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错愕的,当属惊蛰。
“这是,酸讽他吗?”惊蛰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气愤之后,则是不解,螭吻笑容不带恶意,很认真。
“一只龙,一只蛟,摆在一起相提并论,任凭是谁,也知道如何猜测胜负,况且螭吻是龙,更没有自贬的道理。”
谦虚吗?死小鬼没这种情操吧……
谦虚情操当然没有,螭吻有的,是对自身的怠惰很有自觉。
能获哥哥们称赞,还让父王要求““去玩物享乐,别太认真练武””,想必惊蛰确实有本领。
再反观他,人人说他先天奇骨,却后天勤奋不足,相较下,他倒不觉自己有十成胜算。
加上无人押惊蛰胜,而他孤注一掷,若能通杀,这几日开销全赚回来了,哈哈哈哈……
“龙子,下场参赛之人不能押输赢,这是规定……”“万一龙子恶劣放水,故意装输,比赛岂有公平可言……”技评不敢说得太明白,怕螭吻恼羞成怒。
“我就算下注,也绝对全力以赴,不会有丝毫作假。”螭吻才没这般小人。提到比试,攸关颜面问题,哪容放水。
“可是,没人押自己输呀……”
“因为惊蛰很强呀!”当然要押强的那方胜。
螭吻反手往騺蛰胸口,重重一拍。
“什么龙呀蛟呀,全是世人认定,谁说蛟一定输给龙?也是有认真的蛟,和不认真的龙吧!”
“能脸不红、气不喘,比喻自己是不认真的龙……真是勇气十足。”闻者,无不默默腹诽。
明明该心情恶劣,惊蛰却笑了出来。
眸光,紧紧追锁着与技评争辩的螭吻。
是透进湛海的光线,太过强烈的缘故吧,洒落螭吻周遭,薄亮的璀璨,才会如此刺眼……
刺眼,转开目光,不去看就好,偏偏,像被纠缠、被强迫、被逼着伫留。
也不想,由那片璀璨之中,离开……
发着亮的脸庞,那时,甚至勾引得惊蛰有股想伸出手去碰触的念头。
到底用了多大的定力,才阻下那个想法。
但现在,毋须再忍。
长指,肆无忌惮,滑过白皙的颊肤,很冷,曾有的暖意,已经消失不见。
螭吻睁开眼,看见的便是惊蛰与他,同躺大榻上。
惊蛰的指,游移在他脸上。
惊蛰单手撑颐,盯着他,神情沈忖,像陷入某段回忆……
螭吻察觉不对──他明明瞠大了眼,但平躺在惊蛰身旁的“他”,仍双眼闭合,动也未动。
而他,远远看着两人,仿佛局外之人。
可那是他的身体!他的脸!他的皮肤!
“不要摸我!”螭吻出声抗拒。
惊蛰没有立即停手,指骨微微弯曲,由颧骨处,滑下左腮,再至下颚,慢条斯理,触摸着、戏抚着,彷似正把玩一件玉雕。
更像……在摸猫。
螭吻感觉不到手指力道、温度,可是眼前景况太……诡谲,令他脑门一热,是气,更是恼!
那种爱怜,那种珍视,根本不该有!作戏给谁看呀!
不是撕破脸,狠话说尽了吗?
被摸的“螭吻”,无动于哀;看着自己被摸的“螭吻”,一脸羞懑。
螭吻以为他没听到,于是,准备再吼。
再不阻止,不断、不断、不断往下的长指,活像要从颈子再往下挪,一路摸进衣襟里──
同一时间,惊蛰缓缓抬眼,望向他这方,而非床榻上的“螭吻”。
眸光,深,而冷峭。
“别碰我的身体!”螭吻咬牙切齿。
“我碰,你又能如何?”惊蛰回以一笑,挑衅。
他是不能如何,此刻的他,魂在这里,身在那里,两者分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被关入小小魂球内。
匆匆一瞥,确定自己处于一室阔房内。
房中宽敞,却无太多摆设,仅有几套必备家具,毫无赘饰,更无美感,只觉得冷硬。
他立即猜想,这里是惊蛰的住居,他未曾踏上的地方。
以往,总是惊蛰不远千里,特地来找他,为他送蚌、送鲔、送食物。
他记忆中……他费心时去见惊蛰的次数,一次也没有。
“又这是哪里?”螭吻虽有答案,还是多此一问。
“我的别庄,你没有来过。”
“叫你不要碰我!你还一直摸!”说话就说话,手指仍不住地游移,在他的脸上,他的发鬓──
螭吻不知道是否该要庆幸自己魂体脱离,不然现在定是哆嗦不断,浑身寒毛直竖!
