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兰动弹不得,努力地想在黑烟里头缩起身子,可脸上依旧是木然模样。喜鹊在一旁急得跳脚,却又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看着独孤兰君像要置人于死地的阴沉脸孔,还有那个像枯萎兰花一样地倒下的白衣女子。
忽而,一阵大风吹散所有黑烟,屋内所有门窗全都因此砰砰作响。
“哪里跑!”独孤兰君看见一缕灰魂正从母亲后背肩胛中央往上飘,他伸手就要摄魂。
“住手!你想害死你母亲吗?”
一个沉声大喊及一道掌风同时朝着独孤兰君刮去。
独孤兰君后退一步,立刻将喜鹊护到他的身后。
一名身穿黑衣斗篷、年约六十的男子从屏风后现身,他双手互结着不同的手印,嘴里念念有词地将那抹灰魂在瞬间收入掌间,变成一颗发着微光的圆球。
男子刚毅脸庞上的浓密三角眉及眉宇间深刻的皱痕全都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而当那对严峻的黑眸盯上独孤兰君的面容时,那眼里闪过太多的情绪,最终竟化成一抹戾气,看得喜鹊不寒而栗。
男人持起魂球按入裴雪兰的后背双胛之间,裴雪兰身子一震,再次睁开眼睛。
“她不是我娘。”独孤兰君对着他父亲巫满说道。
“没错,这是旁人的魂。但你娘若没有这些魂体支撑,早不是这副光景了。”巫满扶起裴雪兰坐在桌前,端起一碗药汤喂到她唇边。
“你让这些魂进入她的体内,让她能吃能动,但那终究不是她,这样又有何意义!你把娘的‘灵’收在哪里?”独孤兰君望着爹的一头白发,望着他对娘仔细呵护的神情,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那不关你的事。”巫满的目光再度在独孤兰君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你果然拘了她的‘灵’。”独孤兰君从齿缝里迸出话,看着那个没有一丝表情的白衣女子。“她早该死了,娘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
喜鹊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却又全身起鸡皮疙瘩。眼前的这名白衣女子身子虽是独孤兰君的娘,但灵与魂却显然都不是,这样还算是他的娘吗?
“她是我的妻子,她会做任何我希望她做的事。”巫满把目光看向儿子身后的女子身上。“这是你的女人?”
喜鹊被他一看,双腿一抖,小脸害怕地埋回独孤兰君的肩臂里。
“没用。”巫满说。
“她是我妻子,轮不到你批评。”独孤兰君揽住她的身子,冷然地说。
巫满看他一眼,冷冷地问:“你回来做什么?”
“我曾经梦过娘两次。”独孤兰君说道。
巫满脸色一沉,知道那应当是他之前从“锁灵盒”里,放出妻子的灵,想要她回到体内,可她却不依从的那两回。
“你娘说什么?”巫满脸色一沉,掌上青筋暴突而起。
“说她很苦、说她想离开。还要我问你,为什么你让我从小就学摄魂术?你就这么希望你唯一的儿子变得不人不鬼吗?”独孤兰君没说出娘在梦中的无语,只是问他想问的话。
“若是你体内的魂体够强,或许能练出新法救你的母亲,因为她会如此都是你害的。”巫满冷冷地说道。
喜鹊感觉到师父身子的颤抖,当下气到忘了要怕巫满,立刻探出头来说道:“他离开巫咸国时也才十二岁,怎么有法子害他娘?”
