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悔恨不已,他怎会放逐自己到海牢,因为那里苦难最甚,而他是最该受苦之人。
“你那时一定很喜欢很喜欢罗盈,对不对?”喜鹊问道。
“那时候的我,只有她。”他说。
喜鹊望着他像是白玉雕出来的侧脸,她蓦地一阵心酸。
“现在你有我了。”喜鹊将脸颊贴着他的手臂,声音软软地说道。
独孤兰君心头一震,原本平躺的他慢慢地侧身面对着她,黑幽幽眼神紧盯着她。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师父啊,我这徒弟很好用喔,种田扛物都没问题。”她眯着眼笑得傻呼呼的。
原来,她的意思是这样。独孤兰君看着她软嫩的双颊,有种想倾身咬她一口的冲动。她的脸、她的唇,她的一切看起来都柔软得不可思议。
“师……父……”喜鹊眼巴巴看着他逼近,感觉双唇开始发痒。
她屏住气息,咬住双唇,眼睛瞪得圆滚滚的。
“睡觉。”独孤兰君蓦地用手遮住她那双清朗的阵子。
“好。”喜鹊点头,闭着眼一手捣着仍然狂跳不已的心脏,教训似地说道:“师父啊,你长得这么美,以后不要随便离别人的脸那么近。不然,以后什么闲杂人等都喜欢上你,追着你跑,你会很麻烦的。”
独孤兰君侧过身,不去看她一张一合的红唇。
“睡。”他命令道。
“师父。”
“又有什么事?”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像她爹。
“没事,只是想叫一下你。”喜鹊的手钻入他的手掌间,与他十指交握。
独孤兰君的胸口一窒,不自觉地又抬眼看向她。
果然,她才躺平之后没多久,呼吸才平稳,便双唇微张,一脸放松地睡了。
这傻丫头,怎么总这么无忧无虑,无忧无虑到连身边的人也要随之放松了。“唔。”她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咕哝,然后侧身松开了他的手。
独孤兰君立刻反手紧握住她手,然后将她的身子纳入怀里,脸颊轻贴着她的头顶。
他不该碰她,不该带她回巫咸国的,因为他此次回巫咸国其实有着为了他娘而不惜一死的决心。可他一看到她的病弱模样,一看到她那么想跟着他的决心,他怎么有法子抛下她一走了之?
他毕竟是人,而人是自私的,他只是想拥有一些温暖啊。
走开!
独孤兰君感觉有股力量在他丹田之处盘桓着,他的四肢渐渐被一层冰冷团团围住。他的眼皮如铅般沉重,重到他甚至没有法子醒来。
他想移动内息和体内的魂体对战,可他的内息如今能支撑的力量却很薄弱。那团冰冷蓦地袭上他的胸口,冻住他心轮、锁住他的喉轮,忽而直冲而上他的顶轮。
独孤兰君蓦地睁开眼。
那眼色凛寒如雪,如利刃上之锐光,没有一丝人的情绪。
他一回头,正巧与山洞入口处一头吸嗅到人味而前来觅食的山狼相对。
独孤兰君倏地起身,身子一个跃出,在山狼飞扑上前时,他蓦地擒住山狼的咽喉。
咔啦一声,山狼的脖子一歪,连吭都没吭便死了。一抹灰魂从山狼身上被摄入他的背胛之间。
独孤兰君的唇一扬,眼眸闪过一抹让人胆寒的笑意。
他单手将山狼往山壁上一甩,山狼的尸体咚地落下。
独孤兰君黑眸里闪着冷光,瞪着躺在地上的女人。
他伸手探向她的颈子,那温热的脉动让他兴奋地红了眼。人缓缓地死去,那挣扎的苦愈甚,能取得的恐惧力量便愈强。
“师父,你的手好冷。”喜鹊皱着眉,伸手摸着喉咙上的手。
“他”见她清醒,眼里杀气更甚,双手同时施了力气。
“师父!”喜鹊痛苦的睁大眼,对上那双闪着残忍杀意的眼眸。
“他”勾唇冷笑着,再度施力于指间。
喜鹊被勒得脸色发紫,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可她瞪着那抹笑意,后背起了阵阵的鸡皮疙瘩。
“你不是我师父!还我师父来!”喜鹊拳打脚踢无效,又急又痛,眼泪一迳地往下掉。“师父,你快点醒来,我是喜鹊啊!”
