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旻看他一眼,把手伸到他脸前。
「干么?」季方推开他的手臂。
「擦泪。」说完,魏旻用衣袖往他脸上抹了两下。
贺关性子清冷,乍见魏旻和季方这般,嘴角忍不住抖了两下。「贺盛呢?」
「抓了。」魏旻答。
「其他?」贺关问。
「砍了。」魏旻答。
「漏网?」
「有。」
「伤?」
「没事。」
季方受不了,这算什么,又在表现他们心意相通、心心相印、默契非凡?
这不是正常的沟通方式好吗!季方插嘴道:「爷,贺盛已经抓到,是属下作的主,挑断他的手脚筋,还用铁线穿过他的琵琶骨,他已经变成半个废人了。」
贺关诧异,贺盛再坏,也是凤子龙孙,即便先帝被他逼宫,明妃被他害死,即便他犯下如此逆伦大罪,先帝都要保他一条性命,季方怎么敢?
季方将主子的错愕看在眼里,莫名的感到一肚子不满,肯定是自己形容得不够仔细,他可以再说清楚一点。
贺盛一只眼睛被剜出来,右脸颊少了一片肉,手指断掉六根,右脚板不见,有人建议割掉他的舌头,是他突然想起来,万一爷要问话,没舌头会麻烦许多。
季方闷声说:「这已经是最轻的惩罚,爷顾念他是手足,不愿对他痛下杀手,可他呢,那一刀差点儿要了爷的命,爷可知道,当时櫂都的大夫几乎都请到了,一个个只会摇头却不敢说话,还有个胆子忒肥的,居然要属下给爷办后事。
「幸好魏旻抱着陆姑娘回来,知道爷伤重……天晓得,当时陆姑娘连站都站不住,还硬用蔘茶吊着自己,勉强把手术做完,才把爷从阎王殿里给拉回来。要不是陆姑娘……小世子怎么办?属下怎么办?王府怎么办?」
他的口气哀怨,目光哀怨,态度哀怨,摆明变身深闺怨妇。
季方说了这么多,贺关只听见最重要的那一句,他斜眼瞄向魏旻,问:「抱?」
「中毒。」
「谁?」
「钱大夫人。」
季方用力跳脚,又来又来,多讲几句话是会死人吗?一个比一个省话,是能省出什么?
他用手肘把魏旻推开。「爷,魏旻讲不出重点,让我从头告诉您,您才晓得其中关键。
昨儿个魏旻和采茵带小世子和水水回来,爷吩咐他守着姑娘去,魏旻满肚子不满意,心想不过是去治个病,还能治出危险来?哪里晓得人心呐……」
季方娓娓道来,比茶馆里头说书的讲得更精彩,虽然废话不少,但确实很能挑人心弦。
于是魏旻讶异了,季方怎么能把他的心思摸得如此透澈?
于是贺关愤怒了,还没下床就想让钱知府好看。敢对陆溱观下手,胆识倒是不凡嘛!
「叫文二爷。」
「是。」魏旻大步一跨往外走去。
季方没停下嘴巴,继续说着整治钱知府的计划,才刚说个大概,魏旻已经快手快脚地把文二爷带进来。
贺关道:「照你的法子做。」
「是。」季方抬起下巴,连凤子龙孙他都敢下死手了,小小的知府算什么?要是没把人往死里整,换他喊钱知府爷爷。
「爷,您身子还好吗?」文二爷忧心忡忡地看着主子爷。
「没事。」
「倘若爷还有精神,那么我来说说事儿,若是爷觉得可行,便照老夫所言去做,如何?」
「说。」
「爷受重伤,隐卫们混乱,昨晚有七、八个人逃走,季方机警地在他们身上撒了落地香,府里猎犬一路追踪,追到和平山山脚还记得和平山谣言吗?」
落地香是文二爷的药粉,味道极淡却能持香相当长久,人们闻不到,但府里的猎犬却闻得到,可供追踪使用。
去年谣言传出,和平山乌云罩顶,下黑雨,溪水染红,狂风四起,天生异象,是警告天下百姓,皇上不仁,疫疾四起,苍生刍狗,盗匪为祸……
说来说去竟牵扯出贺盛,说他本是天命所归,当年灾星降临,致使他流落民间,如今紫金星大盛,他将顺应天命等等之类的鬼话,传得沸沸扬扬。
便是这些谣言,让贺关有足够借口,提早回蜀州一探究竟。
这种话当然不是有人传就有人信,当今皇上做得如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不过去年确实有几场瘟疫,造成不少百姓伤亡,也确实在不少地方有盗贼为祸。
奇怪的是,太医到当地治疫疾,发现有人为操控因素,而那些盗匪武功也未免太高强,几次派兵与之对垒,发现竟是同一批人,他们在全国像老鼠似的到处乱窜,东边剿灭就跑到西边。
圈禁中无故消失的贺盛、谣言、江湖人士,贺关有九成的笃定是贺盛的手笔,于是他双管齐下,一方面让济州说书人讲故事,彻底惹毛贺盛,等他主动攻击,一方面命人进和平山「剿匪」,可惜入山几回,却无功而返。
「和平山搜过。」
「老夫也深感怀疑,但猎犬目标清楚地朝和平山方向跑,爷可知道,有些民族会将屋子建在地底下?」
听到此言,贺关有了联想。
去年卫总管发现有人大量从外地运粮进蜀州,原以为有新商家打算加入商行竞争,可来回巡视过几遍,都没发现新粮铺,且粮米价格没有变动,而自家粮铺生意正常,正奇怪那些粮去了哪里……
「二爷打算……」
「老夫想以贺盛为饵,先在和平山里埋伏一支军队,再于府内重新布置,待部分逆贼闯入王府拯救贺盛时,军队便循着盗匪下山路径上山。」
在名单尚未曝光之前,贺关已经猜出,就算有江湖人支持贺盛,数量不会太多,虽说他想要举事、覆灭朝廷,手下可用之人就少不了,但太平盛世,有能耐本事的,基本上都混得不差,谁会跑去落草为寇?