“他一出生就害她差点死去。”巫满眯起眼,瞪了喜鹊一眼。
“那更不是他的错,他只是被你们生出来的。”喜鹊抱着独孤兰君的手臂壮胆,忍不住又开口反驳道:“你要这样怪,怎么不怪你为什么要和你娘子成婚?不成婚就不会生下他了啊。”
“大胆!”巫满双唇一抿,身躯未动,可双手结印,蓦地出掌便往她的脸上挥去。
独孤兰君后退一步,手掌蓦泛寒光地在周身画出一道大圈,裹住他与喜鹊。
喜鹊睁大眼,看见一个手掌印被挡在独孤兰君画出的大圈之外,发出嘶的一声。然后,她与独孤兰君的身子则随之晃动了一下。
巫满冷笑一声,后退一步,走回妻子身边,将她安置在长榻间睡下。
“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这些年的魂体收得应该不少,功力还行。不过,内息显然虚耗不足。我若再发几掌,你是挡不下我的。”
“我既回来,便不怕死。”独孤兰君望着娘那张没有神识与喜怒的脸庞,心中只有悲恸。
巫满看着儿子那张与妻子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刚毅神色的脸庞,他蓦地沉下脸说道:“虽说‘血婴’当年是为了你娘的身子而养育出来的,但她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只恨那个‘血婴’竟被她父亲带走了。”
独孤兰君闻言,全身僵直了起来,可脸上却是益发地面无表情。
第7章(2)
喜鹊一听“血婴”二字,便不停地颤抖着,抖到巫满多看了她一眼,抖到独孤兰君把她推到身后,低声命令道:“不许听。”
喜鹊也不想听,急忙捣起耳朵,把脸埋入他的后背,努力地只听着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血婴’和我有何关系?”独孤兰君无视他爹一脸不屑喜鹊的神态,继续问道。
“‘血婴’从受孕至出生,还有一岁之前的行住坐卧,所服用、接触的都是纯阳之气,如此纯阳气血能够祛除体内阴邪。学习摄魂术之人,若能连服四十九日的‘血婴’血,体内阳气既足,那些阴魂哪还待得住?”巫满说道。
“‘血婴’喂了我四十九天的血,还有命在吗?”独孤兰君一想到喜鹊的命运原本是要被关禁终生,直到取血身亡,眼里不由得便冒出了杀气。
“‘血婴’就是一味血药。当年,你娘就是想不通这点,硬是要跟我作对,要我发誓不得再养‘血婴’。否则,若有了‘血婴’,她的身体岂会这么快败坏?”巫满重重地一拍桌子,不明白他们母子为何总要在这般小事情上困扰。
“‘血婴’也是人,否则她爹何必带着她逃走。”
“逃走又能如何?祭族之人离开巫山之后,没法子活过一个月的。总之,人间既然没有了‘血婴’,你就认命练好‘摄魂术’,控制好那些魂体。”巫满一拂袖,不想再提这个问题。
“然后就跟外头的巫族一样,成为昼伏夜出的鬼人?”独孤兰君低声怒吼道。
“你是我儿子。你的意志比他们坚定,你会和我一样控制住魂魅,成为下一任祭师。”巫满说。
“我不会成为祭师的。”独孤兰君握住喜鹊的手,转身就往外走。
喜鹊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见他转身走,她便小跑步了起来。
巫满没有阻止他们的离开,只是阴沉着眼看着他们的背影说道:“你进入巫山时,我卜了卦。”
“卜出了亲人的死劫,对吗?因为我也卜出了同样的卦。”独孤兰君冷笑地说道:“那你就该在巫山设下更强的结界,不让我进来。因为我一旦回来,就会想法子让娘的灵体离开,她早就该死了,早就该离开人世了。”
“滚!”巫满大喝一声,整间屋子顿时为之震动不已。
此时,原在巫满身边睡着的裴雪兰被这一吼惊醒,目光茫然地看着巫满。
巫满瞪着这个没有一丝表情的女人,想起妻子过去在他面前的无畏自在。
他抓住女人的肩臂,想把她狠狠推开,可一看到那张纤柔面孔,他便只能咬紧牙关、狠狠地一拳缒向墙壁。
喜鹊被身后传来的这记重击声,吓得惊跳起身,但却完全没停下脚步。
她害怕巫满、害怕巫满不把人命当命的态度、害怕师父行尸走肉般的娘、害怕这个地方,她希望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独孤兰君没阻止她飞快的步伐,因为即便连他——
都不想多待半刻啊!
只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女子剧咳声,咳得掏心挖肺地久久没法停止。
喜鹊咬着唇,停下脚步,拉着独孤兰君,一起回头——
裴雪兰咳到口吐鲜血,整个人趴在巫满肩上,惨白模样恰似一抹幽魂。
“她怎么了?”喜鹊低声问道。
“即便有了魂力,但毕竟不是一般人的身子。”巫满拿过手巾拭去妻子唇边的血,拿过一丸丹药喂她吃下。
独孤兰君紧握了拳头,拉着喜鹊的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们识得一名医术极佳的大夫上官瑾,我明天便派人捎信给他,要他进入巫咸国替娘看病。”巫满没接话,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即将推门而去,他才开口说道:“我会派人去接上官瑾的。”
喜鹊脑中因为盘旋着巫满所做的事,还有她虽然捣着耳朵还是断断续续听到的血婴之事,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地宫的,她只知道紧紧地握着独孤兰君的手,并再次由着那顶十六人大轿抬着离开了地宫。
独孤兰君拥着她入怀,轻抚着她的后背,直到她身子比较不发抖之后,他才出声问道:“关于血婴的事情,你都听到了吗?”
“我捣得很紧,可是有时候还是会听到一些,像是‘血婴就是一味血药’、‘祭族人离开巫山之后,没法子活超过一个月’……”她把脸又埋进他的胸膛,小脸又皱成了一颗包子。“师父,他真的好可怕。”
“放心吧。”独孤兰君只庆幸她没听到他身上的摄魂术可经由她的血而净化,否则以她待他的程度,还能不把命掏出来给他吗?