“他”的身子蓦然一震,手劲竟微松了下。
喜鹊见状,立刻把握说话机会,哑着声音说道:“师父,你知道是我,你勒着我的脖子,要我怎么说话?你最爱听我说话了,对吧。”
“他”脸上冷笑褪去,狠狠地瞪着她,胸膛因为气息粗重而不住喘息着,好似有人正在他体内挣扎着,可“他”的手仍然紧掐在她的颈间。
喜鹊见他只是动摇,生怕师父还没回神,她就先被掐死了。
“我告诉你,我如果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师父最疼我,铁定会让你很好看……师父,你快出来救我啊!”喜鹊大叫一声,一脚踹向他的“重要部位”。东方姊姊曾经教过她,若有急难要脱身时,这招最好用。
“他”没预料到她竟有这一击,整个人痛到弯在地上蜷成一团。
“可怜喔,现在知道有肉身也是麻烦喔。”喜鹊同情地看了师父一眼,连忙趁此机会冲出山洞,脚下未停地朝着大树奔去。
她现在保命为先,否则她如果死了,师父会因此内疚一辈子的。
喜鹊抱住眼前所见最高的树干,猴子般俐落地手抓脚蹬,三两下就攀上一层屋子高度。
她回头一看,“他”正从山洞里一拐一拐朝着她而来。她倒抽一口气,连忙又往上爬了几寸。
“你给我下来!”他站在树下,低吼一声。
喜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脸,大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师父。”
“骗人!”喜鹊瞪他一眼,还抓了两片叶子扔他。“我师父才不会说他是我师父。”
独孤兰君抿紧唇,冷瞥她一眼,冷冰冰地说道:“你就在树上待一辈子好了。”
“师父!”喜鹊大叫一声,立刻抱着树干从树上滑下来,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往独狐兰君冲去。
“你——”独孤兰君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已经冲进他的怀里。“师父!”喜鹊紧紧地抱他,这时候才开始知道要害怕,哇哇大叫了起来。
“刚才有个家伙占用了你的身体,‘他’还想杀我!好恐怖好恐怖!”
独孤兰君的身躯在颤抖、双唇哆嗦着,脸色比她还要惨白。可他抱着温暖的她,用力呼吸着她的味道,感觉着她的气息,体内的寒气也就随之渐渐地褪去。他要牢牢记住,每次一抱住她,就要想起他身为人的部分。
“现在你知道我不爱在夜里入睡的原因了,因为体内那个由诸多魂体积集而成的‘我’,曾经杀人无数。”他低声说道。
喜鹊连打了几个哆嗦,却还是紧紧地抱着他不放。
独孤兰君心窝一暖,也不愿意再说起往事了,只怕她真的恐惧他。
因为有回在海牢之上,他不堪疲累地在夜里睡着了。醒来时,他所在的那座牢里除了他之外,全成了尸体。
他什么事都不记得,只有地上残破的尸体、被贯胸的血洞,和他满是鲜血的身体及布满腥膻血肉的手腕,证明他做过什么。
所以,他才被送到奴隶拍卖场,因为他邪恶到甚至没人敢杀他。
“‘他’以前不是还要从你身体爬出来吗?现在怎么可以直接变成你?”喜鹊边发抖边说道。
“因为‘他’现在的气力远胜于我,可以控制我的身体了。”他说。
她闻言身子颤抖得更厉害,可双臂却没有半刻松开他。
第6章(2)
独孤兰君知道她怕,可他也知道她怕的不是他。苍白而绝魅的容颜飘上一抹笑容,缓缓地将脸庞埋入她的颈间。
“如果哪天我又被控制了,你记得用今天的方式叫醒我。”他说。
“万一叫不醒呢?”
“那就杀了我。”独孤兰君起身,从怀里拿出一把利刃,放入她的手里。“记得把匕首插入我胸口,左右横切割碎我的心脏,我才会真正地死去。”
“为什么要这样?”喜鹊抓着利刃,吓到连哭都哭不出来。
“第一刀破我的内息、第二刀让魂体——就是今晚占领我身体的那些东西——痛到灰飞烟灭。”他抚着她的脸庞,从她的眼神,看出她的疑惑,于是低声说道:“我从小开始练摄魂术,摄的魂愈多、魂体的力量愈大,我的预知能力就愈强。可魂体力量愈大,我就愈不能控制自己。之前,每遇到体力不支,或是像这次因为内息不足的情况,‘他’便能控制我。”
“你不能不练这种摄魂术吗?”她抚着他贴在她颊上的冰冷手掌,想到他的苦,她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现在就算是我不想练,我体内的魂体也不愿放弃。”他缓缓低头,额头轻触着她的。“我若有什么不测,你要记得照顾自己,要投靠东方荷或梅非凡……”
“呸呸呸!你不要诅咒自己!你不会死的!”她急得大声嚷嚷,眼泪又再度掉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揉揉她的发,安抚地说道:“好了,快点睡吧,一早还要赶路。”
他握住她的手走回山洞,弯身拉平斗篷,将她安置在上头。
“师父,如果我抱着你睡,会不会‘他’就不敢出来了?”她突然坐正起身,揪着他的手臂,激动地问道。
他身子一僵,半天之后才缓慢说道:“我不知道。”他总不能说没用,因为他方才正是拥着她入睡的啊?
“那咱们试试看吧。”
喜鹊快手推着他躺下,自己挨了过去,抱住他的手臂,把脸往他肩上搁。
独孤兰君凛着眉,全身僵直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又没当你是男的,你也没当我是女的啊。”喜鹊打了个哈欠,然后不舒服地扭动了下身子。“师父,你全身都是骨头,躺起来很痛耶。下次我喂你什么,你就吃什么,吃胖一点啦!”
