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西北打,嗯,吃腻了。”他对着她傻笑。“换一样。”
还换一样?大爷,您是来点菜的吗?
“香椿叶儿摊蛋夹胡饼也挺有滋味的。”不过卓三娘觉得目前谈话气氛还是颇为平和轻松宜人,所以也顺着口这么一说。
“当年在山……上,很可怕。”他想起昔日山寨掌勺的大妈最爱用香椿、榆钱和鸡蛋子,拉拉杂杂乱炖的那一锅猪食,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个不好,再换一样。”
她脾气再好,表情也有些僵硬了,没好气道“这位大郎君,小女看起来像是跑堂的吗?”
“你看起来像粉团子。”雷敢没来由地脸红了。
让人真想咬一口啊……
明明人高马大英气勃勃的,可为什么卓三娘总觉得面前这家伙脑子好似不大好使?
“罢了。”她揉揉隐隐作痛的鬓角,扛着钓竿挽着小竹笼就要走。“您请自便,小女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等等!”他心下一急,铁臂拦挡在她身前,却不偏不倚正正好地碰上了她小巧却高挺浑圆柔软的酥胸——
刹那间,雷敢脑子轰地一声,傻了。
“好……软……”
卓三娘小脸瞬间炸红,慌忙缩着身子往后退,听到他脱口而出的喃喃陶醉时,更是火上浇油,气急败坏地想也不想就扬手——
雷老爷总觉得今天儿子怪怪的。吃饭的时候总是侧着一边,却还破天荒露出了令人极其看不顺眼的、做梦般的傻笑……
“真嫩啊!”
雷老爷扒着饭,手中箸故意戳向儿子面前那盘鲜嫩嫩的豉露蒸鱼腹,抢了一大块塞入嘴里。“唔,是挺嫩的。”
“又呛辣……”
雷老爷嚼着的动作一滞。“不辣呀?”
“我觉得我爱上她了。”雷敢面上晕陶陶的傻笑越形扩大。
雷老爷差点被噎死,囫囵吞下那口鱼腹后,慌忙忙把那盘豉露蒸鱼腹抄起,扔给了一旁的小厮,吼道“快!叫太医……不对,是叫大巫来,我儿中蛊邪了!”
雷敢终于回过头来,左颊红红,纤细的五指小手印明显地浮在上头,看着自家大呼小叫的阿爹,还一脸莫名其妙。
“阿爹,您咋啦?”
“还问老子咋啦?你——”雷老爷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呆看着儿子脸上的巴掌印。“哟?”
雷敢嘴角抽了抽。阿爹,您老那突然拉得千山万水峰回路转幸灾乐祸的尾音是啥子意思?
“我没事。”他故作镇定,强行按捺着大龄青年怦怦跳奔放放的小鹿乱撞心绪,挺着那张被拍红的脸蛋,端起一海碗老酒一仰而尽。“痛快!”
“看起来是挺痛的。”雷老爷忽然凑近儿子面前,眯起眼仔细端详,暧昧地嘴角弯弯,兴奋万分。“哪个好丫头甩的耳光?姓甚名谁家住哪儿今年几岁?聘礼一百八十抬会不会太少?阿爹早年在山上老家还藏了一大箱金砖,到时候统统给你媳妇儿做见面礼,哇哈哈哈!”
“……阿猛老说我不着调,可我觉得他真应该亲眼看看您现在的矬样。”雷敢摸摸下巴。
雷老爷闪电般一掌拍了过去,雷敢眨眼间已移形换影坐到了另一边,捣着左颊懊恼地嚷嚷。
“阿爹别打我左脸!”
粉团小娘子留下的手印儿可不能给盖没了。
“你这混帐小子,成天就只会忤逆老子,跟老子强嘴,既然人家都打了你了,还不知道把人家请回家来,让老子这公爹好好招待招待?”雷老爷怒气冲冲,吹胡子瞪眼睛。“笨成这样,几时才娶得到媳妇儿?老子当年要是像你这么驴,还能有你这臭小子出世吗?”
