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食,就是不食言。”螭吻很有原则,不会耍赖,嚼了几口,他突然想到,神情转为认真:“咱们糖包子的恩怨,到此为止,你的歉意,我接收下来谁也不再拿这件事说嘴、刁难、记恨。”
正因恩仇尽泯,螭吻才有好心情,与他多聊这些,否则,面对他厌恶之人,多讲半句,他都嫌烦。
“日后,记得待人和善些,别老露出冷颜吓人,当有人笑脸以对时,央托你卖个糖包子给他,别再死不答应了,惊蛰叔叔。”
“死小鬼,教训起他了?”
那声“騺蛰叔叔”,喊来太甜,甜得太腻,让惊蛰露出一抹──嘴里被塞了颗糖饴,满口全是蜜丝丝滋味,他最厌恶的甜味──鄙夷。
第二颗鲨口果完食,螭吻又要朝第三颗进攻。
惊蛰锁眉,欲伸手阻他,要他别再勉强吃下,螭吻更快些,出声喝止。
“嗯──手!”一个时辰,还没到!
惊蛰甫探出半截的手臂,竟又缩回缸内。
“……这不是听话,还是……博取信任。”惊蛰立刻在心里补充,不知是想说服谁呀?
螭吻一瞬间,瞟见惊蛰臂上的蛟鳞,逼鲨口花汁液蚀蛀,有好些已受损,不由得有感而发:“蛟鳞真不济事,根本没有保护力,还是龙鳞好,起码分毫不伤。”
“这是炫耀吗?”
“谁不知道龙鳞比蛟鳞好,若能选择,他也渴望拥有一身龙鳞!”
螭吻这番话,听来刺耳无比!
“你一定很怨自己不是龙吧?怨老天不公,把你放进蛟物躯壳内,害你比别人辛苦一倍,眼睁睁看着有人毋须怎么修炼,天赋上,硬是胜过你。”
惊蛰冷笑。
“是呀,你口中的“有人”,不正在我眼前,笑容张狂,说出连番废话?!”
好吧,笑容不张狂,只有淡淡的扬唇,可惜,语句中的每一字,都扎刺惊蛰心口。
越是事实,越是尖锐。
“我也觉得真不公平……说不定,你,比我更适合当龙子。”螭吻乌亮的眸,直勾勾地,与惊蛰讶异的湛瞳,互视。
心中对螭吻“不公平”之说,存有惊诧,转念一想,八成这死小鬼故意说反话,以退为进,以同情为嘲弄。
“为何这么说?”惊蛰不介意听听,这死小鬼还想说什么浑话。
“龙的天赋,由你来使,应能尽兴发挥,做到像我大哥二哥武艺精深的地步。可我没博大野望,也不渴望成为战龙,就算把我放进蛟物躯壳里,我九成九还是过得悠哉、快活,和现在没啥差别。”
龙与蛟,旁人看来,或许天差地别,对螭吻而言,却是相同的。
从螭吻眼中,惊蛰看不见矫情,读不着酸讽,但他并不相信这是由衷而发的心里话。
暴殄天物。
墨鳞金骨,是一具多特别的躯体,旁人求之,难以得,却给了一个毫不上进的死小鬼。
“是你不懂身为‘龙子’的好,抑或,应该这么说,因为你已是龙子,才能说出这种──风凉之语。”
“我口吻很风凉吗?”螭吻眨了眨眼。
原来,他实话实说,听在人家耳里,难脱“风凉”二字?
