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你的袍子……”
“袍子是替殿下做的吧?”他凝视她,冷声拒绝,“容若不能收。”
“这……是替你做的!”戏已演完,她仍舍不得退场,还要挽留些什么似的。
“容若一向只穿白色,公主忘了?”他脸上有着深深的失望,“这浅青色,是殿下的最爱吧。”
他识破了,不傀是她最敬佩的太傅。
“公主此计一石二鸟,可谓高明。”他出言讽刺。
“先生在说什么,涟漪不懂……”
“公主假意赠衣,一来想惹殿下嫉妒,二来想令容若不快。殿下若真嫉妒,公主便有了继续当他妻子的理由。容若如果真不快,就会离公主而去,不会再有那夜的尴尬再度发生。”
本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但他向来眼光犀利,事间万物在他面前,皆现原形。这一刻,她突然恨起他的聪明过人。
那夜,他居然也注意到她的尴尬,可他为何要当面抖出来?
让她更加难堪……
“可惜公主失算了。”他继续道:“殿下方才并未嫉妒,否则他不会愿意引荐容若。而容若也没有不快。”
真的吗?他没有不快?可为何她能从这话语中听出一丝怒气?
“不过公主想要容若走,容若愿意成全。”他一顿,沉声再道:“明日,容若就搬出这,无论礼部的差事成不成,容若都不会再叨扰公主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决绝,正如她所愿,却不由得心间一酸……
“容若就此别过公主--”他忽然对着她,郑重行了一礼,“公主已经出师,懂得算计谋略,无须容若多言了。”
出师?呵,她一心一意盼着这一天,巴望他能如此夸赞自己,巴望有朝一日能像他这般聪慧出色。然而这一天真的到来,她却泫然欲泣。
不敢看他的脸,一股凝重的气氛阻隔在两人之间,当她再度抬头,只见他离去的雪白背影。
园中开满五彩菊,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为何她却觉得大雪皑皑?
这些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此刻一番话,却像用斧子砍下了她半截身子一般,让她疼痛难耐、寸步难行。
她十指揪着帘幔,眼泪瞬间滑落,珠玉般的沾在衣上,颗颗分明。
听说,他顺利进入礼部,并且得到齐帝的欣赏,两个月后,转调户部,又过两个月,更调吏部。
虽然,官职不高,但齐帝对他言听计从,不少辅国良策皆出自于他,一时之间,朝野无不惊赞他的才华。齐帝将他轮调至各部,使他渐渐掌握南齐朝务,出谋策划益发完善。
司徒容若这个名字甚至还传回了狄国,听说,父皇对诗妃笑言,有这样了得的表弟为何不留用于狄国。
她依旧时常看见他,在御书房外的亭阁里。
只是,他并不知道她在此偷窥。
她总忍不住掐算他退朝的时辰,独自在这亭阁里苦等,只为跳望一眼那抹雪白身影。
从前,天天见面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分离,才真正感受到前两年的难能可贵。
为什么,她现在才意识到蹉跎了大好时光,错过了彼此相守的可能……
她发现自己真的好像他,两年的相处,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他。
同样喜欢穿白色的衣衫,饮同样的茶,弹同样的曲子,背同样的曲谱,写同一首诗……
有时候,他们就像同一个人。所以,她才会如此之痛苦,难以割舍……
“公主--”绿嫣自小径匆匆而来,这个时候,只有绿嫣寻得到她,知道她的秘密。
“你看,先生是不是瘦了?”庄涟漪置若罔闻,只喃喃地问。
“先生操劳国事,自然不比从前逍遥自在。”绿嫣叹道。
“他似乎也很少笑了……”哪像从前,总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时刻轻扯唇角,那般俊美。
“公主,凤栖宫里派人来请,您看……要不要去?”绿嫣禀告。
“母后大概时日无多了。”
自从她不再照顾汤药,就知道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周皇后硬拖了半年,也算命大。
“我自然要去看看,哪怕是最后一面。”看见那抹白色身影与三两官员同行,最后消失在转角处,她才回过神来,对绿嫣一笑,“随我一同去。”
凤栖宫,才半年不曾涉足,居然变得一片死气沉沉,纱帐半褪了颜色,亦无人更换。
众嫔妃刚刚请了安,垂头自寝阁内缓缓走出,表情大多平静,唯独穆贵妃眼角挂了两颗泪珠,她是周皇后的表妹。
“公主来得正好,”穆贵妃对她道:“姐姐方才还念着公主呢。”
庄涟漪点头,行了礼,由宫婢引入。
“你来了--”周皇后这半年似老了十岁,白发满头,好不憔悴,“还以为你再不肯来了呢--”
“母后说的哪里的话?”她强颜欢笑,上前坐于榻侧,轻抚周皇后掌背,“这里怎么这般黑?待臣媳叫人掌灯。”
“不必了。”周皇后拉住她,“垂死之人,还管什么亮不亮的。这半年,这宫里的活,我都要他们别操劳了。”
这话让庄涟漪心生不忍。
其实,她何尝不想救周皇后?只是,那夜黑衣人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能为了一念之仁,连累更重要的人。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周皇后生命渐渐流逝,却无能为力。
这宫里,容不得好心,容不得多管闲事。
人人都说周皇后心毒又跋扈,但她却不讨厌她,因为她看到的周皇后只是一个落寞的女子,与她一样……
“这半年,你不再到这寝宫,”周皇后笑看着她,“本宫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后来就渐渐明白了。”
她一怔,不知如何应答。
“好孩子,你是个善心人,”周皇后又道:“本宫不该连累你。看在你亲手替本宫煎药的份上,有几句话,你可愿听我说?”
