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了它,他的魂魄,说不定还无法安分,与躯壳相斥。
“果然,蛟魂配不上龙躯……才会一失去力量,差异即现。”
淡淡低嘲,倒不是自我嫌恶,只是更认清事实。
“装进不属于自乡的躯壳,像奶娃骑大鲛,无法轻易驱使,你到底懂不懂……这样对我是好的吗?笨蛋……”自语的口中,喃喃的““你””是惊蛰,亦是前世的龙魂。
“蛟魂的‘惊蛰’,与龙魂的‘螭吻’,若未曾错体魂换,今世的相遇,是不是……能更单纯些?”
能相遇吗?会相遇吗?
遇见了,还……心动吗?
或是,形同陌路?
倾首,心贴上水帘晶墙,墙上沁凉的水,冲刷混沌的脑袋。
他努力想、认真想、反覆想,要想出下一步,该如何做,才能阻止惊蛰?
惊蛰体内那颗该死的掠食丹,必须早一点取出来,在它开始作用之前……
用拐的?用求的?用骗的?惊蛰会同意吗?
水,湿濡着脸颊,凉透入心,让苦思的脑袋有短暂的空白──短暂空白之后,是灵光乍现的醒悟!
唇角笑意飞扬,越来越明显。
“没关系嘛,任何事都不先问我,爱做就去做,任性得令人发指,哼哼,要任性,谁不会呀?”
螭吻由水帘晶墙间抬头,第一件事,便是试图去解锁魂圈。
锁魂圈看似薄碎,仿佛轻轻一扯,就能毁去,到螭吻手上却异常坚韧。
螭吻试了好久,手腕已磨红,锁魂圈仍稳稳缠锢。
“只是想魂体脱离,有这么困难吗?!我这具身体……想逃想躲,连走出大门口都不行,哪能上演离家出去失踪记?”
是了,被躯壳所拖累,螭吻行动近乎不便,他才想到,不妨暂时魂躯分离,以轻巧的魂体活动。
再找处地方窝藏,留张字条,写着““等你把掠食丹吐出、销毁,我就回来了””,看是惊蛰倔,或是他倔!
主意是打好了,执行上,困难重重。
扳不开,敲不坏,咬不断,正当无计可施,又得苦想其他方法之际,螭吻眠尾余光瞄见了救星,还是最大、最强的那一颗!
他无暇细想,招手猛喊:“三嫂!三嫂!这边!你到这边来一下!”
螭吻口中的“三嫂”辰星,正行经龙骨廊,停下步伐,眸光极淡,投来不甚热络的一眼,对照螭吻的谄笑,她浅然得冷漠。
“帮我一个小忙,举手之劳!”
辰星走来,眼神询问:“何事?”
“替我劈开这个。”螭吻与起双腕,又指指脖子和脚踝。
既是对方请托,她也不加迟疑,更不过问。
昔日战斗天女,对战区区几个银圈,像撕碎纸张一般,不费力气。
螭吻就是欣赏三嫂这种人,俐落,爽快。
要是遇上小参她们,定是你一言我一语,嚷嚷着:“银圈不能取下呀!你会魂飞魄散!我去叫你哥哥过来”──啰哩叭唆的。
反观三嫂,不多话,不多嘴,对不在意之事,多问一句都嫌懒,能让她笑、让她留神、让她关注的,独独三哥。
恐怕她连锁魂圈有何作用,都不曾去想。
反正不是套在三龙子身上之物,她不关心。
而且帮完,不等人道谢,转身又走了。
螭吻顾不得嚷谢,身躯微晃,有种迷离之感。
“还不能脱离,我得去留字纸……”摇摇晃晃,似醉酒之人,攀扶墙柱,一步一步拖着身躯,朝回房方向去。
没了魂魄的躯壳,颓代石桌旁,不知已有多少时辰。