他又笑了:“那抱歉啦,让你误解,我确实无意风凉讽弄。兴许这些话由旁人来说,才有说服力,身为龙子,说了也没人信,还当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哼,你确实是,小鬼。”
“你取鲨口果时,遇到不少困难吧?”螭吻不再提龙与蛟,改问了其他。
“没有。”并非惊蛰嘴硬,只是他从不示弱。
“手都弄成了这样,还说没有?”螭吻睨他。
他一点也不觉得,此刻逞强,有何勇猛可言。
“以后,要是还有人叫你去做危险的事,你要懂得拒绝,别傻乎乎去完成。”螭吻告诫道,表情认真。
“真想提醒、提醒你……叫我去做危险事的人,就是你。”
“手还会痒吗?魟医的药汤只能舒缓,无法即刻治愈。”
“不碍事。”错觉吗?他在螭吻脸上捕捉到些许担忧。
死小鬼……挺窝心的,神情有些可爱。
是了,他甫取回鲨口果,回到螭吻面前时,螭吻他……也是最先露出紧张的人,逼着要看他的手。
更是螭吻急急忙忙,强拖着他,赶至药居。
他半字都不用说,螭吻已经向魟医说了长串,要魟医快些弄药来……
而也在此时,惊蛰才想到──
忘了把掠食丹,放入鲨口果中,让螭吻吃下。
也罢,下回吧。
“泡完药汤,还要连痒七天哦。幸好,你看来不太怕痒,应该是没什么关系啦。”这一句,真的说得很风凉,一副“爱莫能助”的无辜。
惊蛰撤回所有前言。
“死小鬼就是死小鬼,一点也不可爱。”
这算是……喂食成功?
看着专注进食的螭吻,惊蛰无法否认,是种享受,更是得意。
他终于愿意吃他带来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不似小鱼啄米那般,小口小口吃着,而是属于男孩子的豪迈,用着对食物最高敬意──爱,就是把它吃光光──的态度,狂风扫落叶,一匙一匙往嘴里送。
眸,因满足,弯成漂亮勾月状;唇角沾有红藻泥,来不及吮去,有些狼藉,却无损他的俊稚。
每一口吃进嘴里的食物,像是无比美味,餍足了他的笑。
而他一笑,喂食的惊蛰感到自豪,比练成一式新招,更加喜悦。
但惊蛰不心急,不愿有任何不确定,又等待了六日。
这六日里,持续喂养螭吻,以新奇美食、精巧小点、特殊菜肴……螭吻来者不拒,样样完食,对他豪无戒心。
他可以笃定,掺入掠食丹的时机,成熟。
第4章(2)
通透的掠食丹,比起鱼皮胶凝制的“可食小珍珠”,更加小巧些,丢入鲸豚奶茶内,与颗颗晶莹、饱满的小珍珠相混,难以辨识。
最后一口粟团,消失在螭吻口中,惊蛰适时送上“珍珠鲸奶茶”,螭吻已被喂养习惯,一接过,大吸两口,饱得好满足。
惊蛰不眨眸,盯着,看螭吻喉头轻滚,咽下。
“惊蛰叔,你也想喝?”不然,为何死死盯紧“珍珠鲸奶茶”?
螭吻不介意分他一半,毕竟东西是惊蛰所买。
“你喝。”惊蛰摇头,伸手揩去他唇角的藻泥。
动作出自于本能,藻泥沾上指腹,他僵住,瞪着自己手指,再悄悄探到腰后,嫌恶地在衣上抹掉。
“这珍珠鲸奶茶,真好喝。”每尝一次,都要赞叹一次。
“下回再替你带一杯过来。”真不知是谁,曾说喝鲸豚奶会腹痛?现在倒喝上瘾了。
“掠食丹尚需一年方启作用,在那之前……对这死小鬼好些,算是给他的“回馈”。”
“回馈珍稀的墨鳞金骨,甜美的力量。”
“惊蛰叔,我以前那种行为,太不该、太恶劣、太对不起你了!你是一个好人。”螭吻发自内心真诚反省。
反省先前和惊蛰呕气、作对、刁难,自觉自个儿错得离谱、错得该打。
面对盈满歉意的眸,惊蛰嘴角一抽,下意识想避开这种眼神。
避开太过纯净、太过灿烂的眼神。
“好人?我是吗?”
“……别喊我叔叔,听起来好老。”半晌,惊蛰只挤出这句搪塞。
“要我直接叫你‘惊蛰’吗?我是无所谓啦,但我父王会啰唆。”骂他不懂辈分、礼数。
惊蛰挑眉:“你会怕?”怕被骂?
