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
她倏然明了,她和孙见善,不只是她如他的愿,孙见善也一直以他自己的方式,让她如愿以偿。
他才是真正的「如愿」。
而他死了……
「喝!」如愿喘了一下。
胸口有一股强大的冲力,仿佛要迸出她的四肢百骸。
又开始了!之前和孙见善在一起的时候,曾经发生过这种可怕的现象,现在为什么又出现了?
她并没有做什么事啊?她只是想起了孙见善而已。
孙见善……
热流滚沸地涌过每一寸血脉,而且比上一次更凶猛!她难受地翻倒在花坊门外,脸色惨白,珠汗细细。
姊姊呢?其他花仙呢?谁可以救救她?
孙见善,孙见善可以救她,上一回发作的时候,孙见善在她旁边坐了一夜,让她觉得好安心。
但是孙见善死了……
他的尸首都化成了白骨,再没有办法来救她了……
她心口猛然一痛!那股热流从头项百会、脚底涌泉,兵分二路冲向胸口膻中。
累积在体内多时的情意,冲破混沌,霎时间,七情六意侵入灵台,心窍全开!
那人残留在世间的意念,全数流入她的心田——
爱。爱。爱她。爱。如愿。我爱。
我爱她。如愿。如愿。我爱。爱爱爱。爱。
我爱你。我爱你。如愿。爱。爱。爱。如愿。如愿。如愿。爱。爱。爱……
我愿你能爱我。
如同我爱你一样。
「啊……」她紧捂着胸口,跪倒在地上,热泪迸出她的眼睛。
她抚一下自己的脸颊大惊。毫无感情的她,从来不曾「真正」流过泪。
原来流泪竟然是这样痛的事情,犹如一颗心就要碎掉的伤悲……
她终于明白,每每看着孙见善对她笑,心里一紧的感觉代表什么意义。
终于明白赖在他怀里,让他抚弄自己发丝,那安心满足的感觉代表什么意义。
终于明白为何孙见善的每一丝情绪都会牵动她的心情。
为何在许多个夜里,孙见善沉沉睡去之后,她却不由自主地站在床边,望着他沉睡的容颜,却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来,远在她的心窍通明之前,情丝便已固执而密牢地钻进她心里,缚着她的每个意绪。
一切只是因为心动,如此而已。
「孙见善……孙见善……」
她滚在地上,疼痛地辗转流泪。
那曾经日日呼唤的名字,如今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他最深刻也最简单的愿望。
但,她来不及为他献出自己的心,她甚至来不及伴他到白头。她就这样让他死去!
为什么当时她没出手呢?为什么她眼睁睁看着他摔下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无情呵,阿金嫂说得对,她是最最无情的人。
七情六意越聚越浓,心如碎裂一般疼痛!
如愿悲喊一声,陡然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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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土的时辰看好了吗?」
「看好了,风水师说午时一到要立刻开挖,如果误了时辰,就要等后天的未时才可以动土。」
「那山猫跟挖土机先开进来待命,大家早做完早收工。」
这处公墓历史很悠久了。前阵子地方政府通过土地变更及开发案,要将公墓改建成公园,终于在去年所有的坟迁移完成,今儿看好了时辰,准备要动士。
「阿成,时间一到,你从右边那堆树丛开始挖,旁边的人小心一点,可能会有一堆虫蛇老鼠跑出来,不要被咬了。」工头在现场指挥调度,就等超渡法师做完最后一次法事。
法事终于完毕,桌子和鲜花供品全部撤离,现场只剩下工程人员。
工头一声令下,挖土机高高举起铁臂,轰然往草丛扣下去。
叽——机械臂尖叫一声,突然定住。
「怎么了?」工头跑上前关切。
「不知道啊!机器就自己停住了。」操作的司机也是一头雾水。
有个老经验的工人走过来看看那处草丛,约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底下可能有古怪。」
「哦?」工头半信半疑。「那边的几个过来帮忙一下,把草割一割,看看底下有什么。」
几个工人快手快脚把草砍干净。
一座旧坟静静地躺在众人眼前。
「这墓起码十几年没人扫过了,难怪草长这么长。」工人评论道。
工头看了看碑文,是二十七年前入土的,墓碑上的相片已经斑驳。只有「孙见善」一个简单的名字,刻在正中央。
「你们去请那个法师回来,看要怎么处理。我们的工程也不能不做!」
「工头,等法师来看日子迁墓,又要拖好几天,不然我们今天先把棺材挖出来,移到后面那边的凉亭,等公墓管理员回来,看他们要怎么处理。」开挖土机的司机向来不信鬼神。现在经济不景气,大伙儿生活都不容易。工程赶快做好,大家才能赶快领钱!