“虎头叔都说了,要不是我那生猛的老娘趁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时候强上了您,您现在膝下恐怕连颗蛋都没有呢!”别以为年代久远就没人作证了。
“你……你……不孝子……敢戳你老子的痛脚?”雷老爷蹦了起来,指着儿子的高鼻跳脚。
当年那个美艳动人的女汉子对他惊心动魄销魂蚀骨的一夜采阳补阴……咳咳咳,是软玉温香投怀送抱,完全是雷老爷横行霸道山头数十载以来吃过最大的败仗和——
雷老爷目光奇异地柔和了起来,彷佛是恼恨,又似是深深痴缠的回味与怅然。
“阿爹?”雷敢一怔。
“儿啊,”雷老爷突然露出了个令他好毛的“老怀堪慰慈父笑容”来。“须记春光好,花开不待人哪。”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天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阿爹居然会伤春悲秋吟诗作对了?
雷敢因为震惊太过,一时也忘了要遮掩左颊。
“是汉子,就给老子上!”雷老爷语重心长的感伤完,马上原形毕露,一家伙巴上雷敢的左颊,声如洪钟激动到都要唾沫横飞了。
“爹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怒号震得关北侯府高高的屋檐都颤抖掉灰了……
而在“琅环家”书铺的后院——
卓三娘边凶狠剁萝卜,边念念叨骂……
“登徒子!大混蛋!当我卓三娘是什么人了?三条鲤鱼就想补偿我被摸……被……那个的耻辱吗?”她又是狠命重重一剁,瞬时一根萝卜身首分离,无辜地在灶案上乱滚。
屋外头正就着油灯削竹片做书简的卓老爹抖了一抖,差点削到手。
“谁稀罕他的鱼啊?”她怒喘吁吁,小脸满满的红晕也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羞的,咬牙切齿道“往后少出现在我面前惹我生气,我就烧香拜佛了,真真是莫名其妙,不知所谓……脑子有洞!”
虽然后来他脸红得比她更厉害,结结巴巴得比她严重,高大挺拔如泰山的身躯瞬间像做错事的小儿般,手足无措地缩在她跟前,左颊上还明晃晃留有她气极拍的一记掌印……
卓三娘那一刻真有自己大人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害她满口成篇累牍要冲出来骂人的话,统统堵在喉头不上不下,差点噎死她了。
“是我错,你、你打我吧,我绝不还手,不不不,还是我自己打自己帮你出气,仔细别疼了你的手——”他语无伦次地道,话说完,那宽厚修长的大手就要狠狠甩上自己的右颊。
她毫不怀疑这雷霆万钧的一巴掌下去,恐怕连牙都会喷出来几颗……心一惊跳,厉声地斥道。
“住手!谁、谁要你自己打自己了?”
他呆愣了一下,疑惑地望着她,随即自以为恍然大悟。“粉团儿,那你需要棍子抽我吗?”
“谁谁谁是粉团儿啊?!”卓三娘又羞又气,险些扑上去咬死他,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掉头就走。
雷敢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自己又哪儿惹得粉团儿不快,阳刚俊脸一片心虚慌乱,可眼见她气冲冲地去得远了,连忙急吼吼地大呼小叫起来。
“等等!你的鲤鱼忘了拿了!”