“你可以阻止我呀,假如你能的话。”似要刺激螭吻,惊蛰的指腹轻柔如絮地来到“螭吻”的唇瓣,若有,似无,厮磨着。
“我若能,绝对先痛打你一顿。”
惊蛰对他的狺吠恍若未闻,笑痕犹扬,迳自再道:“我想起了当年,在万乐城里,你与我的比试,那一场……没能比成的武试。”
是了,那场比试,最后没有开打。
只因螭吻太坚持下注,要下自个儿的对手胜,与城内规矩不符。
螭吻一拗起来,脾气死硬,任谁好说歹说,他就是坚持。
僵持不下的对峙,最后是在螭吻一句“不让我下注,我就不玩了!”中,终告结束。
骄矜的龙子,高傲的死小鬼,才不管场边多少人下注,多少人等待,以及如何收拾善后,说走就走,连头也不回。
第6章(1)
“想起你还是死小鬼时期,一脸的嫩,现在,竟也长成这副模样……”这一句,听不出赞美,或是嘲讽。
他口中的“这副模样”,亦褒亦贬,是说螭吻褪去青涩,更为成熟,还是……沦为浑身通白,颜色尽失的“死尸”一具?
“老人家才爱回忆过往,‘叔叔’,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嘛。”螭吻的回应则不然,明显就是酸讽。
“嘴,倒是越来越坏。”惊蛰没动怒,轻斥一句。
“我的身体……你是怎么把它也弄来这里?”
应该安然摆在龙骸城的“尸首”,为何出现于惊蛰的别庄?
魂魄收入魂球,携带方便,好藏好挟带,“尸首”则不同,众目睽睽下,如何搬运?
“我自有方法。”
螭吻不想细究,人已在这儿了,不是自有方法,又能是什么?
他真正想问的,是惊蛰的用意。
“……你真的很奇怪,你要的不就是墨鳞金龙的力量?取走掠食丹便好,省时省力,魂也拘,身体也搬出来,岂不自找麻烦?”后头咕哝一句,全是不满:“害我得被迫留在这里,跟你相看两相厌。”
“其一,学掠食丹尚未汲满;其二,我要你的如意宝珠。”
螭吻恍然大悟:“原来,你还觊觎如意宝珠……”
难怪,他要如此大费周章。
“意外吗?”惊蛰反问。
螭吻摇头:“并不,想要如意宝珠之人,多到我数不清。”
“蛟能成龙,却无法拥有如意宝珠──它,只属于龙胎孵育,货真价实的龙。”
“因为你一直无法成龙,才把主意动到我身上。长久以来,你做的一切,只为了今日,你不是众人所误解的‘龙小九癖’,更非‘谁在眼中皆无物,独独小九最稀世’的蠢叔叔……”
实情已然明白,由自己之口再道出一回,不过是更想提醒自己,曾令他感动、教他自豪的“专宠”,目的,如此丑恶。
“是。”惊蛰连稍做停顿思考,也没有。
“你特意带来的美食,总得盯着我吃下你才会走,再忙都如此,看似体贴入微,实际上……是要确定食物下肚,在里头动的手脚不至于白费,是吧?”螭吻嗤笑着。
温柔的行径,如今看破……也只能嗤笑了。
“是。”
那些食物中,掺有微量药粉,不致死,却能瓦解螭吻的免疫,使掠食丹加速生效……灰蛟龙是如此告诉他的。
