堂里清净来了?”
“为兄不是这个意思呀!”计环琅悠然漫声,端的是倾国倾城一笑。
……这一群妖孽,一个长得比一个漂亮,是叫老子这种肌肉棒子怎么活啊?!
“还好,我家粉团儿就喜欢老子这种有硬肉有激情有担当的好汉子。”他咧嘴傻笑,自言自语好不大声。“其它娘里娘气的家伙在她眼里都是流氓,嘿嘿嘿!”
“……”计环琅笑容僵住。
——哎,真不想告诉这个“好汉子”他家墙角正在被撬怎么办?
“怎么啦?来找兄弟有事?”只见雷“好汉子”嘻皮笑脸地与他勾肩搭背,“欸,是不是想讨教怎么追求小娘子的?哎呀,这活儿你问我就问对人了,来来来,让我教你两招——”
“阿敢。”
“耶?”
“听说庆城郡守的女婿一盏茶前送了几大匣子的赔罪礼到卓家了。”计环琅挑眉,俊美脸庞有说不出的清奇冷艳。
“什么?”雷敢先是一呆,随即勃然大怒,满眼狰狞。“好呀,老子还没腾出手来收拾他,这傻鸟居然还敢自个儿撞死路上来了?要是他这回再惹得我家粉团儿不欢喜,老子剁了他!”
但见关北侯雷敢杀气腾腾如怒龙卷云般飙射出金羽卫议堂大门,计环琅望着那早不见人影的方向。
“嗯,不用谢。”计侯爷手上玉笛慢腾腾地绕了个圈儿,随之利落握住,笑吟吟地往外晃去。
闲来无事,看看戏也是不错的。
——而在此同时,卓三娘一脸阴郁地盯着堆在书铺正堂矮案上的几大匣礼,还有那个面容俊秀斯文满眼愧疚忧愁的赵砚。
“滚出去。”她冷冷地道。
“三娘,我知道你心中定还是恨怨我得紧,我也知道这区区几匣子俗物无法弥补你,和你卓家所受的屈辱伤害,”宛若一竿青翠修竹的赵砚面色苍白,闻言身子摇摇欲坠,一手捂着胸口,眼看泪水就要迸眶而出。“可三娘,我知道当年是我害得你好苦,阿砚哥哥没有扛住家族的压力,竟由得爹娘退了你家的亲事……这些年来,我始终无法忘怀我对你的伤害……”
铺门外已经有几个好事的人在那儿好奇地探头探脑,却被赵砚带来的家人子挡住,越发引来兴奋议论。
“这位客倌请自重。”她紧握的掌心全是冷汗,腰杆挺得直直的,昂然地打断了他字字“缠绵泣泪”的话,正声地道,“若是不买书,就请退出书铺外,莫揽了我家的生意。”
“三娘,”赵砚眼里全是痛楚地看着她,“你真的再不认我了吗?”
卓三娘肚子一把火气轰地直往上冲,她真是万万没想到昔日那个清秀文雅的小哥哥,怎么变成了今日这般胡搅蛮缠的模样!
难道是官府千金家的乘龙快婿做久了,再听不懂平民老百姓的人话了?
如果他真的对她心存悔愧歉意,就该知道从此不再来打扰她的生活才是最好的补偿,可是他却光天化日招摇过市地命家人子携重礼而来,以一个有妇之夫的身分大摇大摆地对着她这个未嫁女说这些……这些黏乎暧昧的浑话,难道他不知道什么叫做“人言可畏”?不知何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吗?
往后街坊邻里之间流长蜚短议论纷纷,她在众人眼中又成了什么人了?
轻狂无耻,勾引人夫,淫秽败德,立身不正……
卓三娘冷汗涔涔,心灰了大半。
为何阿爹偏偏今儿去城西道观上香了?
“三娘——”赵砚见她凄楚又倔强的神色,心酸得不得了,满心满脑想的都是两人幼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景,还有退婚之后,无论他送去多少写满了遗憾愧疚心迹的绢书,都换不来她现身听他一句解释。
是他赵砚对不住她,只恨自己当时做不得主,可自那日意外重逢后,他回府苦苦思忖了半日,终于想出了个极好的法子。
妻子丹娘十分贤慧,虽然贵为庆城郡守爱女,却没有半点娇骄二气,如果他把个中情由苦衷向丹娘说了,想必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丹娘也会同意他这个弥补三娘的决定。
“这位客倌是成心来砸店的了?”她极力镇定,冷笑一声。
“三娘,过去种种都是我的不是,”他上前一步,眸中隐有泪光,曝嚅道“我是真心想——”
卓三娘猛一咬牙,忽地冲向后头抓来了一把大竹帚,清秀小脸气得涨红,充满威胁的高高扬起手中竹帚。
“走不走?”