“母后尽管说。”听闻人临死前心里透亮,难道,周皇后已经窥知一切?
“你也知道,本宫心羡离国姿德皇后,一心以她为榜样,希望能得到像她那般的美满姻缘……”
周皇后的声音淡淡的,虽在耳际,却似隔得遥远。
“十六岁,本宫由先帝做主,嫁予当今皇上。婚后,皇上待我很好,后宫也寥无几人,让本宫误以为真能重现当年姿德的荣光……”
庄涟漪静静听着,这是个悠远又伤感的故事。
“但渐渐本宫觉得不对劲,皇上待我虽然算是举案齐眉,却总透着一股冷淡。花了好些工夫,我才从旧宫人那里打听出来,原来皇上婚前曾与一婢女交好,甚至想立她为妃,无奈先帝万般阻止,皇上才断了这念头。”
“那便是二皇子的母亲吧?”
“不错,你真是聪明。”周皇后苦涩的笑,“那婢女即二皇子的母妃。她当时自请到浣衣局为奴,一直相安无事。可是有一天她病了,皇上再也忍不住,亲自去看她,只一夜……她便有了。”
从前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可现在,她似乎可以懂了……
“本宫听闻之后,即便伤心,也不得不同意给他母亲一个封位。可本宫万万没想到,这一念之仁,却换来丈夫而后的冷落。自从那女子得封荣嫔,与皇上可以正大光明的厮守,皇上就再也没到我宫里来过。”
原来如此,怪不得日后她会痛下毒手,致荣嫔于死地。正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本宫未婚之前,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忽然,周皇后的神色变得极温柔,双眼半谜,陷入回忆,“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夏天的时候,我会借着梯子爬到墙上,摘他家的栀子花……”
庄涟漪诧异,没料到周皇后会对她透露如此隐私的事。
第6章(2)
“他曾玩笑地说要我嫁给他,可我假装没听懂。入宫以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就是与皇上生分后吧,有一天,我忽然在御花园的假山石边看见了他。”
庄涟漪瞪大眼睛问:“他特意进宫看母后?”
“本来凭着他的家世,他大可为将,有着锦绣前程,可是,他却放弃一切,甘愿进宫当一个小小侍卫,只为……看本宫一眼。”
心口怦然一震,她没料到,如此痴情的故事竟发生在这宫墙之内。
“他笑着每天送本宫一束栀子花,年复一年,只等本宫一句答复。”周皇后忽然抬头,“你知道,是什么答复吗?”
她沉默,抿唇等待下文。
“他说,愿意带我远走高飞。”仿佛浅浅地笑了,周皇后满脸甜蜜,好似回到少女时代,“他说,会一直等下去。”
“母后没有答应吗?”她有些哽咽的问。
“为了孩子,为了对皇上残存的那一点点眷恋,当时我哪里肯呢?”周皇后摇头深叹一口气,“当时我还恼他,找了个借口,将他打发出宫去。”
“母后这样待他?”她不由得扬声叫道。
“你也觉得本宫狠心,对不对?”周皇后笑问,“没错,本宫后悔了,许多年后的今天,悔得肠子都纠结了。”
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她却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掏出帕子,轻拭眼角。
“你真是善良的孩子。”周皇后欣慰地瞧她,“也不枉本宫告诉你这一切。”
“母后为何要对臣媳说这些?”她仍不解。
“本宫是想告诉你,有些人不值得守候,有些人却值得冒险。你如今的遭遇与本宫相似,假如日后遇到有缘人,要懂得珍惜啊!”轻轻抬手,周皇后疼爱的抚了抚她的长发。
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却出自眼前这个狠毒妇人之口,让她难以置信,却又心尖颤动。
不管周皇后出于什么目的,同情关怀也好,利用离间也罢,她都很感激她,是她让她懂得什么叫为时已晚。
“去吧。”周皇后的眼神渐渐迷茫,好似魂魄缓缓抽离身体般,“本宫累了,想睡会儿。”
庄涟漪点点头,无声步出寝室。
凤栖宫一片颓然,唯有墙角的栀子花如常绽放,美丽依旧。听说,周皇后特地交代,唯有这花须日日打理。
她路过时,不自觉停留了片刻,驻足凝望出了神。
当天晚上,周皇后过世,整个京城没有一个人悲恸,仿佛她的死理所当然,而且很快就被遗忘。
