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直到淋湿了面颊,吕钊才发现自己忘了打伞。等他慌张地从书包里翻出雨具,头上却突然干爽起来,突然想到聂闻达,吕钊不禁欣喜,转过身却只看见纪饶。
聂闻达也许是根浮木,却不是时时都会出现在身边的。吕钊有些无力。
“你哭了。”纪饶说。
“是雨。”吕钊抬起手背,狠狠地擦去脸上的水渍。
纪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吕钊。不错,吕钊的告白的确让他受了惊吓,可是他已经克服了。吕钊太可怜,经受了那么多的变故,肯定很需要人在他的身边,纪饶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我陪你去见你妈妈。”他又说。
没再拒绝,吕钊任纪饶跟在他身后,不是不想拒绝,只是没力气了。
监狱在市郊,要坐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到。
一路上,纪饶不停地说着话,把他和吕钊儿时的趣事统统拿出来说一遍。吕钊有些烦,却没有开口打断他,有个聒噪的人在身边,起码不会觉得冷清。
自从聂闻达搬回家后,吕钊就常常会觉得冷清。
其实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话也不多,为什么他走了会觉得特别冷清呢?也许是因为他的世界只剩下一个聂闻达,渐渐地,他习惯了只有他的生活。
现在,纪饶突然又跑了进来,还真是不太适应。又有一周没见了,不知道聂闻达现在在做什么……
“到了,吕钊!”纪饶的声音打断了吕钊的思绪。
发现自己又想起聂闻达,吕钊不由得脸上一红。不想让纪饶看见自己的表情,他低头迅速地往车下走,不小心撞上正打算上车的人。
“对不起。”
“没关系。”
短短几个字,却出人意料地耳熟。
吕钊抬头看向来人,那人愣了愣,显然也认出了他。
“走了,吕钊。”雨势越来越大,纪饶急着想冲进目的地,没注意吕钊的表情,直接拉着他往前冲。
吕钊一边走一边回头,直到看着那辆公交车消失在雨幕里。为什么文晴会到这里来?他心中充满了疑惑。
考虑到母亲的心情,吕钊没让纪饶跟进会客室,他怕母亲见到自己以外的人会感到不自在。
经过层层手续之后,吕钊见到了周霞。她的脸色苍白,鬓边的银发好像又多了许多,深灰囚衣裹着她日渐消瘦的身体,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错觉。
“妈,最近好吗?”吕钊小心地询问。
周霞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儿子。以为自己什么地方不对劲,吕钊下意识摸了摸脸。难道是头发太长了?
母子俩就这么对视了大约几分钟,周霞突然问:“聂闻达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吕钊一怔,反射性地否认:“不认识!”
吕钊不会说谎,因为他每次说谎都很容易被看穿,身为母亲的周霞更是清楚这一点。
“我的律师费是他出的,你怎么会不认识?”
周霞好像挥动了一把铁锤,在吕钊的胸口重重敲了一记,吕钊惊恐不安,却无路可退,“律师费是张律师援助……”
“你还骗我?律师费根本不是张律师减免的。有人跟我说,你现在就住在聂闻达家里。”
“我没有……”
“你为了给我请律师,把自己卖给他了?”
“没有!”
“还敢说没有!”周霞大叫,站起来隔着桌子给了儿子一巴掌。
皮肉撞击的声音在吕钊耳边响起,母亲心痛万分的眼神就像钢针一样,狠狠扎进他的眼中。没有疼痛,只有一股绝望。
“你这个没脑筋的孩子,你以为这么做我就会高兴吗?你还要不要脸呀?让个男人花钱玩你,你妈我宁可去死!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周霞暴跳如雷,竟然两下爬上桌子,对着吕钊一阵猛打,同时劈头盖脸地骂道:“马上给我离开那个男人,不许再请律师了,我就是在牢里待一辈子,也不准你再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周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滚!我没你这种儿子,再也不想见到你。滚!”
吕钊不敢还手,也不敢躲避,只是呆呆地站着,脑中一片空白。
周霞过激的行为很快引来监督的狱警,狱警一边警告她一边将她压制在会客桌上。周霞拼命挣扎,发出刺耳的尖叫。
终于,狱警动用了电棍,将她击昏过去。
母亲被两名狱警架了出去,吕钊怔怔地看着,浑身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没事吧?”有人过来询问。
吕钊转过头,看见那人眼中的怜悯,下意识抱紧自己的双臂,他机械地摇摇头。抬腿飞快冲出监狱,不理会纪饶的声音,就这么直接跑进了雨里。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吕钊,怎么啦?”纪饶跟在吕钊身后,被他反常的举动吓着了。
没有回答他,吕钊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仕林路二十八号,麻烦快点,谢谢!”
