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见善捺下翻白眼的冲动。「第二个条件呢?」
「噢,第二个条件,我不能犯杀业,也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你不可以许愿我去害人。」
「好吧。第三个呢?」
「第三个是什么呢?我想想看……哎呀,你别露出那种表情,我已经一百多年没跟过主子了,当然要复习一下。嗯……啊!我想到了,第三个就是,『祸福相倚』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孙见善猛然停下脚步,黑眸眯了起来。「听过,怎样?」
「每个人命里的福运是有定数的,如果你命中注定没有这项福气,却硬要许愿得到它,那你就得付出一点代价才行。」
孙见善瞪着她。他想到他讨到那顿饭吃之前,先被淋了一头馊水的事。
「你是说,我命中注定不会中大乐透,而我硬要许愿得到,那么我的代价是……?」
「如果主子注定没财运,却硬要许大财的话,法力低一些的小仙可能会害他连命都没了,可是有我这么厉害的高人在,我一定不会让你太吃亏的,你顶多就是少一条手,或少一条腿,或半身不遂什么的,但是一定有命活着享用那笔大财的。」她得意洋洋地向他邀功。
有、没、有、搞、错?
孙见善突然走到路边,抱着一棵树。
「喂,你抱那棵树做什么?」
他开始规律地拿前额敲树干。
「孙见善,你饿过头了?饿过头了我就变点东西出来给你吃啊。」
「不用!」他火速阻止,「我就知道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什么愿望成真!搞半天还得拿我自己的命去赌,像你这么瞥脚的交换条件,谁还敢随便许愿?」
「你怎么这么说?太过分了。」她气愤地道。「我第一任主子被官府杀头,难道是我的错吗?是他自己命太差,偏要我加入他的戏法班子帮他赚大钱,结果我变个隐身术他就被人逮去了。合该他命中注定在那个岁数终结,我也改变不了啊。
「下一任主子被人暗杀,更不是我的错!他命中注定不是帝王相,却硬要我让他坐坐龙椅过过瘾,当然马上被政敌找个理由暗杀了。」
「够了够了,也就是说,你的几任主子都不得好死就是了?」好险!这几天他没有乱许愿是对的,第六感救了他。
「明明是你们凡人太贪心,老是贪求自己不应得的东西,你却说得好像是我害了他们一样,我不要再跟你说话了!」她顿一顿足,气愤地跑开。
「你自己乱跑,如果又迷路了,我可不去找你。」他扬声道。
跑开几步的女孩停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回来。
抢在他开口前,她先说:「我知道,你一定又要说:『会迷路的神仙真是见都没见过』,对不对?」
孙见善回头抱着树干,双肩开始剧烈地抖起来。
傻瓜也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如愿气得咬牙切齿,偏偏奈何他不得。
谈谈说说,两人来到附近一个热闹的小商街。一入人群,他的神情立刻冷下来,那副生人勿近的招牌又挂起来。
普通人不是都希望自己是万人迷吗?再不然也希望自己能赚很多钱,或娶个漂亮老婆什么的,可是也不见他求什么大名大利,大房子、大车子的,反而希望离人群越远越好,最好全世界都没有人知道他。
「真是个大怪胎!」如愿偷偷嘀咕。
「要吃什么呢?」两个人逛过几间小吃店,孙见善看见一家新开的店正在做大促销,虾仁蛋炒饭才三十五元而已,便宜。他决定道:「今天吃虾仁蛋炒饭好了。」
「虾虾、虾仁?」她结结巴巴道。
「怎么了?」
她小声道:「以前遇到海妖找我们的麻烦,都是虾子大哥和蟹将军帮我们把它们赶跑的。」
「鲜鱼炒饭?」孙见善横她一眼。
「鲤鱼仙翁一直对我很好……」她吸两下鼻子。
「炸鸡饭?」
「十二生肖的鸡神君常常去找我师父太白金星下棋,它都会教我一些法咒,对我好得不得了。」她的眼睛开始泛湿。
「猪排饭?!」他的火气已经上涌。
「天蓬元帅猪八戒是孙大圣的师弟,你和孙大圣有同宗之谊,怎么就把他师弟给吃了呢?呜哇——」
孙见善忙不迭把她嘴捂住。
「好好好,不吃就是了,我拜托你别哭了。」他气急败坏地将她拖到角落去。「每天到了吃饭时间你就要跟我闹一次,烦不烦?我警告你,凡间的人就是吃鸡鸭鱼肉这些东西,你什么都不让我买,是想害我饿死吗?」
她不哭出声了,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你可以吃……吃……」眼一转。「吃那个香蕉啊!芭蕉精坏透了,老是作怪害人,你多吃一点香蕉,她忙着结果子,就没时间出来害人了。」
「……」孙见善开始想要如何捏死她比较省力。「如果你以为我会为了你吃素,那你就大错特错,本人可是无肉不欢的,听到没有?」
她抖着下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两人对峙半天——
「该死!」
孙见善磨着牙买了一个素食便当。还比较贵咧!三样菜加两大碗白饭,竟然花了他八十块。
见他屈服,如愿心情大好,扑过来抱着他的手臂讨好地笑。
「孙见善,虽然你外表装得凶巴巴的,其实骨子里是个挺好心的人呢!」