独孤兰君瞪她一眼,她很快地闭上眼。
可他望着她一脸信任的脸庞,实在没法子入睡。
他睡不着,害怕在他体内的魔若是醒来,会吞噬她。
他睡不着,不知道她这样的体质进入巫咸国,会不会有什么状况。
他睡不着,认为自己应该快快送走她。
他睡不着……
独孤兰君听着身边平稳的呼吸,感觉她的手臂牢牢地揽抱着他。他的脸一偏,不自觉地贴着她的发侧,沉沉地睡去了。
喜鹊一踏到巫咸国的领土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片黑压压的阴沉屋舍,以为会看到一片寸草不生,干枯灾荒的土地。
可眼前这片绿油油的稻田,是怎么回事?道路右侧这片种满了兰花的林荫大道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一条闪着冰蓝色泽的美丽溪流,以及远处那几座闪着金光的尖塔宫殿,又是怎么一回事?
“师父,你怎么没告诉我巫咸国这么美?”喜鹊原地转了一圈,用一种喘不过气的声音说道。
“因为我已经忘记它这么美了。”他说,目光停在远方镶着各色琉璃的尖塔宫殿——
那是他童年生长的地方。娘身体状况较好之时,会趁着爹不在时,和他在宫殿里玩捉迷藏。
“师父,你看!这里的溪水好干净,里头的鱼一定很好吃。”她咽了口口水。
“这里的溪没有鱼。”他笑着敲了下她的头,笑她果然只想到吃。
“师父,你看!好多兰花,你的名字就有兰耶。”喜鹊冲到那条兰花大道里,
一眼望去全是各色不同的兰花。
“我娘的名字里也有个兰字,她最喜欢兰花。我儿时除了蝴蝶兰、虎斑兰这些寻常品种之外,还有更多的兰花品种。似乎还曾经培育过一种蓝色的兰花,可惜就只长了一季就再也不生了。”他说。
“蓝色的兰花,真是太厉害了!师父快带我到处走走啊。顺便看看这里有什么好吃的。这里的包子、馒头和外头的有什么不一样?”她扯着他衣袖,小鸟一样地绕着他打转。
“饿了?”他伸手将她颊上发丝拨回耳后,只觉得她可爱。
喜鹊拍拍肚子,呵呵笑着对它说道:“你看,我师父很了解你吧。”
“你进到这里之后,就不要再叫我师父了。”
“那叫什么?”
他握住她的下颚,定定地看入她的眼。“叫我相公吧。”
“相……”喜鹊瞪大眼,表情像是看到鸡在天上飞。“相公!”
“如果他们以为你是我的妻子,就比较不会为难你。”他轻咳几声,表情不自在地说道。
“我是你的徒弟,他们也不敢随便动我啊。”她奇怪地看着他。
“徒弟随时可以被取代,但巫咸国坚守一夫一妻制,对妻子相当尊重。”他的拇指抚过她的下颚,牢牢地握住。
“呵呵呵,呵呵呵……”她因为觉得痒,拉下他的手格格地笑着。
“当我妻子,你这么开心?”他揽过她的腰,将她拉到身前盯着。
“当然啊,因为当你的妻子一定会吃得比徒弟好啊!”喜鹊开心地举高双臂,快步往前跑,边跑边往前大叫练习道:“相公相公相公!”
独孤兰君这辈子从不曾想过可以拥有一个家、一个妻子、几个孩子,然而现在看着喜鹊的背影,他突然希望他也能拥有这种对别人来说是最平凡的生活。
喜鹊跑出兰花大道后,才发现另一边田梗处其实有着十来个青衣人正戴着斗笠在田中工作着。
“你们好。”喜鹊朝他们挥挥手。
田里的青衣人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应她。
“回来。”独孤兰君低声唤道。
喜鹊咚咚咚地又跑过兰花大道里,冲到他身边。
“你不要跟他们关系太亲近,否则日后难过的人会是你。”独孤兰君压低声音
“什么意思?”
独孤兰君双唇紧抿地看着她,还是不忍心告诉她关于巫咸国内祭人一事,于是便改口问道:“你中午要吃什么?”
喜鹊神情一震,马上咽了口水,立刻开始思考起这个很严重的问题。中午要吃什么啊!
她安静地跟在独孤兰君身边,默默地往前走,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抬头,兴奋地扯住他的手臂说道:“我要吃很多。”
他一挑眉,告诉自己,幸好他没冀望她会按照常理回答问题。
“这里是‘祭族’居住的地方,再往里头走,过了一座城门后,就是巫城,那是‘巫族’居住的地方。”他指着前方说道。
“那我们住哪?”
“我们一进城,就会有人替我们安排住所的。因为我们一进巫山结界时,国内的巫师就应该都知情了。还有,你千万别跟任何人提到你手臂上的血滴印记,还有你是‘血婴’一事,知道吗?”他严肃地看着她。
“知道,你说过一百遍了。”她无奈地继续点头。
他敲了下她的脑袋以后,领着她走出兰花大道,直接和兰花田里的人打了个照面。
“各位辛苦了。”喜鹊忘了他的交代,再度朝着“祭族”的人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