跟司机说完这句,吕钊就蜷缩在座椅上。
跟上车的纪饶愣愣地看着他,突然不敢再问发生了什么。
仕林路二十八号是聂闻达公司的地址。
第十六章
宏达贸易公司,二十年前由聂守仁创建,现在已经交给他的儿子聂闻达全权打理。因为聂闻达的原因,吕钊曾经在这里打过工,后来也是因为他,吕钊离开了这个地方。
虽然吕钊被雨淋得满身狼狈,但已经认识他的柜台小姐还是帮忙通报了。聂闻达要他可以在会议室等候。
纪饶记得这间会议室。
几个月前,他站在这里对聂闻达说:请你不要为难吕钊!多么理直气壮,多么义正词严。可结果呢?他不但没有帮到吕钊,反而让他陷入新的困境,最后逼得他不得不重回聂闻达的身边。
门打开了,聂闻达走进来,纪饶挺直了腰杆,如临大敌。吕钊则与他正好相反,一见到聂闻达出现就立刻冲上去,扑进他的怀里。
强压住放声大哭的冲动,吕钊紧紧搂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间,想借助这个方法重新获取坚强的力量。
“怎么了?”抱紧怀中瑟瑟发抖的身体,聂闻达扫了一眼纪饶。
没有语言可以形容纪饶在看到这个情景时所受的冲击。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把注意力放到吕钊身上,聂闻达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吕钊收紧双臂,不肯说话,聂闻达只好把目光再次投向纪饶。
纯粹只是一种条件反射。看到聂闻达恐怖的眼神,纪饶不知不觉就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不知道。他在监狱见过他妈妈就这样了……”
聂闻达很不满意纪饶的回答,但也没有追问。只是抱住吕钊,轻轻地抚着他的背,用五指整理他的头发,即使衣服被吕钊身上的水渍沾湿了也不在意。
站在一旁的纪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事实上,他觉得在这个房间里,连空气都是多余的。
聂闻达和吕钊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摒弃了外在的所有,没有对视,也能知道他们眼中只有彼此。此时的聂闻达对吕钊来说是朋友、是情人、是保护者。而他纪饶,什么也不是。聂闻达挤走了他的位置,做得干净利落,彻彻底底。
好不容易,吕钊终于停止了颤抖,聂闻达将他冰冷的双手握住,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吕钊低头看着聂闻达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他微微失神,而后深吸一口气,说:“是妈妈……她知道我们的事了。”
“知道了?”聂闻达十分意外,随即问:“她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吕钊摇头,想哭的感觉重又涌了上来。
为什么母亲会知道他和聂闻达的事?明明就进行得很顺利,为什么会被发现?
记起母亲挥过来的那一记耳光,吕钊有种天塌地陷似的恐慌。
“别急,我们先把事情弄清楚!”聂闻达安慰他,脑子里同时转得飞快。张律师向来口风很紧,不可能向周霞透露事情的真相。周霞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
“你妈妈是知道我借钱给你,还是所有的都知道?”
“所有……所有的,她都知道!她知道我们住在一起……”
“那她有没有说是谁告诉她的?”
吕钊摇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不知道!她说要跟我断绝关系,说宁可在牢里待一辈子也不要我帮她!是我不知廉耻,出卖自己……”
“不要说了!”打断吕钊的话,聂闻达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只见他突然抬起吕钊的下巴,说:“看着我!”
吕钊睁大婆娑的泪眼,顺从地与他对视。
“我帮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是交易!明白吗?”
聂闻达字字清晰,吕钊下意识地点头。
“你跟我在一起,也是因为你接受了我的感情。对不对?”聂闻达摒住呼吸,等着吕钊的答案。
他承认这时候提出这种问题是有点趁人之危,甚至有诱拐的嫌疑,但他必须这么做,既然事情已经曝光,他就不能再任由吕钊摇摆不定。
他们之间的障碍不止是周霞,还有他的父亲聂守仁。在越过这两重障碍之前,聂闻达必须确认吕钊的心意,哪怕是强迫的,也要让吕钊直面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过,让聂闻达失望的是,吕钊迟疑了。
“我……”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我从没想过用钱来买你。”聂闻达又问:“你呢?你认为你是在出卖自己吗?”
“……”
“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都是把我当成买主在应付吗?”
“我没有!”吕钊毫不犹豫地反驳了这种说法。他也许弄不清自己对聂闻达是什么感情,但这一点却是绝绝对对的清楚!
