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等到人!
因为姑娘似乎早有“预谋”,她没进旁厅用早膳,而是拎着厨娘帮她备好的荷叶椰浆饭,带着两名帮手前往大岛北方的村寨。
大岛北寨的寨民以种植花草、制作香药和香料维生,品质绝佳,和西漠汉子们合作了很长一段时候,原本陆丹华无须管到那边去,但主爷雷萨朗返回中原,这阵子,她偶尔会过去北边村寨巡看一下。
热腾腾的丰盛早饭,巴罗仍一口口往嘴里塞,该吃的、该饮的全入了肚,却根本食不知味。
在前去码头区之时,他特地又交代了,要宅中众人这几日没事少往码头区去,更别随意出大岛。他还吩咐所有人,若见到那跑得不见踪影的管事姑娘,要大伙儿记得带话给她。
暂时似乎也只能这样。
按捺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郁气,他和几位兄弟策马办正事去了。
一旦待办的要紧事情横在眼前,内心烦躁感多少容易压抑。
大岛码头区这阵子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味,零星小冲突频起。
尽管西漠汉子们对当地船工或搬运工人向来慷慨大方,除固定工资外,每季尚有花红可领,管理上虽严谨,也非冷酷不通人情,但并不能保证当冲突扩大时,底下工人不会受到煽动,随着那群遭受其它雇主苛待的工人们一块儿闹事。
再有,他们那座码头总仓的目标太大,岸边又拥有十来艘具战力的中型关船,若有心人欲利用机会下手,要鼓动群情激切的工人们转移注意力到他们身上来,并非难事,非留神处理不可。
到了黄昏时候,码头区另一端发生意外了。
先是一名船工和雇主请来的打手起了口角,越骂越不堪入耳,双方遂动起手来,这一打,长时间遭压制的船工们更是激愤,迅速聚集而起,一口气竟来了数百人。
这是近日的冲突里,人数最多亦最混乱的一次。
巴罗这边全然采取“敌不动、我不动”之法,以“守”为大事。
大小汉子们从西漠到江南,从江南来到南洋,全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主儿,尽管海面被火光染橘,叫嚣声不绝于耳,对这个极不平静的大岛月夜,倒也无半点惊惧,非但无惊惧,真要说来还有那么一些兴奋之情。
当真太平日子过太久,需要一点刺激事儿来调剂调剂。
结果,西漠汉子这边严阵以待,却也持续太平无事,从头至尾只需留心自家十来艘的泊船别被“火烧连环船”。
几个时辰过去,紧张氛围稍退,兄弟和底下船工们正分批轮番歇息,巴罗立在码头岸上,凝注着远远另一端起火燃烧的几栋仓库。适才火舌飞窜、烈焰冲天,现下能烧的八成都烧尽了,火光已小,但浓烟仍盛。
“巴罗大爷,大伙儿快把几大锅的饭菜抢光了,您再不进去抢食,连渣都没啦!唔……不过话说回来,您要回到东大宅,肯定也饿不着肚皮,尽管灶房的火都熄了,丹华怎么都会变出东西喂饱您啊!”
姑娘闺名一入耳,他左胸跳动猛地雄盛起来。
丹华、丹华、丹华……丹华、丹华、丹华……
甩甩头,他按捺着,侧目瞥了眼来到身畔的安塔,后者也学他两臂盘在胸前。
他想起这小子今早所说的话——
……就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感受得到的玩意儿!
丹华她待您就是不同,您待她,那也是不一样的……
……便算我胡说吧……往后男婚女嫁八竿子打不着,那我就来占这个缺,算便宜我啦,哈哈……
“巴、巴、巴罗大爷……您……干么这么瞧我?”又想扣他前襟啊?那双眼生得再漂亮,眼底迸出的光可不太美呀!这位大爷也太喜怒无常了吧?
安塔往后退步再退步。
呜,不够远,退退退,再退个几步安全些!
巴罗垂下盘胸的双臂,沉沉的目光不变,随着少年移动而移动。
他举步跨近,意图不明,安塔惊得两手乱挥,瞪大眼,眼珠子乱乱溜转,忽地,他看向男人身后,扬声嚷嚷着——
“大爷、大爷!瞧,是咱们宅里的人啊!”
巴罗不理他此类近似“声东击西”、欲来个“金蝉脱壳”的小招小式,仍笔直朝他走去。
安塔胀红脸,气跳跳地叫:“没骗您,真是宅里的人!是今早随丹华上大岛北寨的那两位啊!”
闻言,巴罗车转回身。
一见那两名随行仆役的模样,巴罗浑身血液几欲凝结,心险些没蹦破胸腔。
那二人步履蹒跚,全身湿透,一个单手捣住不停渗血的额角,另一名则披头散发、狼狈至极,看那样子是落了水,又靠自个儿奋力游上岸来。
出什么事了?
那管事的姑娘呢?!