但并非每回皆掺,仅有几次……惊蛰不想多解释。
“你骗了很多人。”“包括,我。”
“是。”惊蛰不否认,也不能否认。
“若我不是墨鳞金龙,你理都不会理我吧?”螭吻又说出……浅而易见的事实。
惊蛰此次,没有飞快回他“是”。
沉默,不代表否定,螭吻不会蠢到存有半丝妄想。
他,根本是多此一问。
惊蛰所要的,那具身体而已,他这条魂魄,被剔除掉,被排挤掉,对惊蛰来说没有差别。
外貌不重要、性情不重要、皮囊里装着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小,是螭吻是囚牛是睚眦,全不重要,只要……
是墨鳞金骨的龙,就好。
“你要如何拿我的如意宝珠?没有我的召唤,它潜藏在那具身体里,就算直接开膛破肚,也找不到它的踪迹。”真的很不想对这种事……感到好奇。
“等墨鳞金龙的力量归我,召唤它、驱使它,则成为我的本能。”
“是这样吗?我的东西,会变成你的东西?”螭吻感到讶异。
惊蛰凝觑着飘浮于半空,色浅发白的螭吻,几乎能轻就透视到他身后那片灰墙。
“你的一切,都会是我的。”
“强盗!”咬了好半晌的牙,螭吻竟词穷,只能勉强想到这两字。
“骂得好!”惊蛰爽快接下。
“我忍受不了你,多待一刻,我都想吐!”螭吻转身,要飞出房去。
房无门,仅有门框,框的下缘不断冒出气沫,形成薄薄珠沫帘,要跨过它,连推开的动作都不用──
螭吻却在碰上沫帘的同时,反弹了回来!
“唔?!”魂体不觉疼痛,但很错愕。
他回首,瞪向惊蛰。
惊蛰仍好整以暇横卧床上。
左臂圈绕着前方那具“螭吻”的腰际,若不知情之人撞见,绝对会误以为榻上芙蓉好风沈,yin艳乐无穷……
螭吻不是没和惊蛰“一起睡”过。
陆路上,樱雨纷飞,秋风叶落,冬雪飘飘,绿滚草茵,诸多景致中,都有吃饱喝足的两人,挺着撑肚,随处一躺,优闲、痛快,好享乐地睡场觉。
海界里,吃饱饱,眼眯眯,何处皆可以为床,躺下就睡,睡醒了再吃……
“一起睡”的次数,多到螭吻数不清。
可眼前此景,就是别扭!
但眼下没空阻止,螭吻更想知道的,为何他会被珠沫帘弹回来?
惊蛰倒懂他的愕惑,开口为他释惑:“可惜,你只能忍受,因为你出不了这间房。”
螭吻恍悟,恨极地吐出三个字──
“地缚术……”
“小小把戏,不难破解。但对现在的你而言,却束手无策。”惊蛰说道。
看见螭吻嘴角微颤,唇蠕着,毋须去猜,滚在喉间的绝非好话。
既已知是地缚术,也知凭目前的自己,确实无能为力,螭吻不再浪费时间,去冲撞珠沫帘,自找苦吃。
“我父兄若知情,有你好受的。”定会将惊蛰挫骨扬灰、打爆肝脑、痛扁一顿……
惊蛰笑了:“我也祈祷在掠食丹汲满之前,他们别察觉到龙骸城内的那位‘螭吻’,只是替代。”
“……成龙,真是如此重要的事吗?让你不惜性命,赌这么大把?”