因此贺盛能够聚集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只要多数武功较好的江湖人出洞,剩下的便不足为惧,让专掏鼠窝的军队上山,肯定能抓到不少硕鼠。
两方一起动手,定能将贺盛的幻想一举歼灭。
「上回本王轻敌,此次……」
「这次有陆姑娘帮忙,定能让那些人有来无归。」
「溱观?」贺关不解,关她什么事?
说到陆溱观,文二爷突然兴奋起来。「爷不晓得吧,陆姑娘与莫老怪有关系。」
现在他只要一想到陆姑娘,就忍不住想大喊一声「天呐」,这是想芝麻却送来一颗大西瓜呀!
「讲清楚。」
文二爷从怀里掏出魏旻带回来的紫色药瓶和药粉包,送到主子跟前。
「这是钱大夫人用来放倒姑娘的迷药,迷药很普通、不难找到,难的是陆姑娘居然用起魂丹来解毒,起魂丹能解百毒,还能强身健体,这是莫老怪最得意的药方之一,魏旻告诉老夫,此药是姑娘亲手所制,那么……」还用说吗?她肯定和莫老怪关系匪浅。
想至此,文二爷笑得嘴巴都要咧到后脑杓了。
「莫老怪?」贺关没听过他。
「他有一身好医术,曾有传言,只要是他想救的人,连阎王都收不了,可真正认识莫老怪的人便晓得,他治毒的本领比医术更高明,所以更正确的说法是,他想杀的人,阎王不收都不行。
「有这样的本事,自然是人人吹捧,可他性子古怪,神龙见首不见尾,与人治病只看心情,当年老夫不过有机会与莫老怪学几日医术,一手医技便能在不少地方横行,而陆姑娘能炼制起魂丹,肯定在他身边学过不少时日。」
贺关明白了,难怪她敢放弃程祯、敢展翅,原来她有丰富羽翼,只是深藏而已。
「爷,我找姑娘谈谈?」文二爷问。
「可。」
得了令,文二爷笑得眼睛眯成线,有陆姑娘相帮,不仅仅是如虎添翼,这下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爷身上那一刀,他会让他们百倍千倍还回来。
惹谁不好,敢招惹他们家主子!没探听清楚吧,他们这群人不仅仅是跟着主子爷水里来火里去,革命情感深厚,他们谁没受过主子再造大恩,主子就是他们的活祖宗。
文二爷年纪大、阅历深,不像季方和魏旻那种小家伙,见爷清醒就哭鼻子,他感激感动,脸上依旧挂满笑意,彷佛没发生啥大事,但一个转身,想到爷的伤口,他弥勒佛似的笑脸上便出现一丝狰狞。
第八章 王爷受重伤(2)
陆溱观清醒后,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将近八个时辰。
起身吃过饭,她打算去看看贺关,不料文二爷上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陆溱观,他细细观察她的脸。
她的眉毛弯秀没有太多杂毛,有这种眉毛的人重情义。
她的双眸清澈明亮,两眼细长,眼尾微微上翘,此为益子面相。
她的额头圆滚饱满、额角有发,耳朵颜色白净、轮廓分明,鼻梁有肉,唇色红润……这是再标准不过的旺夫相。
难怪程祯娶她之后能够高中状元,可惜啊,他竟为马氏弃此妇,他的损失大了。
他身为王爷的资深幕僚,怎能不替自家主子爷争取这么好的女子?
他拱手躬身道:「陆姑娘,老夫是王爷的属下,大家唤我文二爷。」
「文二爷。」
陆溱观也审视对方,此人目露精光,一张笑脸看似亲切,实则深沉,这种人不会普通平庸,是贺关身边的重要人物吗?