赵砚不敢置信地踉跄后退。“三娘你、你怎么……”
赵府的家人子见状,则是一上来便呼呼喝喝起来——
“你这小娘子想干什么?”
“要是打坏了我家大郎君,可有你好受的!”
“你们都退下!”赵砚望着她,轻声道“让她打,我不信,我不信她能对她的阿砚哥哥这般心狠……”
外头看热闹的人随着他的目光盯向了一扫平日温和秀气,面容愤怒而微微扭曲的卓三娘——
“小娘子家家惯是心软的,怎么打得下手哟?”
“痴情女子负心汉啊,我要是那小娘子,这一扫帚肯定是呼啦啦砸过去的!”
“可对方毕竟是有夫之妇,她要不是自己也不检点,男人会这么不顾廉耻地缠上门来吗?”
——赵砚!
“你滚!”卓三娘恨得眼前通红,目皆欲裂。
赵砚多年来在家里人的呵护下长成了个满口经纶、风姿秀立的温雅书生模样,一心只读圣贤书,却半点不通晓世情,人纯真迂腐得有些傻,心性也纤细得风吹即折,几时曾受过旁人这样怨恨滔天的嫌恶怒斥?
“三娘,你、你叫我滚?”他眼底尽是深深的伤心,眼圈红得更加厉害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在卓三娘手中大竹帚要飞出去的刹那,一声狂狮般暴吼已然轰轰震天裂地而来——
“谁敢动老子的人?”
围观的众人还来不及捂耳,瞬间不知怎地被股翻江倒海的气劲哗啦啦地扫翻倒了一地。
“哎哟喂呀!”
“娘啊!”
赵府家人子也猝不及防,眼前一花,下一刻已七横八竖地惨叫飞了出去!
卓三娘手中的竹帚还握得死紧,苍白小脸望向那个昂然伫立在大门处,背着光影的高大身影,鼻头蓦地一热,喉头不自觉地发紧了。
那个魁梧如天神的男子大步而来,不由分说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声音浑厚低唤——
“别怕,我来了。”
第7章(1)
其在近也,若神龙辨鳞翼将举,其既远也,若彼云缘汉见织女。
立若碧山亭亭竖,动若翡翠奋其羽。众色燎照,视之无主。
面若明月,辉似朝日。色若莲葩,肌如凝蜜。
蔡干。《协初赋》
卓三娘把脸埋在他宽阔强壮的胸膛里,所有的愤怒惊慌恐惧无措冰消瓦解,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是,她有阿敢,她什么都不害怕了。
“你们……你们……”赵砚嘴唇颤抖,大受打击。“三娘,难道你当真宁可和这样粗鲁野蛮的男子为伍,也不愿接受阿砚哥哥想弥补你的心意吗?”
“傻鸟,信不信老子一拳叫你骨断筋折?”雷敢冷眸如电,杀气一闪。
“大郎君别冲动啊……”
“姑爷,姑爷,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快回去跟老爷禀报,让老爷好好惩戒这对狗男女!”
赵砚彷佛魂不附体的望着被那高大男人紧拥在怀里的小女人,他记忆中慧黠可爱的三娘妹妹,她怎么能如此待他?
卓三娘自雷敢怀里抬起头,望向他的目光冰冷而疏离,正要开口说什么,雷敢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对着赵砚一记冷笑。
“赵砚,你岳父大人司马白没有教过你,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不是你们庆城那小地方,要你缩头耷耳做人吗?”
赵砚饱读诗书,文质彬彬,素来为郡守岳父看重,又哪里听过这样刺耳的话语,瞬间骨子里文人的骄傲高高上扬,脸也涨红了。
“天下是非只在一个理字,任凭你是哪家权贵哪位大人,都不能强占人妻!”赵砚慷慨激昂地指责。
“胡说八道!”卓三娘背脊一僵,愤然抬头。
雷敢则是目瞪口呆。
娘的,他做了大半辈子的土匪头子,还没遇过比面前这王八蛋还要强盗的人,还念什么圣贤书践什么狗屁文咧,黑的都能掰成白的,白地都能糊成黑的,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向来拳头快于脑子的关北侯雷敢想也不想,当场痛快地教导了赵砚什么叫做“拳头才是硬道理”!
一拳下去,世界安静了。
“咳咳咳……”赵砚狼狈凄惨的跌坐在地,满面剧痛,猛咳地咯出了一口血和牙来。
“爽!”雷敢大笑。
卓三娘见赵砚鼻青脸肿惨不堪言的模样,心里掠过一丝感伤,可更多的是说不出的畅快感。
好像,她自己老早也想对他揍上这么一拳了。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疑惑又惊怒的嗓音自门口响起。“又是你?你,你怎么能在我书铺里打人呢?有辱斯文!欺人太甚!”