然后也不管她一脸凶相,不由分说地将三条大鲤鱼塞进她手上的小竹篓里,随即像被重重踢了一腿的大犬般,垂头丧气地缩着尾巴离去。
卓三娘回想起晌午的种种,手上的菜刀再也砍不下去了,慢慢地放了下来,心里乱糟糟的,不自觉叹了一口气,眸光自有意识地飘向角落里那只大水缸。
里头那三尾大鲤鱼生命力旺盛地悠哉游呀游,全然看不出稍早前鱼鳃边还被草绳串成了一串。
“他……到底是何方人物?”她喃喃。
浓眉舒展飞扬,气势煞气腾腾,看起来高大霸气却又豪迈憨厚,通身上下流露出一股令人无法漠视的气派,可是说起话来却又前言不对后语,没有个脉络……
“算了算了,管他是谁呢?”她想得心乱如麻,脑子发胀,索性统统抛到脑后。“反正只图买饼不思买书的,也不是我们卓家的同路人,往后见了绕远点儿便是了。”
第3章(1)
夫何媛女之殊丽兮,姿温惠而明哲。应灵和以挺质,体兰茂而琼洁。
方往载其鲜双,曜来今而无列。发朝阳之鸿晖,流精睇而倾泄。
既荣丽而冠时,援申女而比节。余心嘉夫淑美,愿结欢而靡因。
承窈窕之芳美,情踊跃乎若人……
应璟.《正情赋》
翌日,尚未大天光。
虽然本日休沐免上朝,不过雷敢还是兴冲冲地骑着马来,在曙光中,远远猫见“王郎王寰家”五个,嗯,大字时,还是忍不住自骨子里打了个大大悚然的冷颤。
好讨厌……书的感觉。
“好好的粉团儿什么不好做,怎么偏偏做这等营生呢?”他浓眉打结,一脸沉痛地摇头晃脑。
就是卖胭脂花红,汤水饵食也好过卖这满屋子逼得人头昏眼花脑袋嗡嗡的东西啊——
“害老子……呃,本侯都不想正大光明登门拜访了。”他咕哝。
幸亏卓三娘不在跟前,否则听完这两段话,可能连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那个熟悉的娇小身影终于又出现在古朴的雕花木窗后方,那剪影那轮廓,举手投足间都让雷敢不自禁看得两眼发直,尤其是当她侧着身子的时候,越发衬显出那小山峦般的……
“大阿敢!憋着点!你得争气啊!”他低头对下方某个再度激动抬头的“兄弟”严正训话。“在朝野江湖上又不是没有不小心瞄见过比她——还澎湃的,干什么这么一点点刺激就禁不住了?没出息!”
偏偏他的训斥对“大阿敢”而言不啻火上浇油,越发硬得胀痛。
浑身燥热压抑不住的雷敢,浑然不知胯下马儿已信步由缰地将他带来到了窗下,而他高大的身形借由屋檐悬着的灯笼,更是清清楚楚在纱绢窗上映成了一抹高耸巍峨霸气的黑影——
卓三娘倒抽一口气,手中那简“妖志录”瞬间掉落在地,发出了响亮的噼啪一声。
刚刚才翻阅过的“五妖神之马郎,趁夜来,赫赫观之惧也,其器甚伟……”等字句霎时冲上脑际,她心跳如擂鼓,吓得脸色刷白!
妖孽啊啊啊啊啊……
她想也不想地立时抄起矮案上一只燃着的小香炉,又惊又怕地往纱绢窗外砸过去。
只听得纱绢窗外哎哟一声,而后是颇为耳熟的一记咆哮——
“嗷!哪个小贼竟敢暗算老子?”
卓三娘脸色一凝,随即古怪了起来。
从破了一大洞的纱绢窗看出去,昏黄灯笼光晕下的雷敢一手揉着小腹,一手握着肇事的小香炉,阳刚英俊的脸庞满是惊怒之色,却在见到睁大眼的她时,傻了。
本来还想痛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小鬼,居然趁着他心神荡漾的时候掷来“暗器”,还险些就击中了他硬邦邦的……现在嘛,咳咳咳咳……
“你想干什么?”她脸色一沉。
“我……”他手足无措地眨了眨眼,随即讨好地将小香炉隔窗递了过去。“我来帮你捡香炉的,嘿嘿嘿。”
不知为什么,明明想发火的卓三娘却在看到他活似只摇尾卖乖的大犬时,所有的恼意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仅仅剩下一丝好笑的冲动。
唉,这莫名其妙,不知所谓,傻里傻气的……
仔细想来,他虽然总做了这样那样的浑事惹她发恼,可她上次气急之下甩了他一巴掌,方才又误打误撞地砸了他一香炉,两两相抵之下,自己好似也不吃亏了。
“你……”她没来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想笑,又无奈。
“对不住。”
她一愣。
“粉团儿,别再生我气了好不?”雷敢脸上带着一抹小心翼翼的腼眺,低声好气儿地央求道。大
卓三娘的脸蛋瞬间飞红了起来,“都说了不准再叫我粉团儿!”