「老夫过来,一则是感激姑娘的救命之恩,王府上下人人都感念姑娘恩情。」
「这是身为大夫该做的事。」她不居功。
文二爷微微一笑,续道:「昨天姑娘亲眼看见的,不少大夫临阵脱逃,个个都怕担上责任,可没人像姑娘如此仗义。」
「趋吉避凶乃人之常情。」
「没错,他们那是人之常情,姑娘这可就是再造之恩了。」
「文二爷客气。」
「另外,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
「文二爷请说。」
他从怀里掏出紫色药瓶道:「听闻此药是姑娘亲制。」
「是。」
「不知姑娘与莫老怪有何关系?」讲到这里,他整个人兴奋起来。
「那是我娘亲的师父,曾经在家里住过几年。」
「所以姑娘是莫老怪的亲传弟子?」
「师公说这样会乱了辈分,不肯认我为徒,但确实手把手教过我制毒制药。」师公老爱摸她的头,说她有脑子、有天分。
所以马茹君够傻也够大胆,若是自己一个心性不定,她有十条命都不够用。
这话听得文二爷小心肝颤个不停,手把手……几年啊……那她得有多大的本事?
「太好了!那么这事非得姑娘出手,才能防止一场祸国殃民的大灾难。」
「什么意思?」陆溱观不解,她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然后文二爷开始演讲了,从若干年前的东宫之争起头,讲到贺盛、江湖人……一桩桩说得仔细而清楚。
季方的口才好,顶多是说书人等级,能够讲得高潮迭起、扣人心弦。
文二爷的口才好,是谋士等级,扣人心弦算什么?他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动摇人的意志,他要是有那份心思,鼓动军队叛变都是小事,所以心地善良的陆溱观怎么扛得住?
目前满府上下最想做的事,是将贺盛大卸八块,不对他动手,不是因为害怕他身分高贵,而是要留着他钓鱼,把那群丧尽天良的匪类统统变成死人!
「……姑娘可不可以帮老夫这个忙?」他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陆溱观皱眉,她曾对师公说:我不爱学害人的玩意儿。
师公回答:谁说害人的玩意儿不能救人?
那时候她年纪太小,不懂师公的话意,现在……望着文二爷,她有些明白。
倘若毒物能抑制某些人的蓬勃野心,让百姓不必遭受战争流离之苦,是的,害人的玩意儿确实可以救人。
在文二爷三寸不烂之舌的鼓动下,她点头道:「可以。」
她肯定的回答让文二爷吞下一颗定心丸,他道:「多谢陆姑娘,另外还有一事也想请姑娘帮忙。」
「文二爷请说。」
「此计若成,王府必将迎来一场动乱,王爷伤得严重,禁不起再一次危险,我们必须将王爷和小世子送出去,老夫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不知姑娘可否收留王爷和小世子几天?」
他的屋宅多到可以半买半相送,怎会找不到可以暂住的地方?
陆溱观看着文二爷笑得像狐狸的双眼,她知道她应该反对的,可是又听到他说——「爷的伤需要人照料,一事不烦二主,只能求姑娘辛劳些。」
若嘴皮子能杀人,文二爷的嘴皮连放火都能。
他太会说话,说得陆溱观头昏脑胀,说得她认真相信,倘若不收留贺关,自己就是十恶不赦、丧尽天良的大坏蛋。
在脑袋晕乎乎的状态下,她点了头。
然后志得意满的文二爷,笑弯一双狐狸眼,笑歪脖子,并且揣测起主子爷的本事,不知道爷有没有办法在短期内降服旺家女?
陆溱观终于体会到何谓一步错、步步错的道理。
人家都说客随主便,可霸道王爷加上霸道世子,才刚入住便反客为主,事事都是他们说了算。
「水水在那里学不到东西。」
阿璃这一声令下,陆溱观一年的束修就白缴了。
司马昭之心啊,他分明是不想让水水和李成功在一起……
她强烈反对,但阿璃怎么说、水水怎么应,什么都是「哥哥说了算」。
对于女儿的没出息,陆溱观生气了。
然后贺关说:「我解决。」
猜猜他解决的办法是什么?抓起自家儿子狠训一顿,告诉他,他没有权利影响水水的人生?这是正常的解决方法,但是这对父子都不正常。
所以家里迎进一位大儒,从此以后水水和阿璃由他亲自授课。
是谁给那对父子的自信啊?自信他们的安排,别人会乐于接受?
还有还有,她应该到济世堂坐堂的,那是她的正业,但王爷的「伤势」更重要,所以她连济世堂都去不了。幸好他无法阻止黄宜彰上门,否则新药厂的事那么多,真停摆了她可接受不了,那是她发家的想望啊。
况且说到伤势,若不是贺关身上那一百多针是她亲手缝的,他哪里看起来像个病人?
这天,魏旻到贺关床前禀事。
如果到这会儿,陆溱观还看不清楚魏旻是谁的人,就真白费了她一双明亮的大眼。
就连采茵也很值得怀疑,因为她居然知道贺关的生活习惯,居然和季方熟得像家人,居然和文二爷感情颇深……
好吧,她只能又跑到贺关面1则抗议。
「魏旻是你的人?」她这来势汹汹的问句,摆明是在质问他——你凭什么安排人到我身边?
他听出来了,却没解释,只回道:「是。」
害她不得不多费口舌问:「为什么?」
「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