第五章 夜迷苍水多怀忧
陆丹华大半身子浸在水里,仅能攀着一长片木板让自己浮出水面。
座船突然被人投掷好几颗火石,全然的莫名其妙,对方似乎见船就攻击,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她乘坐的小座船上有两名船工,再加上她和两位随行的人,算算也才五个,那些火石迅速燃窜,船头到船尾都有起火点,他们不及灭火。
船烧得好快,随行的宅中仆役拖着她往海里跳。
她原是和其它四位在一起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待意会到时,她发现自个儿已漂离方向。
不能上岸!她眼睛看不见了,想是方才火势太大,加上海风吹掀,浓烟熏疼双眸,一些细小异物也进了眼,让她一睁眸就痛热如刀割。
她听得出自个儿离岸边并不十分远,但那些激切的叫骂声隐约可闻,因此绝不能往岸头游。她现下这模样,谁都欺得了,倘若落进别人的纷争里,那些失控的人们会对她做出什么事,她想也不敢想。
没事的……只要努力别让身子漂出太远,待双眸不那么疼了,有办法瞧出身所何在,她应该能自救,没事的、没事的……
她昏昏然地自我安慰,伏在长板上踢水,怕被水流带远。
然而,也不知她踢了多久,双腿渐感沉重,沉得她一旦踢踩,两腿的肌筋便一阵抽搐,很疼啊……
或者,疼也好,肉体一觉疼痛,就没那么轻易昏睡过去了。
她不怕疼,她只怕……只怕……
轰隆——磅!
似远似近,有什么在海面上爆破开来,她畏冷的身躯猛地颤栗,呜咽声虚弱地冲出抿得死紧的唇瓣。
不不,她不怕、她不怕的……
水流起变化了!
有船只正切开水纹靠近!
她心下陡凛,硬是扯回意识,一时间不确定该不该扬声呼救,抑或静伏着避过对方耳目。
“丹华——”
轰隆隆的杂乱余音里,有人出声,像是唤着她的名。
“丹华——”
你想劝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世间好女子何其多,再寻就有了,别单恋一枝花,是吗?
我知道你站在窗边看什么。丹华,你在看那栋楼,你总是看着……
她听到那唤声了。
那男人说话的语调略沈,却总是冷冷淡淡的,连气她、恼她、指责她时,也未曾扬高音量吼过什么。但此一时分,那声“丹华”亦如平静海面上爆开了什么,猛烈有情,震得她心窝紧痛,周身泛颤。
“巴罗……巴罗……”她勉强抬起头,张唇欲喊,刺热的眼一片模糊,还没来得及辨出方向,一只强健铁臂已将她环住,牢牢环搂她身躯。
他来到她身畔啊……
陆丹华浑身虚软,因攀附木块太久而僵硬的细臂颤颤地圈住他的颈项,脸容埋进他颈窝。这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凭着本能寻求慰藉,直往那安全温暖的所在钻贴。
她把自己交付给他,依赖他的怀抱和力量。
她被抱上甲板,浑身湿淋淋直滴水,意识未失,耳中仍清楚听见其它人说话,知道他们是专程出来寻她的。
一见她被救上,许多熟悉声音便在周遭响起,七嘴八舌地问她状况。
她想启唇回应,要谢谢大伙儿、要他们别为她担心,然不及多说,一只男性大掌却轻按住她正欲抬起的脑袋瓜,把她的小脸再次压在他颈窝处。
跟着,她人被抱进关船的舱房内。
“巴罗……我没事了,你……谢谢你们来寻我,没事了,放我下来……”
她被放落,感觉坐在硬榻上,男人仍离她很近,她两只手甚至还攀着他的肩膀,十指抓着他的衣布。与她一样,他也是浑身湿透,衣衫绞得出水来,但湿衣底下的臂膀和身躯却漫腾出热气,惊人的热气,让她既心安也忐忑,竟有些莫名的怯懦。
“他们没事吗?我是说……和我同船的船工和宅里的两位大哥。巴罗,你见着他们了吗?我、我原本跟在他们身旁漂浮,哪知一眨眼就漂散开来——”她陡地噤声,因男人喉中滚出一声诅咒,粗哑得很。
她方寸一绷,小手下意识从他宽肩上收回,苦笑道:“我眼睛一张开就刺疼,瞧不清你……你不要不说话,好不好?”
“我说的话你会听吗?”巴罗终于出声,咬牙切齿,真真恨得不得了似的。
陆丹华怔怔然,咬着唇瓣。
她自然记得那晚他对她说的那些。直截了当,毫无修饰,直刺她内心。
他说她心中有谁。
说她在谁眼里仅是妹子的角色,再多也就没了。
说她再喜爱谁,也绝无胜出的可能。
她真的没想介入谁和谁之间。
真的。
她只是努力想从哭着嫉妒中学习该如何笑着去羡慕,那栋崖壁上的楼让她认清一个会嫉妒、会羡慕别人的自己。
这样也好的,或者那种全然的宠疼,她终其一生也品尝不到,但认清自己的另一面,再如何也是好的,而她尽管得不到,却有能力付出,一定有某些人……值得她宠吧?
