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尽不实,就算没有皇后下旨,知道马茹君心仪程祯,程家上下也会想尽办法促成这段感情。
而今在所有人眼里,马茹君是下嫁、是为爱情牺牲、是个傻到不行的女人,而程家占尽好处。
确实啊,程家占尽好处,否则程祯入仕短短两年,陆溱观再会谋划,也不可能让他从七品编修迅速升调五品侍郎,这些全是马茹君的功劳。
公公也对她说道:「你也别心存不平,往后两头大,马氏女愿意与你齐头已是委屈。」
是啊,马茹君可真委屈,那她呢?多年情感换得一句嫉妒,多教人不甘心。
马茹君进了程家大门,十里红妆,比陆溱观能带给程家的更多。
于是两头大成为空话,认亲那天,婆婆直接让陆溱观把府里中馈交给马茹君,出外应酬宴会,出面的程大奶奶是马茹君,她有权有钱有势,渐渐地程府上下只认得马氏这个二夫人,而两年下来,水水也几乎忘记爹爹长什么样儿。
其实,若不是前几天闹的那一场,陆溱观打算就这么受着、受到底了。
她打算耐心等待水水平安长大,等她顺利出嫁,到时功成身退,常伴青灯古佛,哪里晓得即便她已经退到角落,马茹君仍旧不愿放过她。
马氏是想逼得她走投无路啊!
逼死她之后呢?水水还能好?她可以委屈,却不舍得让水水委屈,那是她的骨血、她如今唯一的亲人。
「娘,再给我说说外婆的事儿,好不?」
这是水水最爱听的故事,她的外婆很漂亮、很能干,天底下只有外公看见她的能耐,视她如珍似宝,捧在掌心,宁可自己摔碎,也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曾经,陆溱观也以为自己能和娘同样幸运,程祯是会用性命来珍惜自己的男人,没想到……
是的,程祯喜欢她、在乎她,她相信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只是再重要的女人都重要不过他的锦绣前程。
摸摸和娘长得极为相像的女儿,陆溱观满脸慈爱地笑道:「你外婆啊,每次看到医书,眼睛就会发光,尤其跟了莫老怪之后,整个人都扎进去了,可她最精通的还是手术,娘像水水这么大的时候,外婆就教娘缝合伤口、打点滴。
「外公常说外婆这手医术太逆天,若是传扬出去,肯定要招祸,所以藏着掩着,不教人知晓,再加上外婆身子不好,一代神医就这样被埋没在陆家后院。」
「娘会医术吗?」
「当然,娘可是外婆手把手教出来的呢,娘七岁时,外公带着娘去医馆里义诊,娘替那些病人把脉,一个把、一个准,那时大家都喊我小神医呢!」
「娘为什么不当大夫呢?」
「因为啊……」陆溱观叹气。
只怪当年年纪小,她全然信任了程祯,本以为依附男人才是正道,于是放弃一身本领,放弃梦想和翅膀,瞧瞧现在的自己,成了什么狼狈模样?
「因为什么?」水水追问。
「因为世道都说女人不该抛头露面,因为娘一心想当你爹的贤内助,与你爹相伴一生。」
她现在才终于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可还能从头来过吗?
「外公和祖父,谁的医术更厉害些?」
「外公是医判,祖父只是太医,自然是外公。」提到这个,陆溱观难掩骄傲,程达终其一生也就只能这样了,他连她父亲的三成能耐都达不到。
「将来我也能像外婆那么厉害吗?」
「如果水水想的话、当然。」陆溱观非常笃定。
过去她想不透,为什么一开始,公公力主自己嫁入程家,可短短几个月就改变态度,对她这个媳妇视若无睹,任由婆婆搓磨,直到程祯一再向她暗示,她爹娘是否有留下什么秘笈医书后,她才晓得,原来公公要的不只是陆家的财产,还有娘的那手逆天医术。
想来公公嫉妒爹爹很多年了吧?年龄相当、同在太医院做事,可爹的医术突飞猛进,官位扶摇直上,令他望尘莫及。
他想不透爹怎会想到种牛痘来降低天花的危害,也不明白爹爹缝合伤肢的本事怎会比军医更厉害,他便疑心爹有古书秘笈,殊不知……
陆家是有秘笈,却非古人留下来的,而是娘一笔一字书成。
娘身子弱,满脑子医术无英雄用武之地,只好写下来疗慰自己。
娘总说:以后给阿观当传家宝。
爹睿智,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建起密室,把娘写的医书、手术用具全给藏起。难怪初嫁入程家时,公公对她的娘家屋宅深感兴趣,每个月都要去住上几天,原来是在寻宝呢……
房门被打开,一道冷风灌入,冻得陆溱观和水水打哆嗦。
程祯看见披着棉被在窗边说话的母女,心头微酸。
他知道马茹君执掌中馈,处处苛待溱观母女,她们身边无人服侍、吃穿用度的分例皆与下人一般,但他也知道溱观手里有钱,不会薄待女儿,却没料到庄子离京城颇远,缺了什么不便补上,只能忍耐。
想起自己和爹娘的屋子,地龙烧得火热,这里却……
程祯对马茹君的怨怼更深一层,可现在的自己还需要仰仗马家,无力为妻女争取。
「有事吗?」陆溱观看着满脸歉意的程祯,淡淡问道。