“重要。”
对每一只蛟来说,成不成龙,是倾其一生的追求。
惊蛰无法形容它重要到何种地步,只知他不断寻求成龙之路,在这上头,挫败、沮丧、失望、愤恨……
惊蛰目光撤回,落回胸前的“螭吻”上。
这个“螭吻”,面容安详,没有怒意、没有责骂,双眉之间没有蹙痕、没有痛楚,没有面对他时,一脸的愤慨。
合起长睫的双眸……没有恨。
这个“螭吻”,比起另外那一个,更让他不倍觉压力,亦无歉疚。
这个“螭吻”,如同往昔,一起仰躺绿地间,睡颜恬静,无忧、无虑。好几次,他未寝,睁着眼,看向熟睡的螭吻,便是这副模样。
一派天塌下来、敌人来袭,有惊蛰在,不用担心,他只管睡饱饱就好。
另外那一个,瞪着他,咬着牙,说着无法忍受他,多待一刻,都想吐……
惊蛰未曾察觉,自己正逃避着螭吻的眼,仅望向闭眸的“螭吻”,才能低语吐出:
“身为龙子的你,永远理解不了,对我,它有多重要。”
对拉,螭吻是不知道。
反正人各有志,惊蛰想成龙,想到疯了、癫了、狂了,也是他自己的事,螭吻只是倒楣,正好身为“成龙要件”之一,可口滋补,活该被他利用。
但不代表,螭吻会乖乖认命。
地缚术,缚得住魂,缚不住龙子,若他重回身躯内,就能踏出珠沫帘。
难得大好机会,惊蛰不在房内,不趁此时还魂,更待何日?
能出去,再来思考,接下来如何回龙骸城。
不,接下来,最先要思考……如何回到身体里?
“奇怪,怎会这样呢?”螭吻好困惑。
他试图骑上身体,以为往下一枕,便能两者相融,轻易魂归已身……
躺是躺平了,魂是魂,身是身,各躺各的。
“就连姿势,我刻意摆得一模一样,是手指摊开的距离有差?食指高一点,小指低一些……”
惊蛰回到房内,眼中所见,便是两个“螭吻”叠在一块儿。
下方那个,兀自沉眠,不受惊扰。
上头那个,发如白瀑,淌溢而下,嘴里念念有词,侧颜一脸迷惑。
惊蛰出声,尽可能不笑出来。
“你进不去那具身体。”所以,省省吧。
螭吻没有吓得弹坐起来,也没有心虚粉饰,更不想扯谎诓拗,他还躺了好些会儿,不肯离开──别人摆明要霸占他的身躯,他就不能垂死挣扎吗?
被惊蛰看到他想钻回身体内,有啥有心虚的?
这是天经地义!
“对那具身体而言,你已非正主,自然相斥。”惊蛰摆下肩扛之物,沉重声响,也没引来螭吻注目。
摆明了螭吻就是不理他,更遑论开金口。
连日来,消极的对抗。
惊蛰习惯了,不以为意,取出锁水珠,朝大浴盆──方才扛上肩的东西──一抛,珠体受到撞击,涌出大量清水,源源不绝。
须臾间,浴盆注个盈满,温烟轻袅。
螭吻的不理不睬,他自有一套应对方法。
“你对我视而不见,我便自得其乐,反正我不会有损失。”
惊蛰探探水温,可以了,甩去掌间湿意,举步走向床榻,“魂螭吻”仍叠躺在“身螭吻”上方,死不下来。
惊蛰也不扰他“兴致”,迳自做他要做之事。
虽然上方覆着一抹魂,不过,魂清如岚,不妨碍他动作。
凭惊蛰的修为,要碰一缕魂魄,轻而易举,偏他不,故意视“魂螭吻”如无物。
手探前,穿过“魂螭吻”的形体,无遇阻碍,来到“身螭吻”的腰际,卸开腰带,白裳襟口敞开,锁骨周遭一大片雪白络了出来。
“你做什么?!”此刻,“魂螭吻”无法佯装无关紧要。
“怎么,不是很有志气,不跟我说话?”惊蛰现在也没空和螭吻闲聊。
“我忙我的,你忙你的,不冲突。”惊蛰皮不笑,肉不笑,继续剥除“身螭吻”的衣裳。
“啥叫不冲突?!你忙着脱我衣服──你给我住手!你快给我住手!”
螭吻想动手阻止,但碰不到惊蛰,只能眼睁睁瞪着惊蛰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