桌上墨砚翻倒,桌面一片狼藉,汁液沿边角滴落,染在螭吻发消,白丝间掺杂着浓黑。
那是惊蛰看见,最肝胆俱裂的一景。
无论喊出多少次的“小九”,那双眼,未曾再睁开过。
桌上字条,只有三个字:“掠食丹”。
字迹潦草,写得多匆促,“丹”字间的那一点,甚至来不及落下。
龙骸城,再度纷乱,此回风暴,越发强烈。
“又是你,对吧?!你又把小九捉哪里去了?!”四龙子揪起惊蛰襟口,拳毕高,就要落下。
“同一招,到底要耍几次?!”六龙子眼露冷光,拳紧握着,剑芒捏在掌心,几乎压抑不住。
“上一回,也装得很无辜,让我们没怀疑到你身上,这一回,抱住小九喊两声,扮扮深受打击,又想骗我们?!”二龙子没六龙子的好耐性,电掣力已入手,凶狠朝惊蛰后颈,劈砍。
惊蛰动也没动,怀里是冰冷的螭吻,那温度,冻得无法思考。
电掣刀抹断劲子之前,大龙子拨动水箜篌,水弦挡下电掣。
惊蛰半绺发丝被削断,飘然坠下,惊蛰仍是没有动作。
不闪,不躲,不回避,若无大龙子出手,惊蛰此刻已该身首异处。
“大哥!你阻止我干嘛?”二龙子不满。一刀劈死祸害,岂不省事。
“杀了他,小九的下落,能去问谁?”
“惊蛰。”三龙子叫了一遍,没有回应,他更加强硬:“惊蛰!”这一回,也与四龙子一样,揪住他一角,沈声问:“小九呢?”
对……
小九呢?
他抱在怀里的不是小九,没了魂魄,它只是具肉身。
“小九人呢?”惊蛰不答反问,要三龙子回答他。
“你还有脸问?!”四龙子重揍他一拳,拳劲狠厉,打得惊蛰嘴角渗血。
血丝刺目,却阻止不了惊蛰再问:“小九呢?”这一次,他问向了四龙子。
“你──”四龙子大恼,举起拳,又要揍他。
“慢些。”五龙子以烟管挡下了硬拳,逼四龙子狠瞪。
五龙子不以为意,拨开四龙子之拳,挥挥烟头,才道:“身为小九兄长多年,对小九倒算了解,看桌上留下的字条,略略推敲……他该不会是准备写──掠食丹取出后,我才愿意魂魄归体,否则,免谈。”
五龙子的猜测,换来房内一片静默。
依小九性子,确实……
不无可能。
七龙子加入分析:“而在书写途中,魂魄抽离,出乎他意料,非他所能掌控,他见状况生异,急于另寻他法,便踏出房门,不知去向……”
三龙子摩挲着下颚,沉吟:“锁魂圈,凭现下小九之力,不可能取下;城中道行不够的,亦帮不了此忙;能取下的人,皆知锁魂圈重要,即便小九哀求,决计不会应允。”
“锁魂圈遭破坏的手法,相当高明,非以蛮力硬扯,倒更似至柔之力……”大龙子检视着圈身,脑中名单渐现,再逐一剔除。
“到底是谁多事?或者,另有所图?”二龙子睨向惊蛰。
思来想去,就属惊蛰的嫌疑
“是我!”
闻讯而至的女眷中,传来了坦承声,淡然好辨,一听,便知是谁。
“辰星?”三龙子意外,此事竟扯上自家那口子?
“录知不知道锁魂圈对小九的重要性?!”四龙子气吼着。
辰星细眉未挑,不似参娃和珠芽,缩起了肩,捂住了耳,被咆吠所吓。
“不知道。”辰星的回答,很诚实,很理所当然。
“你不知道,还替他取下?!”四龙子直想翻白眼。
要不是看在她是女人,还是一个他打不过的战斗天女,他一定、一定直接单挑!