他低声道:「我们出去说话。」
陆溱观点点头,把水水抱上床榻,细心地用棉被将她的小身子裹紧,将窗户关好,再递一本故事书给女儿。
这是她为女儿写的,娘给她写医书,她给女儿写故事书。
「水水先看书,娘就在旁边的屋子,有事的话,水水喊一声,娘立刻回来,好不?」
「好。」水水乖巧地应道。
见陆溱观拿起披风,程祯快步上前、为她披上,他摸摸水水的头,笑道:「别怕,爹娘就在隔壁。」
这次水水没应声,望着程祯,眼底全是陌生与防备,这让程祯很受伤,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扭头、轻喟,他与陆溱观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这一排屋子在庄子最后面,原是下人房,却挪出来给陆溱观母女住,马茹君的妒心昭明。
走进隔壁房间、关上门,陆溱观转过身,眼底波澜不兴。
程祯发现她变了,以前她光是看着自己,总是一脸满足,现却被一片清冷取代。
「为什么要同母亲顶嘴?」他柔声问。
她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话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艰辛。
「我不过争取自己的权益,那两个席次是智通法师给陆家的,不是给程家的。」
往年十一月十一日,都是她与婆婆进相国寺听道,可是自从马茹君嫁入程家后,便将她的席位给抢走了,她反而只能在寺中小院等待,这是活生生的鸠占鹊巢啊。
过去她没闹,这次却非闹不可,因为她下定决心,不再任由马茹君欺负。
程祯握住她的肩膀,逼她看着自己。「溱观,你知道的,我不是偏宠马茹君,我的心在你这里,我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你好,你该知道我的为难。」
知道啊,她又不傻,她知道程祯的视而不见,是为着护自己平安,知道他冷漠,是为着安抚马茹君的嫉妒,她相信他心里最重要的女人是自己。
可惜马茹君于他,虽不是女人,却是更重要的权势地位的象徵。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等官位再升几级,等皇上能看得见我的才干,等我不必再依赖马氏,到时我一定会好好弥补你。」
他保证、他承诺,他真心真意地想让她明白,他从没喜欢过其他女人像喜欢她这般。
淡淡的笑意挂在陆溱观的嘴角,她突然觉得他的喜欢真廉价。
不能怪他,早在成亲之前,她就晓得,对于功成名就,他有多么强烈的欲望,所以她大费周章,研制面霜、面脂,讨好那些皇亲国戚和贵夫人,为他铺路。
既然现在有人做得比她更好……或许让让路,教每个人得偿所愿,是更好的做法。
「听话,同我去跟娘道歉,明日与我们一起进相国寺,好吗?」程祯苦口婆心地劝道。
「去相国寺和留在庄子有什么差别?不去了。」陆溱观摇摇头,好不容易闹出来的机会,她怎舍得放弃?
「当然有差别,你可以见见智通法师,你们很有话聊的。」他仍试着说服她。
是啊,他们总是在聊岳母,天底下有一种人,即使已经不在世间,仍旧教人怀念,岳母就是,只不过……
陆溱观浅笑道:「是婆婆让你来的吧?她担心智通法师没见到我,明年不给程家下帖子?你请娘放心,马氏有本事替她弄来的。」
「为什么要这样?你是个聪明人,很清楚拍板叫阵只会让情况更复杂,难道你还不觉得辛苦吗?为什么要憋着劲儿,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
原来他娶马氏,是她憋着劲儿,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原来马氏的权谋算计,是她憋着劲儿、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原来她让出丈夫、让出位置,都是她逼得自己?
怎么办,好想笑呢……怎么她会一个劲儿地逼得自己无路可退?
缓缓叹了一口气后,陆溱观抬起清澈明亮的双眼,道:「阿祯,我们和离吧。」
她的话像把利刀刺进他的心,痛得他快无法呼吸。
「你说什么?不!不许、不可以,快把这个念头丢掉。」他这样喜欢她、爱她,他要她在身边一辈子。
「我们写过和离书的。」
第一章 这样的爱不要也罢(2)
对,未成亲先写和离书,那时陆溱观担心婆婆给程祯塞侍妾、通房,虽然父母双亡、无助孤单,她仍犹豫着不敢嫁进程家,于是他允诺,若是身边有其他女子,便许她和离。
可他现在身边的不是侍妾通房,而是平妻,一个地位权势都比她高的平妻。
程祯望着她,他理解她的伤心,两年来他亲眼看着她的退让,她不是那种会争会抢的女人,她只会默默地、慢慢地让自己死心。
她对他死心了吗?不,他不接受!