「你的引擎发得动吗?」工头有点迟疑。
「我试试看。」司机跳回驾驶座上,重新启动。
轰隆轰隆的挖土机再度复活。
「可以了可以了,机器发起来了。」工人欢声道。
「那先把棺材移出来,后面的法事再让管理员去烦恼。」工头下命令。
「好……」
突然间,整台挖土机霹雳砰隆的翻了过去。
「啊——」现场乱成一片。「快走快走!会压死人的!」
众人抱头鼠窜。
几十吨重的挖土机要无缘无故翻覆过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所有人惊魂未定地回头。
一道白光倏然从那座旧坟射出,划入天际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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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竟然想硬生生挖开孙见善的坟!
如愿气急败坏地大闹一场,将所有机器毁的毁,翻的翻,然后将墓中骸骨摄入怀中,带到一座荒无人迹的高山上。
这座山谷千年来杳无人烟,只有风起云涌的苍凉,几只狐狸野兔从草丛中钻出来,望着这突如其来的访客,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如愿选了一处芳草菲菲的坡顶,将怀中的白骨一件件取出,轻轻柔柔地摆好,仿佛骨头的主人仍然会感到疼痛一般。
心窍既开,情意窜动。这堆白骨,在她眼中,再不是一堆无用之物,再不能无动于衷。
头,颈,肋,手臂,腿骨,脚踝。
这是属于一个深爱着她,她也深爱的男子。
孙见善。
如愿在他的额头印下一吻,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白骨上,深深吸附入骨骼里。
「你说得对,我是个笨仙子……」
她开悟得太迟太迟了……但愿自己当时就能明白……
她捧着孙见善的头骨,痛彻心肺地哭泣。
「小如愿,你怎么了?」一只柔荑抚上她的发丝。
如愿含着泪眼抬头,扑到姊姊怀里放声大哭。
「姊姊、姊姊,他死了!他死了!哇——」
「如愿,他已经死了二十七年了。」白衣美女抚着她的发,只是叹息。
「我不要!我不要他死!呜……姊姊,求求你救他!把他变回来,求求你!」她哭得声嘶力竭。
白衣美女温柔地抚着如愿的背,眼中仿佛看到当年她出世时,在龙宫墙内随水波摇晃的稚弱身影。
「如愿水草」一族,天性热情,活泼开朗,就像人间豢养的猫咪一样,老半天静不下来,向来是龙宫里人缘最好的小花精。
当年太白金星将她接往天庭时,封了她天性里「热情」的一部分,就是希望她能专心在安静清寂的仙界里修行,最后修得正果。
没想到,本性难逆,封在她本命底的那道枷锁,终究是被冲破了。几百年来的情丝一旦贯回心田,威力远胜过未封闭之时。
那双澄澈开朗的眼,如今盈满了苦涩,再不是那个快乐不知愁的小仙子了。
「情之一字,本就伤人。识得情滋味,便识得万般离苦,所以姊姊才不愿意你多想啊。」可惜,现在太迟了。
身后不远处,小翠昙跟她的爱侣夏攻城也一路跟了过来。
翠昙担心地步上前,细细瞧着她。「如愿,你……你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白衣美女抚着如愿的脸,微笑里有着骄傲,也有着无奈。
「因为如愿已经长大了。」
对于自己有没有改变,如愿根本不在乎。
她只知道她要孙见善回来!曾经属于他的愿望,现在却是她衷心所求。
她不要别人,不要新主子,她要孙见善永远陪在她身边!
「姊姊,你把他变回来!把他变回来!」她继续大哭。
跟她素来交好的小翠昙,眼眶也红了。
「对啊,大姊姊,你帮帮他们!我能和夏攻城在一起,也是靠大姊姊的帮忙啊。」情急的小翠昙跟着一起说项。「夏攻城,你不是号称几干年的老妖怪吗,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什么千年老妖怪?你讲话客气一点。」夏攻城啼笑皆非。
白衣美女和他互相交换一个无奈的视线。
如果人活着还能想办法,但生死是定数,一旦发生了,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更何况那姓孙的都死了二十几年,魂魄跑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如愿,不是姊姊不帮你。」白衣美女轻叹道。「在来追你之前,我已经先绕到地府问过了。孙见善的魂魄只得十世转生,十世之后,便归于寂灭。这一世,正好是他的第十世,现在他早己灰飞烟灭,连魂魄都不留了。」
「灰飞烟灭,连魂魄都不留……」如愿喃喃重复。
原本还期待,他若转生,她仍然能去寻他,没想到,他连魂魄也无影无踪。
椎心刺骨的疼痛又钻入心间。
「啊——」如愿痛叫一声,跪倒在地上,脸色苍白无比。
「如愿,你定一定神,不可以再心乱了,再这样下去,你的元灵损伤太大,会有危险的。」
危险?孙见善连魂魄都不存了,她又怕什么危险呢?