“当然不。”螭吻大大扬笑。
一点也不意外的答案。
“那便这么叫吧。”
“好,惊蛰。”眸,因为笑,又眯起些些。
不知是笑容太无邪,抑或是喊“惊蛰”的声音澄净刺耳,惊蛰皆为此皱起眉头,感觉一瞬间,呼吸暂窒。
“所以,我们也能省略‘叔叔’这两字,直接以‘惊蛰’相称?”
大龙子缓行来到,清灵微沈的嗓,吐出噙笑之语。
论悦耳,大龙子天籁独具,众所公认,螭吻自是略逊。
然而,同样说着“惊蛰”,由大龙子口中听见,却无方才的窒碍感。
“惊蛰不会反对嘛,他年纪比大哥,,被大哥叫叔叔,感觉很吃亏。”螭吻代为回答,一副与惊蛰熟稔貌。
“小九,这时候该在竞武场,习练武艺。”大龙子淡淡觑去。
“肚子填饱了,才有气力嘛。”螭吻边吸珍珠鲸奶茶,边笑,转向惊蛰:“要不要跟我过两招?”
“他不行,父王正在寻他。”而大龙子便是奉命前来传唤。
“父王找惊蛰?何事找?”螭吻很好奇。
自是为近日来,传遍龙骸城上下,那一件“谣言”。
大龙子未加说明,仅对惊蛰道:“西戎厅,你去一趟。”
“那我也──”螭吻正要站起,右肩上,搭来大龙子的手掌。
“大哥恰巧空闲,陪你去竞武场练练。”
“可以不要吗?”螭吻哀号。大哥很严厉的,呜。
“让大哥看看你是否精进些。”人,大龙子直接拖走。
螭吻神情哀怨,惊蛰爱莫能助,忍住发噱想笑,也没能察觉,目送两只龙子离去的眸,带些暖意……
只是,再落回桌上空瓶──方才装满一大罐鲸奶茶,如今空空如也,半颗珍珠不剩,包括了……掠食丹──黑蓝双眼转为深沉,添加一抹冷凛。
或许,龙主唤他前去,正是为了蛟族的“传说”──吃墨鳞金龙,增进功力,迅速成龙。
不意外龙主亦耳闻“传说”,只可惜,迟了。
不过,掠食丹起作用之前,仍不好露出破绽,惊蛰缓步走向西戎厅时,已想妥说词。
无论如何,装傻便是。
不承认听过“传言”,不知墨鳞金龙的效用,龙主也逼问不出什么。
抵达西戎厅,龙主等在那儿,一脸阴霾,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不待惊蛰请安,龙主狠狠指向他,率先质问──
“你,是不是对我家小九有企图?”
果不其然,龙主问了。
问得直白,问得一针见血,问着他对“墨鳞金龙”的意图。
惊蛰不动声色,早已预料龙主有此一问,正欲否认,龙主又拍桌了!
“砰”的重响,配上唰到鼻尖的长指,严声问:“你,不是不知道,我家小九是公的!是雄性!有小龟龟的!”
惊蛰嘴里的否认,吐不出,咽不下,因为此一问句,惊蛰否定不了。
“……我知道小九的性别。”
公的、雄性,有小龟龟──陆路上则以“小鸡鸡”称之,海城的用法更贴近……嗯,实物。
“他更不是女扮男装,或自小女儿当儿子养,虽然……本王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他是只小龙女,呜──”一时悲从中来,哽咽。
惊蛰有些困惑,对于龙主的召唤,产生了怀疑。
似乎……非他所猜想,单为蛟族的“传说”,倒更像是──爹亲怕爱儿遭拐,于是,将意图不轨的坏人叫到跟前,好生逼问一番。
只差没吼出来:“你,是不是想把我家小九,抓过来亲、抱过去吻,再顺便压到床上,这样那样?!”