“好。”他乖乖点头。“往后在外头都不叫了,我悄悄儿在心底叫便好,你……别为难了。”
“我、我懒得同你说浑话了!”她猛然背过身去,娇小背影瞧着是气得狠了,可小巧雪白的双耳却渐渐红透。“我要,嗯,回去做朝食,你快走吧。”
“粉团儿!”他心一紧,忘形唤道。
她身子一顿,没有回过头,却也没有甩袖扬长而去。
“往后我能光明正大来找你吗?”他小声地问。
“……”
“不能够吗?”他黑亮的眸子黯然了下来。
她脑中乱糟糟成了一团,心脏一时紧一时慢地怦怦跳着,只觉慌上加慌,乱上加乱……
“为什么这么问?”良久后,她终于还是转过身来,如墨玉般澄澈的眼儿直直地盯着他,小脸很红,神情却是严肃中透着一丝不解。“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雷敢霎时被问住了,挠着脸颊想了想后,咧嘴欢快笑道“我也说不好原因,可我就是想见到你,便是被你再打两下,骂几句也觉得好生欢喜。”
“你是生性欠人抽不成?”她听完真想再糊他一脸灰,可是不自觉频频上扬的嘴角又是怎么回事儿?
“除了你以外,还真没谁敢动老子一根寒毛的。”他一昂下巴,可英雄气慨了。
……完全忘记当世有三个人能与他打成平手,还有一个虽然打不过他,不过他也不能还手就是了。
“小女真是深感荣幸。”她没好气地哼道。
“粉团儿……”他神情忽然有些迟疑。
卓三娘也懒得再纠正这个打死不改口的家伙了,挑眉做询问状,心下又有些忍不住地怦怦然。
“其实卖饼也挺好的。”这样他天天上起门来就更欢喜了。
“滚!”
雷敢垂头丧气地上朝,下朝,去理完事之后,又步履沉重地上了马,直到瞄见某个高大伟岸骚包的身影。
“阿猛!快!”雷敢眼睛一亮,下一瞬跳到黑发碧眼的定国侯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十万火急,救救命啊!”
“雷叔又逼婚了?”定国侯完颜猛迷人的笑容里盛满幸灾乐祸。“啧啧啧,都说了你们这种老光棍儿是无法理解我们这种幸福已婚男儿的心情的,我劝你就不要再抵抗了,还是从了吧。”
“老子几时说不成亲了?”雷敢虎目一瞪,理直气壮道“以前没撞见好的,自然得保住贞操,哪个像你,七早八早就失了清白,多亏弟妹没嫌弃你都被用过好几十手……喂喂喂!你自己说过打人不打脸的,你还来?”
“打你脸又怎么了?”完颜猛悻悻然地收掌,要不是在宫门口公然斗殴容易引起皇帝的兴趣,跑来瞧热闹,他早扑过去跟这混蛋扭打成一团了。“上次肯定就是你在我家小儿面前说漏了嘴,说我跟百花楼的前任花魁……曾这样那样过,害我整整三天被拒于房门外……”
“老子是那么没义气的人吗?”雷敢也火大了,吼了回去。
“真不是你?”完颜猛一脸狐疑地盯着他。
“……所以你以前还真的跟百花楼的前任花魁勾搭过?”雷敢突然找到重点,转怒为喜,兴致勃勃地道“听说百花楼那前任花魁说一句话起码哭三遍,眼泪比眼屎还多……阿猛,你口味忒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