「我只是懒得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你吵而已,你若以为这样就可以爬到我的头上来,那你最好再想清楚!」
两人回到家,他随手把便当一放,并不急着吃,先进厨房将一小把海盐化进水里,走出来替水草浇水。
「大怪胎……」她偷念。平时老爱欺负化为人形的她,却对水草照顾得无微不至。
「比起一个由草变成的怪东西,还会变法术,我可是再正常不过了。」孙见善听到了。
他把便当打开,为她夹了满满一碗的菜,自己的白饭便就着菜汁,慢慢吃起来。
如愿饮着他买的海洋深层水,嚼着高丽菜叶,给他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他的眼神霎时柔和了。
「孙见善,我跟你说,你不用害怕随意许愿会有什么坏后果,我只是一开始讲得严重一点,免得以后一有状况你就骂人而已。我们「如愿水草」可是出了名的福星,一定能帮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她放下水杯,起劲地道。「瞧,你坐过牢的事,我不是帮你摆平了吗?也没瞧见你发生什么祸事啊!大姊姊就是让我出来人间游历,增长见识的,你若是从此不敢再许愿,我没事可做,闷也闷死了。」
孙见善噗地笑出来。
「你今年几岁了?」
她偏头想了一想。「一,二,三一…大概四百多岁了。」
「这四百年里,你跟了几任主子?」
讲到这个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是偶尔会偷懒一下啦,不过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很认真工作的!」
「几任?」
「连你在内,第六任。」
「噗!四百年才跟了六个主子,难怪你没增长多少见识,哈哈哈哈——」
「你、你……可恶!」如愿气得扑过去打他。
正当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外头突然响起叽叽咕咕的人声。
「我一路看着,那两个人就是走进这个破眷村来。」
「这里起码三、四年没人住了。」
「哎哟,会不会闹鬼啊?」
「鬼会跑出去买便当吗?真是废话!」
「如果是什么流氓逃犯躲进来就糟糕了,附近女人和小孩那么多,给他们抓去了多危险。」
「那里啦、那里啦、左边最后那间有灯光!」
杂杳的脚步声开始在木门外聚集,应该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
孙见善从听见陌生人的那一刻起,脸色便寒了下来。他真的很不喜欢跟人类同伴相处耶!如愿暗暗想。
「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他主动走出去。「喂,你们鬼鬼祟崇的,想干什么?」
「哇——」一堆中年欧吉桑吓了一跳。
「你是谁,怎么会跑来这里偷住?」一个半秃的男人被推出来说话。
孙见善冷哼一声。「这间房子是你们的吗?」
「呃……不是。」
「既然不是你们的,我就是光明正大的住,什么叫『偷住』?」他准备关门闭客。
「喂喂喂喂!」几只手脚一齐挡住门缝,不让他关上。「你不能住在这里,再住下去,我们要报警了。」
「看你年纪轻轻,好手好脚,怎么不找个工作做?住在人家不要的破房子,能过一辈子吗?」
孙见善越听越烦。
「我要怎么过我的人生,不关你们的事,快滚!」他的眼神露出受困野兽的凶光。
一堆欧吉桑给他吓到了,同时退后一步,又不肯就这么离开。
「喂,你们看。」后方的人突然互相推堆手肘。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到他身后。
不知何时,如愿从内进的木拉门后露出一颗脑袋,正有趣地偷望他们。
「还有一个女的!」
「她看起来年纪好小,不会是被这个坏人拐出来的吧?」
「有可能哦!现在不是常有那种网路交友,交到坏朋友,跟着人家逃家的新闻吗?」一群人交头接耳起来。
孙见善发现她被人看见,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一样。
「我不是叫你待在里面,不要出来吗?」他回头大吼。
「少年仔,人家娇滴滴的女孩子,你怎么对人家这么凶?」最先出头的那个欧吉桑换上一脸笑意,走到拉门外,说:「妹妹,你不要怕,跟叔叔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如愿开心地推开拉门,「我们是从他家里出来的。」
她一站在众人眼前,先是一阵明显的抽气声,接着叽哩咕噜的议论声更响了。
洁净如瓷的人儿踩在一团流光幻影里,美得如天人下凡一般,每个人和她水盈盈的双眼一触,都忍不住回她一个傻笑。
「他家在哪里?」
「他家就是他家啊!」如愿天真地答。
「我是说地址,你知不知道他家的地址?」
如愿偏首想了想,摇摇头。「我只知道我们又坐车又走路的,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问了半天问不出什么,欧吉桑不禁暗想:她不会是迟缓儿,被恶人拐出门了吧?