“巴罗,我——哇啊!”她惊叫,吓得往前扑去,因为外头再一次轰隆隆乍响,猜测又是另一波盲乱攻击。
昏了昏了,脑子里有条线绷得太紧,绷过了极点,猛地织断,她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什么冷静自持全抛到九霄云外,有什么抓什么,两只细臂再次牢牢勾紧男人颈项,比方才更使劲,柔软上身密合着他结实的前胸。
“我不怕、我不怕……我、我没有害怕……”她禁不住地胡乱喃语。“我没怕、我没怕的……倭寇杀上岸,好多坏人,村里好乱,渔船都起火了,到处轰隆隆作响,好多地方都着火了,娘要我别怕,爹要我找到机会就逃,别管他们俩,我不能怕,怕只会坏事,我不怕、我不怕……爹……爹……我没有害怕……坏人抓我,我没有害怕……”她突然哭出来,十指再次抓绉他的衣衫,紧扯着不放,苍白脸容埋在他肩头流泪,从小小声的呜咽突然变成痛哭,泪流满面。
没办法了。
还能如何?还能如何?巴罗半点法子也使不出来。
他原有满肚子怒火,满肚子欲质问她的话,此时此刻,当她哭倒在他怀抱里,如溺水者攀住唯一能救命的浮木般紧紧挨着他,任凭他有再多火气,也全被她惊魂难定的泪喃浇熄了。
“不怕,你……你不怕,不要怕。”他语气僵硬,动作却无迟疑,立即收拢双臂搂紧怀中纤瘦娇躯。
柔躯克制不住地轻颤着,她牙关微响,于是他大掌服贴她的背脊和腰后,缓缓地、来回地安抚慰藉,如在怜爱着一只受惊吓的猫儿。
他把脸紧贴着她的湿发,左胸会痛,怪异地绷疼着,他本能地将怀里人儿压向那发痛之处,以为能抵挡住什么……
有些东西他想不明白,也不愿想,能全然确定的是,他真不喜欢她的泪,却几近变态、隐隐欢喜着,她流泪时,会毫无顾忌、扑进他怀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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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里的管事姑娘出事了。
有她,众人吃好、穿好、酒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里诸事皆利索。
无她,倘若无她的话……不!不不不!这种惨事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连假想一下下都不允可,快快从脑子里剔除这想法!
这姑娘何其重要啊,知她落难,为寻她,总仓这边拨出一半人手搜寻,不得不深入发生暴动的那端码头和大半数船只皆着火的海面。
巴罗首次体会到,焦虑这般情绪真能使人一夜白头,光寻找落难姑娘短短的两时辰,感觉犹似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很急,头皮和背脊皆隐隐发麻,还兀自强作镇静。他相当确信,经过那两个时辰的煎熬,他肯定早生好几根华发。
她在四散的碎屑和木板间浮沉飘荡,小小一抹影儿,若非着火的海面将黑夜打得橘亮,他几要瞧不见她。
她动也不动地静伏着,螓首无力地垂落,有一瞬间,他以为血液冻结了,脑中和心头被谁发狠地挖掉好大一块,不能想,心跳骤止,无法呼息。
然后,他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唤声紧绷急切,他震醒过来,才知那声叫唤出自他的口。
丹华、丹华、丹华……他究竟怎么了?他心绪起伏从未如此剧烈,从没让谁这么影响过,仿佛虚弱又矛盾的强壮。
暴乱的一夜断断平息。
码头区满目疮痍,昨夜的混乱宛如恶梦,天一透亮,日阳温暖,纷争似乎也随之和缓,但整座大岛码头要回复常态运作,怕还得再等一段时日。
巴罗踏进搭建在总仓后头的某间寝房。
这儿房间有两大排,估算约有十二、三间,房内有桌、有椅、有睡榻,朴实无任何多余装饰,专给夜里守总仓的弟兄轮流补眠、养养精神用的。
上一批守卫的人手刚换下,几间房全睡满了。
巴罗没回东大宅,也没去和其它人挤一块儿补眠,他推开某扇房门,静谧谧地跨入内,为的是不想吵醒此时睡在榻上的姑娘。
然而,在榻上睡过一夜的陆丹华在他进房之前便已醒觉。
她正欲起身,哪知他恰好推门而入,一种连自个儿也闹不清楚的羞涩心怀,让她刚触地的足又迅速收回,重新躺下,还把脸蛋半藏在被子里。
好丢脸。
想到昨晚种种……唔,真的没脸见人了。
她竟被吓哭,揽着他的脖子哭得好不凄惨,把泪水、鼻涕毫无顾忌地往他肩头抹,似乎……还冲着他喊“爹”!
他带她回到安全的所在,拨了这间房安置狼狈至极的她,并且烧了一大桶热水过来,直到确定她有办法自行清洗才离开。但她晓得,他并未走远,在她边抽噎、边对付湿漉漉的衣裙时,他人其实一直守在房外,准备随时要冲进来应付任何意外似的。
她承认自个儿吓着了,记忆一下子飞往倭寇袭击辽东小渔村的那一夜。都多少年过去了,原来那样的惊惧不曾消褪,或者一辈子也摆脱不去,而她唯一能做的,是要学着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