后来庄涟漪打听到,那个倾心于周皇后的男子早在当年出宫后不久,就染了风寒病逝,周皇后刻意回避他的消息,所以,才一直以为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处,耐心地等待着自己……
周皇后薨逝后,齐朝宫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太子令狐霄被证实不是齐帝亲生之子,逃亡出京,齐帝改立令狐南为太子,而盘踞朝中多年的周氏外戚,贬的贬、逐的逐,势力从此没落。
两年过去,如今的庄涟漪是风光太子妃,早已搬入东宫。民间传说她与太子令狐南珠联璧合,内修明政,外抗邻敌,羡煞五湖四海。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个太子妃有名无实,繁华背后,寂寞空庭。
“公主--”
两年了,绿嫣仍是如此唤她,是她在这宫里,唯一可以谈话的姐妹。
“万统领求见--”
御林军副统领万实良是令狐南的得力护卫,是其“三大护法”之一,另两人分别是萧冀远与风亦诚。三人在禁军中有极高的职位,其中又以风亦诚与令狐南最合拍。据说,他是令狐南奶娘之子,令狐南打小便待他如亲兄弟般。
“何事?”庄涟漪搁下手中翻阅的书本,淡淡笑问。
近日令狐南不在京城,据说到江南一带微服巡视,带着萧冀远与风亦诚同行,临走前交代,宫中诸事由她代为打理。
“刚刚收到棠州飞鸽来书,”万实良有些难以启齿,“殿下说,还要在棠州多待几日,请太子妃不必记挂。”
“殿下平安便好,我自然不会记挂。”这话说得从容,的确,自他下江南近一个月,她从没思念过他。
她对他的爱慕,终于冷却,如同死灰,再无复燃的可能想到那年架在她喉上的那只黑手,想到他居然对她如此绝情,她对他再无一丝期待。
如今,留在南齐,只为能常常见到另一个人……
她不是没考虑过与令狐南仳离,只是,她不能拖累“那个人”,他正备受齐帝重用,她不能毁了他的大好前程。
万实良似乎还有话要说:“属下觉得……有件事该让您知道。”
“你说。”令狐南这三大护法里,万实良对她还算忠心,常站在她这一边。或许是因为她年前做主将江尚书的女儿许配给他的缘故,他心存感激吧。
“太子妃可知,这次殿下到棠州,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陪风骑卫前往绿柳堡提亲。”
“哦?风骑卫有中意的女子了?”她倒是意外。
“听说是打小订的娃娃亲。殿下一向视风骑卫为亲兄弟,这次跟去贺喜,顺便体验棠州民风。”
风骑卫,即风亦诚。三大护法中他最沉默寡言,不讨女子喜欢,却最早订亲。
“绿柳堡?”绿嫣在一旁听了诧异不已,“公主还记得,那苔花屏风,就是绿柳堡进贡的呢!”
苔花屏风……庄涟漪忆起此事,不由得失笑。
那日她一片好心,认为令狐南已为太子,寝宫里的东西未免不够尊贵,便自作主张的将他素来搁在床前的苔花屏风换成了金龙游云的图样,谁料,他因此勃然大怒,命她今后不得擅动他屋里的对象。
事后她只觉得奇怪,打听之下,才知他素来喜欢绿柳堡的贡品,而这些贡品,皆出自堡中杨三小姐之手。
偏偏他与杨三小姐素未谋面,说有什么私情也不太像,其中种种,真可谓扑朔迷离。
“正是呢。属下听萧统领在信上说,风骑卫的未婚妻,就是那杨三小姐。”万实良道。
“这么巧?”庄涟漪起了兴趣,直觉此事不简单。
“更奇的是,绛玉公主也去了棠州,同在绿柳堡中住下……”万实良抿了抿唇,又继续说:“在杨三小姐订亲之日,将风骑卫抢走了……”
“什么?”她闻言,不由得瞠目惊呼。
“此事已在棠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太子说,要在绿柳堡再住一阵子,替风骑卫好好安慰那杨三小姐……”
一阵沉默,庄涟漪不知该如何评论此事,绿嫣倒率先哼笑起来。
“殿下果然青睐那杨三小姐,从前迷恋她的绣品,现在又对她本人这样好。”
“太子妃不要误会,”万实良连忙宽慰,“殿下心地善良,况且,这次是风骑卫与绛玉公主闯下的祸,自当由他来善后。”
她徐徐饮下一口茶,才笑道:“本宫不会误会,你去忙吧,棠州那边若是要回信,你就说,本宫觉得奇怪,怎么风骑卫离去了,太子殿下还硬要待在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