一堆指责的眼光云时投向孙见善。
「你们看什么看?」孙见善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粗鲁地将中年阿伯推出门外。「我们住在这里又没有犯法,你们要报警就去报警好了,快滚!」
「哼,这个眷村早就断水断电了,你们一定是偷接人家的水电,怎么会没有犯法?」另一个脾气大的阿伯呛回来。
孙见善顿时语塞。
「妈的,你们欠揍——」
「孙见善,你过来一下!」拉门后那只毛毛虫又在比手画脚了。
「干嘛?」他不爽地走过来。
如愿把他拉到拉门后方,耳语道:「刚刚跟我说话的那个伯伯,感觉起来是个好人呢!」
「谁管他好人坏人,敢来找我的碴,就让他们变死人!」他回头恶狠狠瞪门口一眼。
「你不要老是凶巴巴的。」如愿轻拍他一下。「我跟你说,那个伯伯好可怜,他七天之后就会死掉了,你出去跟他讲,让他赶快安排一下后事,免得来不及。」
孙见善吓一跳,改瞪着她。
「你说什么?」
如愿耐心地再重复一次。「我说,那个伯伯七天之内就要死掉了……」
「行了行了,我听到了。」他半信半疑地打量她。「你怎么知道他快死了?」
「他只是个凡人,有点基本道行的仙子都看得出来凡人的运数。」如愿得意道:「现在你不敢再说我是瞥脚仙人了吧?」
「……那你也看得出来我什么时候会死?」
「你的我看不出来。」
「为什么?」
「我主子的命数我都看不出来,不过一般凡夫俗子的命数,可以看个八九不离十。」如愿解释完,轻推他,「你去跟他说嘛!」
「我才不要。」孙见善断然拒绝。
「为什么?」
「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这种事提前知道,也不会有人开心的。」
「可是他老婆已经死了,独生女儿年纪又很小,七天之后他如果突然死掉,那个小女孩很可怜的,你去跟他说,他才能早做安排啊!」
「哼,我帮他,那谁来帮我?不要!」
孙见善接连遇见人生大难,偏激已经成为性格的一部分,更不可能去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你怎么这样……如果我能帮他,我当然会自己说啊……呜……可是他不是我主子,我就不能帮助他,只好托你说,没想到你这人怎么小气……呜……」
「你不要再哭了!我警告你,不准再哭了!」
「呜……只不过个小忙而已,你也不肯帮,我要跟大姊姊说,呜哇——」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行了吧?」孙见善被她哭得脑袋胀痛。
「好,快去。」眼泪无影无踪。
孙见善啼笑皆非。
「喂,你们要报警就去报警,没话说就赶快闪!」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来,指着那位中年阿伯说:「至于你,我说的话要信不信随便你,总之你只有七天好活了,看你独生女要交给谁照顾,你赶快安排一下吧。」
一堆人同时倒抽一口气。
「你这小子这么没口德,我们好意劝你回家,你竟然咒人死!」
「等一下,他怎么知道老强只有一个独生女?他是不是调查过他们家?他想绑架美美吗?」
孙见善早知道这种话说了也没人信,只有里面那个丫头以为人们会高兴预先知道这种事。
「我已经说了,爱信不信随便你,再见!」
砰!
木门毫不留情地甩上。
第四章
才两周之隔,气温已从暑意未退的秋老虎,转为开始出现寒意的凉秋。
如愿坐在架高的地板边缘,两只脚踢着院子里的泥土。
「孙见善,为什么我们要搬家呢?」
住了两个多星期,她已经喜欢上这块僻静的角落。
这整座眷村的破落屋宇,每一间都像一个探险,她和孙见善常常一间一间地看过去,凭着屋主遗落的衣物或照片,对这家子的过往遐想出许多有趣的故事。
这个孙见善哪,虽然毒舌得要命,只要不是待在人多的地方,他其实是个挺好相处的人!
以前的主人即使讨好她,也只是为了怕她跑走,不再帮他们完成心愿;不像他,终日和她谈天说地,把她当成一个寻常的「同伴」而己。
「那些人烦死了,一天到晚来探头探脑,我又不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专门给人看的。」
上个星期,某户人家传出办丧事的声音,他就知道平静日子过不了多久了。
果然,这几天以来,在眷村口探望的陌生脸孔越来越多,几次他们离家出去买食物,街上的人看他们的眼光也不太一样。
孙见善不像她天真不晓事,他知道这些人早晚会找上门。如果他不想应付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现在差不多是离开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