辰星眼神扫去,波澜不兴,像两涨凝冰的湖水。
“小九请我取下的。”这便是她的理由。
“你也不问问他,取下要干嘛?!”四龙子又吠,这回三龙子挡在前头,脸上神情全是捍卫。
“老四,辰星并非存心,她不清楚锁魂圈作用,加上小九开口请托,她便帮了忙,不加深思,绝无恶意──”
“好了,追究谁取下锁魂圈有何意义?把小九找回来,才是当务之急!”龙主威严指示,可惜眼泪鼻涕狂流,大颗小颗挂脸上,蠢爹爹的模样,完全来不及收拾。
“哪有什么好急的,掠食丹先吐出来呀,吐出来,我不就回去了……”
这句答覆,来自于螭吻口中,他正单手托腮,嘀咕着。
偏偏厅内无人听闻,无人反应,依旧为螭吻的下落焦急。
不是螭吻藏得太好,更非他化身魂魄,所以众人无法视之,而是此刻的他,远在千里,透过一片镜,看着龙骸城内。
“九少,请用。”一杯茶水,客客气气推过来。
“你们地府的茶,有股怪味。”螭吻不是好客人,有得吃有得喝,还嫌。
身为主人,不见动怒,文判笑容可掬,比茶水更香醇。
“舀忘川之水冲泡,难怪九少喝不惯。”
是了,地府。螭吻正处于黄泉冥城。
会来到这里,非螭吻本意。
话说,他魂体相离,速度太快,连他自身都吓了一跳,正如七龙子猜测──状况生异,脱离掌控,他急于出房,另寻他法……
出了房,魂魄太轻,一时不查,遭海潮卷走,飘远,一路卷离龙骸城。
肉体虚弱也罢,连魂体竟同样无用──螭吻当时,心里狂暴吹喊。
第11章(2)
吹喊不过两句,一旁传来““何方孤魂野鬼?还不速速随我回地府领罚!””,沉沉铁链声,霎时逼近,然后,千里挪移大法──
他就被鬼差捉到这里来了。
还真是……好大的意外。
幸好文判认出他,否则,他向鬼差说了千百次““我是龙骸城九龙子!放开我!””,鬼差哂笑,回以眼神羞辱;龙子有你这么弱吗?
文判以礼相待,领他来到这处幽静竹舍,供他朳憩、暂养。
冥城,果然是魂魄的好归处。
在这儿待下,魂体安静许多,头不晕、脚也不浮,一整个舒适畅快。
“喝多了,不会失忆吗?”螭吻眼露诧异。
忘川水泡茶……能喝吗?
饮忘川水,成忘世魂,冥府里,万年傅唱的歌谣,岂会有假?
“这倒不会,九少尽管放心,泡茶之水,汲于忘川源头,清澈无比,未经多情河曲,未过贪嗔谷,未涤俗世身,不忘七情六欲。”
“就是‘不会’嘛,何必说那么多。”多余废话螭吻没心情听。
文判脾性好,待谁皆能微笑以对──只除了专惹麻烦、累他日日过劳,收拾善后的那一位不肖主子──面对螭吻的啐声,他不以为意。
“若九少想以忘川中段之水,煎煮泡茶也行,只是味道稍嫌腥甜些……”
“我又没味觉,脱骨之后再回体,再也尝不出滋味。”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想喝忘川水!