用力将她抱进怀里,程祯急道:「不要这样想,千万不要,我们约定好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忘记了吗?我知道你难受,但是为了我……再忍耐几年好吗?到时候,我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你是我的妻子,我心里唯一的妻子。」
他微微颤抖的声音,酸了她的心。
就是这份理解,让她在马茹君进入程家后,仍然咬牙留下,可是这一天天过去……瞧,她都快不认得自己了呀,哪是她逼得自己走投无路?而是程家不给她路走。
他并不知道马茹君嫁进程家两年都未怀上孩子,正谋划着要把水水带到膝下养育,她什么都可以让,唯独女儿……那是她的命。
「程祯,算了、好吗?」她闭上眼睛,眨出两滴泪水。
这两年来她几乎要流干了泪水,她知道哭泣无济于事,但在这当下,她真的觉得好累好累了。
她一点一点地赔上自己,直到再也赔不起,只能放弃,这里的路已然堵死,她必须另觅活路。
「不好,我们约定的诺言,你必须做到。」程祯心焦,紧紧搂着她,泪水从眼眶滑落。
看他像个孩子似的耍赖,陆溱观轻叹。「可你已经违约,我怎能继续?」
「能的能的,只要你包容一点、耐心一点,只要你再多等我几年。」
「你怎么能肯定,在程家后院,我还能再活几年?」马茹君已经连脸面都不顾了,接下来会做出什么都不令人意外,陆溱观无法相信她是善荏。
「会的会的,要不,我请娘开口,让你和水水留在庄子上,马氏看不见你,自会消停。」
陆溱观觉得好可笑,也好可悲,怎地他想出来的办法,只能是委屈她?她天生就该受尽委屈吗?
曾经她也是爹娘的期盼,是爹娘百般呵护的掌上明珠,谁知她没有展翅高飞,却失足坠落在程家屋檐,她只能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吗?
见她笑,程祯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
他知道她的心最软,最见不得他难受,她会为了他一忍再忍。
「相信我,总有一天,你受到的委屈都将得到补偿。」他信誓旦旦地道。
没有点头或摇头,她只是再度笑开,因为他总是以自己的想法来忖度她。
「阿观、信我,我会给你争个一品夫人诰命,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站在世人面前,让所有人都晓得你有多幸运。阿观,信我、好不好?」
幸运?这两个字再与她无干。
陆溱观没有回应他,转开话题,坚持地道:「我不去向婆婆道歉,我留庄子上等你们回来。」
「好,不想去就不去,我以此为借口,让你一直留在庄子里,好不?」
哪能呢?他把马茹君想得太简单,不过她还是点点头。「嗯。」
「你最喜欢这处庄子,对不?」
「对。」这是爹为娘买的,有一份情,还有她满满的童年回忆。
「往后,我会尽量拨时间来看你和水水。」
她仍然笑着点头,任由他去筑梦。
「没有人挑剔生事,你们可以过得自由自在。」
「是啊。」自由自在……她已经开始心生向往。
她的一再附和让程祯心满意足,他相信问题就此解决,他很高兴能够打消她要和离的念头,他发誓,自己说的话绝对会实现。
水水睡着后,陆溱观最后一次提着灯笼逛着庄子。
未成亲之前,她与程祯经常在这里流连,他作文章、她读医书,累了,就牵手走进梅林里散散步,这里有许多他们年少时的记忆。
那时她很高兴自己和娘同样幸运,能遇见与爹爹相似的男人。
娘曾经警告过她:对前程有大野心的男人,不会专心待你。
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哦,想起来了,她说:我宁可让他的前程做我的对手,也不想要另一个女人成为对手。
是她的坚持笃定,让父母为自己订下这门亲事。
谁晓得,他的前程竟会和另一个女人牵扯在一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马茹君和陆溱观一样睡不着,自从亲眼看见程祯和陆溱观一起走进屋里之后……
还以为程祯被自己迷得晕头转向,早已忘记糟糠之妻是什么模样,谁知道他们只是没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行事,背着她,不晓得秘密聚过几百次。
不服气啊,她是这样的高贵优雅,家世是如此优秀杰出,她甚至比陆溱观年轻貌美,她请旨下嫁,程祯不该感激涕零吗?不该回馈全心吗?怎么可以和陆溱观暗渡陈仓?
他们进去那屋子将近半个时辰,出来之后,程祯志得意满、满脸笑意,绝口不提让陆溱观向婆婆道歉的话。
她本已做好打算,一旦陆溱观道歉,便以她满腹怨怼为由,说她不适合教养女儿,为免水水长大后将程家上下当成仇人,要将水水养在自己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