卓三娘像触着电般迅速退出雷敢的怀抱,雷敢则是瞬间自威风凛凛的山大王变成了低声细气的小白兔,恭敬地开口。
“卓伯父,您回来啦。”
手提着敬香篮的清俊中年文士大叔没瞧清楚被打倒在地的是谁,却清楚看见打人的就是连续“骚扰”了他和女儿多日的莽汉子,尤其又是在他最尊敬最挚爱最崇拜的“众书”前,简直……简直是玷污、血染了他心中最最清净高华的圣地啊!
气昏头之下,卓老爹忍不住冲上前,指着雷敢的鼻头道“你到底还要纠缠我们多久?不敬圣贤经纶,便是不仁不贤之辈,我这地儿不欢迎你这种粗鲁不文、不知所谓之人,你,给老夫出去!”
雷敢几时被人这样劈头盖耳毫不留情的撵过?
可是他纵有再多的愤慨和不是滋味,在见到卓三娘忧虑心疼又为难的眼神时,也不得不全数吞下,心虚气短地呐呐解释“伯父,那个,我打人是有原因的……”
“不论是什么原因,打人就是不对!”卓老爹直着脖子气呼呼地道。
这下卓三娘也听不下去了,她尤其见不得好好儿一个顶天立地快意恩仇的阿敢被自家爹爹教训得头都抬不起来,清秀小脸也黑了。
“爹爹,您先瞧明白阿敢打的是谁再说吧。”她下意识地护在雷敢身前。
卓老爹一愣。
外头的邻里早不敢再看热闹,纷纷扶着腰酸背疼的身子远远躲开了,赵家的家人子也被他揍怕了,两股战战地躲在墙角假装是背景。
于是大堂之中最明显的便是一身青色文雅的书生袍,却面容红肿凄惨落魄的赵砚。
“世伯……”赵砚看见终于有个“自己人”来主持公道了,又是昔日对自己爱护有加的前准岳父,越发心酸上来,哽咽地道“多年不见,世伯别来无恙否?身子……可还好?”
卓老爹睁大了眼,脸霎时气白了。“你——好呀,你居然还敢来?你也一样给我出去!我卓家不接待你这种背盟弃义无耻无信的貉子!”
“为什么你爹骂他比骂我短?”一旁的雷敢有点吃味了,压低嗓音嘀咕。
若不是此刻局面复杂而紧张,卓三娘险些笑出来。
唉……所以教她如何不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呀?
这世上,也唯有他能逗她笑,惹她又气又急又满心欢喜荡漾难禁了。
“我爹可骂他貉子。”她也压低声音回答,见他果然一脸茫然,不禁抿唇儿笑了,小声道,“一丘之貉的貉,爹爹说他不是人!”
雷敢恍然大悟,这下高兴了。“岳父大人好歹还骂我是个人呢,哈哈哈哈。”
而这头,赵砚面如死灰,泪光滢洼,抖着唇望着满眼愤怒的卓老爹,喃喃道“世伯,竟连您也……是啊,纵然当年我在父母面前跪了三天三夜,恳求父母别退亲,可父母之命不允,媒妁之言不从,我……我便是豁出了这条性命,可恨却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如今,如今哪里还有颜面要您原谅我?”
卓老爹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疼若半子的文弱年轻人,眼眶不由一热,心头翻涌的尽是往日在庆城,赵卓两家结下娃娃亲后,这少年郎日日到自家府中请示学问,在自己面前伏案练字、勤学诗书礼义的情景。
转眼几年后,赵家攀上了郡守,强行退亲,他卓家不过是没落了的书香世家,又如何敌得过犹如庆城土皇帝的郡守府势力?
含怒忍痛退亲的隔日,也是这少年跪在他面前哭得像个三岁娃娃……
一切都是命啊!
回首前尘,悲喜酸苦于脑中翻腾了一遍,最终卓老爹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将赵砚扶了起来。
这也是个好孩子,却是太过懦弱,只能有缘无分,徒呼荷荷。
“罢了。”卓老爹自个儿是读书人,又怎能不怜惜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由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呢?
雷敢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没退,下巴已经差点掉了下来。
岳父大人这是在干干干什么呀?
卓三娘的脸色也微微变了,眼神冷冽了起来——爹爹这是又犯傻心软了。“多谢世伯。”赵砚忍着泪水起身,感动得眼都红了。“世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和三娘妹妹沦落至此,更是我造下的孽,我会弥补,我一定会好好弥补的!”
“放屁!”雷敢已经听不下去了,胸口熊熊燃烧着也不知是“吃醋”还是愤慨,抑或是对“岳父大人”的恨铁不成钢,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吓得赵砚和卓老爹不约而同向后一退。“神也是你鬼也是你,说上几句话,撒两滴狗尿,就想把所有的事情抹个干干净净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