但他——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她为他而死。
独孤兰君胸口一窒,望着在他怀里蜷成一团的她,完全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原来,想带她同行回到巫咸国、让她唤他为相公,无非是对她的在乎啊。
“师父,你爹为什么那么恨你?”她扯扯他的衣袖,轻声问道。
“我娘生我时血崩,身体从此大坏,他因此对我有恨。等到我娘身子快撑不住时,她私下要我快点离开,就怕我爹伤害我。刚好那时东罗罗国因为神官体弱,因而送上大笔银两,希望能有新神官上任,便将我派了过去。”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
喜鹊捧住他的脸庞,想安慰人却偏偏不是那块料,想了半天,只能对他说:“师父,你以前真的很惨。不过,你放心,现在有我陪你,你以后不会再惨了。”独孤兰君凝视着她,双唇随之一扬,笑了。
喜鹊的心一颤,发现她全身都发软了。
独孤兰君抚着她的脸颊,低头用唇抚摩着她温热的肌肤,在她眼眸氤氲涣散之时,再次低头吻住她的唇。
喜鹊揪着他衣服,不懂师父为什么要吃她的舌头,难道他很饿吗?
“唔……”她想说话,可她发现没法子,因为师父接下来对她的唇齿所做的事情,让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待得他尝够了她的味道,渴望终于稍稍餍足之后,才勉强抬头在她唇上说道:“等我救出我娘的‘灵’之后,我们就离开。”他恋恋不舍地又咬了下她被吻红的双唇。
喜鹊微张着唇,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后,才又找回声音,开口问道:“你娘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爹应该是将我娘的‘灵’放在‘锁灵盒’里,不让她转世。然后,他用了摄魂术,将其他人的魂体载入我娘体内,好维持她的人身状况。”他得弄清楚,这些魂都是从何而来的。
“所以,你娘的身体和灵,现在全都归你爹管。那她有感觉吗?会痛吗?”
“我跟你说过‘灵’有执念、有记忆,掌控人的喜怒哀乐。‘魂’则是维持人行住坐卧的原因,所以我娘活着没有感觉。除非她的灵愿意再回到她的身体里,否则‘她’只能永远地被困在‘锁灵盒’里。”他凛着眼说道。
“那我们要去把‘锁灵盒’偷出来吗?”她问。
“怎么偷?”
“白天偷啊!那时巫族和你爹他们,还有妖魔鬼怪应该都在睡觉,不是吗?”独孤兰君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师父,你是不是要夸我很聪明?今天被吓了这么多次还这么聪明,连我都要佩服起自己了。”喜鹊扯着他的手臂,呵呵笑道。
独孤兰君掐了下她的脸皮,看着她龇牙咧嘴的模样,心情突然变好了一些。“你想得到的,我爹会想不到?祭师所住之处,白天有一群武艺高强的‘祭族’人守护。”他说。
喜鹊泄气地颓下肩,左手心拍着右手背,一脸懊恼地说道:“还以为我变聪明了说。”
“没关系。”独孤兰君握住她的手,牢牢一握。
“师父,为什么你一脸就算我很笨,你还是很高兴的表情?”她奇怪地看着他。
“你说呢?”他柔声问道。
她端详他好半天之后,突然间瘪着嘴,垮下脸来。“惨了,你也被我影响变笨了。”
独孤兰君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出声,一把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
可怜的喜鹊只能捣着评评乱跳的胸口,待他笑到一个段落后,才结结巴巴小声地说:“师父……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你以后笑的时候,把脸转过去,不要离我那么近,好不好?”
“为何?”他在她发间落下一个吻,满意地看着她又僵了一下。
“因为那样我会把你当成男的。”她小声地说。
“那你平时都当我是什么?”他眯起眼睛瞪着她。
“不好相处又有点可怕的师父。”喜鹊老实说。
独孤兰君沉下脸、冷眸瞪向她。
她蓦地一颤,用手遮住自己的脸。
独孤兰君继续盯着她胆小的模样,可脸上表情却早已变得无比柔和,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她忘了掩住的唇。她一紧张就会抿嘴或嘟唇,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不知所措或好奇时,就会猛扯着他的袖子……
他是在何时把她的这些小习惯全都记在脑海里了呢?从她巴着他开始吗?
他不清楚,他只知道他现在想要她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过日子。虽然,他不清楚他救了他娘之后,他还有没有命在。但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她是陪着他的。
“我会想法子救出我娘的灵。然后,我们便离开。”他说。
“可以离开吗?你爹不是还说什么祭族人离开巫山之后,没法子活超过一个月。那我们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她咬着唇,担心地问道。
“我们不是祭族人,体质也不同于他们。”独孤兰君淡淡地说道,即便认为祭族人无法离开巫山这事定有蹊跷,然则他门前的雪都扫不完了,哪有心思去管旁人。
“可是……”
“少主宅第到。”轿子在轿夫低喊一声的同时,慢慢地停了下来。
独孤兰君扶着她下了轿子,轿子旁边站着两名面貌清秀、脸色青白的黑衣少
“少主,这边请。”黑衣少年寒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