「既然如此,就让我跟着他一起归于寂灭吧!姊姊,你们不用管我了,你们都走吧。」如愿万念俱灰地躺在草地上,偎着孙见善的白骨,闭上眼睛。
翠昙见她如此痛苦,眼泪大颗大颗地滑下来。
「那我也不走,我也陪他们一起死掉好了,你们都不用管我们了,呜……」她扑通一声坐在白骨的另一旁,跟着哭道。
这下子夏攻城可不是滋味极了。
「你胡闹什么,快起来!」
「之前夏攻城也被车子撞过,不是就活回来了吗?分明是你们不肯帮忙而已。」翠昙哭哭啼啼地道。
「夏攻城本来就不是凡夫俗子,寻常车祸怎么伤得了他?」白衣美女跺足。
「孙见善不但是个凡人,还死了二十七年,连魂魄都不存,你们两个硬是在这里闹又有什么用?」夏攻城摊摊手。
翠昙干脆撇开头不理他。
如愿只是静静闭上眼,对于外在的一切无心再问,一副就是要躺在白骨身旁,与日月天地同朽的模样。
两个「大人」被她们闹得束手无策。
夏攻城叹了口气,对白衣美女苦笑。
「老板娘,我看我们两个到旁边聊聊,你说如何?」
第十章
逆源之术极耗元气,合我和你大姊姊的能力,顶多能送你回去一个时辰而已,你须得把握时间。
倘若孙见善肯跟你走,自是最好不过。若是他不肯,就表示他注定了要在那个时空死去,谁也无法改变,你万万不能强求。
接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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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见善张开眼,觉得今天早上起床头特别重。
如愿一如以往,像猫咪一样横在他旁边,三分之二张床都给她占去。
十几年过去了,她永远像个十八岁的青春少女,成天蹦蹦跳跳的,欢悦不知忧。
他摸摸自己生出胡髭的下巴。
他们外表的年龄越差越大,二十出头的他和她站在一起,两人还像一对男女朋友。三十多岁的他和她站在一起,已经像叔叔和侄女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像一对祖父和孙女吧?
孙见善苦笑一下,轻抚她玫瑰花般的脸颊。
「嗯……」小丫头嘤咛一下,仍未苏醒。
那花瓣似的红唇实在太过诱人,他心中一动,忍不住低头轻啄一下。
自从接受过黄玉桦一行人的采访,如愿感受到这些人的气息不太对,便开始闹着他要搬家。
其实,要搬家也不是那么难的事,他本来就对这些身外财物不多牵挂。他只是喜欢看这丫头腻在他身边,使尽各种好笑的招数想哄他答应而己。
待会儿她一醒过来,铁定又有得缠了。
他再抚一下少女如花似玉的容颜,下床去盥洗。
出来的时候,床上的女孩越睡越像虾米球,棉被卷成一团抱在怀里。
「跟个小孩没两样!还一天到晚嚷嚷自己几百岁了,要人家『尊敬』她。」他叹声气,帮她把被子盖好,慢慢走向餐厅。
阿金嫂还没进来,他摸摸肚子有点饿了,打开冰箱想找点东西吃。
突然,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孙见善连忙扶着冰箱稳住自己。
「地震?!」
那丫头最怕闪电和地震!
「如愿,你不要下床乱跑,我马上来了!」
好不容易震动停止,他关上冰箱门想往房里冲——
「喝!」孙见善吓了一跳。「如愿,你什么时候起床的?」
亭亭盈立在他身前的女子,眼神柔软,笑容却有些哀戚。向来无忧无虑的容颜,掩上迷蒙的神彩,愁色难掩,眸底是一种穿透人心的深沉意绪。
他细细看着她,突然感到怪怪的。
「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眉依然是如画的眉,目依然是精致的目。白嫩无瑕的玉肌,娇美婀娜的身段,行云流水般飘荡的裙装,都是他十几年来日夜相处的如愿。
但是她仿佛在一瞬间成熟了好几岁,变成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美貌女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愿……」
话未说完,她突然扑进他怀里。孙见善连忙承住她,感觉怀里的娇躯细细碎碎地震颤着。
「怎么了?你被地震吓到了吗?」
怀中人缓缓抬起头,珠泪一颗一颗地坠下。
孙见善大吃一惊。他认识她十几年,除了闹脾气的假哭之外,从不曾见她真正掉泪过!
「还是你作恶梦吓醒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他紧紧抱着她。
「没什么。」她埋回他怀里,极轻极轻地说:「我只是,很想念你……」
「想念我?我们有那么久不见吗?」他笑道。
「你不明白……」如愿紧紧贴在他强壮的胸膛上,吸取他真实的男性力量。「孙见善,我们永远不要再分开了!」
她的浓烈依恋让他的心都软了。他轻吻她的发丝。
「我们当然不会分开,你说得好像我们几十年不见一样。」他的笑语却牵引出另一串汹涌珠泪,将他的衣襟全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