不是应付。
所有的依赖、依恋或是其它的什么,统统不是应付,是本能,完全是出自本能。
虽然他一直不想面对,虽然他一直不去触及,可聂闻达对他的意义,早就超过了原本他所认为的程度。
“如果没有,那是什么?我需要你向我确认,吕钊。”聂闻达不动声色,却显得咄咄逼人。
“我有一万种方法去说服你的母亲,但我只想选择最难的那种,就是去求她接受我们的关系。我想和你在一起,吕钊。我不是圣人,我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够得到回报,哪怕只有一点点。
“只要你对我有那么一点点感情,再大的困难我也可以克服。但是,如果你没有……”聂闻达停顿了一下,然后异常沉痛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绝对不会为难你。”
吕钊咬住双唇,一脸无助。他突然想起罗跃奇之前说过的话,聂闻达已经在为了他们的未来向家人争取,这样的决定也许会让他一无所有。现在轮到吕钊了,聂闻达的要求不多,他如果不能与他同心,未免太不公平。
见吕钊犹豫不决,聂闻达将心一横,果断地放开他的双手。以退为进,风险也许大了点,但通常会非常有效。
“不!”不愿见到那双手远离,吕钊下意识地抓住它。
“你想清楚了?”
“我……”吕钊还是无法确定。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给不出答案却又贪恋他的温暖,吕钊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要说服家人接受我们并不容易,我需要你给我信心。”
无论是“鳄鱼”还是“浮木”,聂闻达所扮演的角色都只有一个目的——得到吕钊。逼也好,哄也好,骗也好,只要能达到目的,统统都好。
“愿意以后都跟我在一起吗?”聂闻达换了一个婉转点的问法。
“吕钊,清醒点!他是男人!”在一旁晾了许久的纪饶终于忍不住出声。聂闻达类似求婚的问题,让他再也不能坐视不理。
这时才记起房间里还有第三者在场,吕钊顿时面如火烧。怎么把纪饶给忘了?下意识松开聂闻达的手,他迅速后退两步。
眼见功败垂成,聂闻达不由得火冒三丈,指着纪饶的鼻子,质问吕钊:“你还在喜欢他?”
混合着受伤与惊讶的表情瞬间占据吕钊的脸孔,聂闻达恼羞成怒的样子让他害怕。
不是因为纪饶,根本不是!换了谁站在那里,他都无法回答聂闻达的问题。
因为他只是……只是不好意思!这么私人的问题,他怎么可能在别人面前回答?
见聂闻达翻脸,纪饶立刻跳到吕钊面前,为他当起了挡箭牌:“你既然明知道吕钊喜欢我,为什么还要逼他?有钱了不起啊!”
“纪饶!”这是什么跟什么!还嫌现在不够乱吗?没能制住好友的胡说八道,吕钊有种想昏倒的冲动。
“哼!”聂闻达冷哼一声,出口便是嘲讽:“有钱的确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连一分钱也赚不到的小鬼根本没资格这么说。”
“聂闻达……”吕钊无奈地叫了一声。
“也许我是没资格,可吕钊就是喜欢我。他有亲口说过喜欢你吗?”纪饶气得有点找不到重点,说起话来纯粹变成意气之争。
“纪饶……”吕钊捂住了隐隐作痛的额头,不知道要如何阻止这两人。
被人戳到痛处,聂闻达也开始口不择言:“他喜欢你又怎么样?跟他上床的人可是我!”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吕钊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聂闻达。
“吕钊没有告诉你吗?”聂闻达突然抓住吕钊的手臂,将他拖进自己怀中,抬起他的脸对着纪饶。“告诉这个天真的小朋友,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在做什么……”
恶魔一样的声音,穿透吕钊的耳鼓,纪饶震惊过度的脸孔,在吕钊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他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最让他羞耻的事实,就这么被揭露出来,铺陈在阳光之下,无所遁形。
“说啊!你跟我上床的时候,还记得你喜欢过他吗?”
看不见吕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瑟瑟发抖的身体,聂闻达差不多要心软了,却怎么也不甘心。付出这么大的耐心,却还是徘徊原地,这样的结果让他无法平衡。
吕钊血色尽失的脸让纪饶的心也跟着揪起来。其实他早有预感,吕钊跟聂闻达住到一起,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聂闻达!是你逼吕钊出卖自己,你太卑鄙了!”
“卑鄙?”聂闻达冷笑,“他卖我买,我们可是等价交换。如果这样也算卑鄙,那就没有什么事是正大光明的了。”
“不要说了……”扣住聂闻达的手腕,吕钊转过脸,问:“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没有责问,只是疑惑。前一秒还那么温柔地说着喜欢,后一秒却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为什么?
忍着让人心痛莫名的疑惑,眼泪流过吕钊的面颊,滑过他的唇边,留下苦涩。
意识到自己说过头了,聂闻达闭紧双唇,表情僵硬。