“会逐渐好转,只要你待在龙魂身边,你的力量、你的宝珠,能舒缓种种不适,魂体越发相融、精神日益好转、气力慢慢恢复,别离开他太远,与他亲近,对九少,都是好事。”
文判之言,螭吻当成是不负责任闲聊,听着,并不上心。
认真瞧水镜,实际些。
看见螭吻正凝神专注望向水镜,望着龙骸城一切,文判很贴心,探问:“九少若想回龙骸城,下官愿意亲自护送。”
“还不要。惊蛰没吐出掠食丹!我已经决定,一日不见掠食丹取出,我一日不回去!”螭吻坚定立场,绝不妥协。
“但我很想将你打包、远远送回去。”
“你与某位家伙,有七成相似……”
“骄纵相似、受宠相似,目中无人相似,太好命的相似。”
“死小鬼的相似。”
文判默默腹诽,难为他脸上还挂满笑,浅,却俊致。
“魂与体脱离太久,并不是好事。”
螭吻又托起腮,目光只看向镜中,慵懒回他:“会吗?我倒觉得在这里很舒适。”
惊蛰的脸,浮现镜面内,愁眉不展,脸庞紧绷、严肃。
螭吻忍不住伸手,想推平那眉心间堆积的皱痕。
指腹碰上镜面,扰起一涨紊乱,弄糊了惊蛰的模样。
“有人伺候着,哪里不舒适?”文判摇首,心里暗叹。
既然螭吻一副““有事禀报,无事退朝””的神色,并不热络于他,文判亦不自讨无趣。
“下官尚有职务,先行告退。”文判揖了身。
螭吻一双眼全盯在水镜里,瞧都不瞧文判,随意摆摆手,算是搭里了。
接下来的时间,螭吻何事都不做,静静地,看水镜所传回的景象。
时序的落差,水镜另端,画夜不断交替,于他,却不过短短数个时辰。
几个时辰中,他看见,苦寻他下落,惊慌失措的忧心;他看见,回到城内,无功而返的失望;他看见,夜阑人静,守在躯壳身旁,不愿入睡的熬……
开始反渻自己太胡闹,惹来众人奔波,愧意,萌出了芽。
“……我本来只准备躲在城里暗处,见机行事,没想被鬼差抓走……我怎么知道,连小小一只鬼差,都把我上铐扣押……”
嘟哝声,很是委屈。
“你快点把掠食丹拿出来呀!我就能快点回去──你那什么表情呀?!要不是你胡搞害搞,拿自己安危开玩笑,吃下掠食丹,我又何必用上这招……”
对着镜内愁容,螭吻不禁低斥:
“眉,干嘛皱成这样,皱久了,眉心几道深痕,以后都消不掉了,脸已经很不和蔼亲切,再下去,哪个小孩看到你,绝对报以大哭……”
骂完,心又软了,险些无法坚持。
“一直喊小九也没用,快把掠食丹挖出来,比较实际……”拿出来,我就去求……拜托文判,带我回去。”
掠食丹放越久,他越不安心。
怕它太快起作用,会伤害惊蛰。
文判再折返,螭吻如石雕,仍是坐在原处,姿势不变,与他离开时,一个模样。
若非他忙上好一阵子,处理完千来件入魂审查,他几乎也要错认自己是否看错辰。
“九少,用膳时间已至,要不要移驾小亭内,备了些粗茶淡饭。”
“用闻的饭菜,我没有食欲。”
镜里,也没看见惊蛰用膳,连颗海粟都没吃过……”
“魂体不需要进食,饿与渴,只是离世不久,才残存的记忆。”用闻的,已经算是……给龙子的特殊招待了。
螭吻太专注于镜内,不查时辰流逝,还以为文判去去又回来,加上心里郁结,很难有好心情与谁攀谈,带些不耐,睨瞟文判一眼。
“文判,你好像很闲哦?每次看到你,不是喝茶,就是四处乱晃?”
此话原意,是希望文判回答──“不,下官很忙。”
他就能光明正大接续──“那你去忙,甭来招呼我。”
理所当然,赶走文判。
只是螭吻错了。
错在他状况不明,错在他误踩痛处。
错在不久之前,也曾有某一位──为主不尊的家伙,用相同口吻注懒散语调,道来彷似的问句,质疑文判。
“喂,你好像很闲耶,喝茶?都不用工作吗?”
在文判收拾聚魂峰崩坏,游魂四散,拘捕、救治、清点,更迅速分派修复工作……
好不容易,泰半混乱平息,他得了片刻之闲,坐下来,喝一口茶,纸扇打开,尚未能轻摇,便由身后传来──没天没良的疑问。
也不自我反省,想想,聚魂峰,是谁弄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