“我知道,小九是龙子。”惊蛰重申。心里有道声音响起,补充着:“一只……漂亮的龙子。”
物界中,为求偶、为接代,雄性之美,比雌性更醒目。
螭吻的美,不属于雌性阴柔,也非过度剽悍、阳刚,而是一种……更精致的、更细腻的美。
那种精致,碰上死小鬼性格,竟毫无违和,甚至让小九……耀眼许多。
“那你为什么──”“觊觎他?!”龙主很想斥喝问他,又觉觊觎两字太重。
龙骸城的传言,还不到这种地步,充其量,只到““惊蛰非常、非常、非常宠爱小九,直逼追求一样,好、示好,对其他人的态度,天差地别””。
“嗯?”惊蛰对龙主的支吾,眉心略蹙。
“那你为什么……这么疼爱小九?”龙主婉言转弯,硬是扭了说法:“男孩子不用太宠,宠儿多败子,本王一知道他是带把儿的,马上由宠溺变严厉,不容他骄恣、软弱!”
对女儿和儿子,采取云泥态态,女儿是云,儿子是泥!
“我没有特别疼爱他!”惊蛰如此回答。
睁眼说瞎话!
全城上下,说得可不是这么回事。
惊蛰,那个惊蛰耶!
谁曾见过,惊蛰为了哪个人,伫留于某处,久久不肯离去?
又为了哪个人,忍受为难和捉弄,只求对方舒眉一笑?
更为了哪个人,挖空心思,不厌其烦,寻着、找着、拎着,四海之中新奇有趣的珍物,仅盼望某人能餍饱满足?
没有嘛!
却为小九,首开先例。
却为小九,做足了一切。
还敢说““没有特别疼爱他””?
如此昭彰的“yin念”,龙主这个当爹的,胆战心惊!
龙主脸上的神情──生怕宝贝儿子,被怪叔叔给“吃”掉──摆得清清楚楚,惊蛰想装作无视,也做不到。
对,他想吃小九。
但绝非龙王所想,那种畅快淋漓、挥洒汗水的“吃”。
惊蛰不想多做解释,任由误会产生。
“您唤我来,便是要叮嘱我,别太宠爱小九?”
龙主一震,遭提醒之后,才忆起正事。
太关心龙骸城的“传言”,险些忘了,把惊蛰找来,不只为逼问惊蛰对小九的居心,清清嗓,龙主端身直坐:“当然不是,本王是想与你……商讨‘化龙’一事。”
惊蛰面无表情,只是听。
龙主拈胡,再道:“前两日,又一只青蚊成龙,这事,你知道吗?”
“不知。”前两日,嗯,他忙着喂小九,跑东海一趟,采集马蹄螺,确实不曾留意。
“是只修为尚浅的小蛟,连被收为坐骑,资格都不符,却能化龙,不免……让人思及你。明明样样不输人,甚至胜过别人许多……”
怎只能眼睁睁望人成龙,自己却一筹莫展?
“成不成龙,似乎无关强弱。”惊蛰淡回。
“不过,由以往来看,鲜少发生例外,数一数二的蛟物,大多率先成龙……”这,正是龙主不解之处。
惊蛰抿唇,冷然自嘲:“看来,我有幸成为例外。”
而且,是众人茶余茶后,拿出来闲闲磕牙的一大趣谈。
“这是对你的磨练吧。”
“为何其余蛟物,皆毋须磨、毋须练?”
龙主的慰言,惊蛰冷嗤于腹。
“有时,强与弱,确实无关,这世上绝不是最强的人,便一定为首,武艺高强,不代表品性高强,太钻研于修为上,往往忽略枝微末节,遗漏掉……比修武更要紧的事。”
此言,惊蛰听,却不解。
“你应该也知晓,本王并非同辈龙子间,武学最为出众的,西海龙王堪称第一,可‘四海龙主’之位,反由本王承袭,你不觉怪异吗?”
是呀,换成他是西海龙王,定难以平衡,无法接受。
或许,会愤而挑战,来场兄弟拚战,论个高低。
“统治广海,不能单靠武力,更需要的是悲悯、是慈心,是感同身受,是与海中万物相仿的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